花瓣雨
< 引:>
……我没有杀死婆婆,虽然我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置她于死地。
虽然我恨她恨不得让她死一千次,可是最终我还是放过了她。
我没法不放过她!
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杀人如麻的女修罗,也不再是昔日冷血残酷的葬花谷主。
她,只是一个痛失自己唯一的亲人,并且这个亲人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一个衰老可怜的女人……
人生就像一场局,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其中左冲右突,以求冲出一条血路,杀出一片自己想要的新天地!
可是,这秦时风,这汉时月,这命运的轮回,这苍天的作弄,这无穷无尽的爱恨情仇,千古以来,又有几人能够躲得过?!
回首,香消!
有风扬起花瓣,凋零如雨。
<花葬>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死亡,正如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惨烈的感情!
一条小船飘飘荡荡流淌于山水飘渺间,一袭白衣的雪影静静卧在小船中,双眸微阖,微含笑意,那笑容竟是出奇的平静。
无数的鲜花簇拥在她周遭,怒放的,含苞的,含羞带怯,笼烟罩霞,一如她的笑容般鲜活。
似乎那花随时都会朵朵吐蕊,似乎那人也只是正在小憩,随时都会睁开那双灵活的眼睛。
无数的花瓣被风轻轻扬起,又有无数的花瓣款款落下,优雅端庄如她素常的莲步,那样轻盈而不浮荡。
我轻轻扯下一把花瓣,轻轻向小舟中抛落:睡吧,雪影,愿你这个梦做的甜美酣畅。
有风吹过,一颗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喃喃的低语:“好像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让雪影歇会吧!”
绿云大概没有听清我说的话,小小声的问:“大师姐,你说什么?咦,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哭呢?
我身体里的血都是冷的,当年我亲眼看着我的亲人一个个被人杀死我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这会我又怎么会哭?
伸手摸了一下脸,竟然满手的水渍,伸手在身上揩干水渍,我笑了,“你弄错了,我没有哭,是天下雨了。”
是的,我没有哭,可是,为什么会嗓子发干,喉头发酸呢?都是这该死的山里天气,我可能是有点感冒了。
< 遗失的童年>
我叫紫衣,紫色的紫,衣服的衣。
因为当初我被婆婆捡来时,身上裹着一件浅紫色的小披风,很轻盈很娇媚的那种浅紫,有点像婴粟初绽的颜色。
那年我已经七岁了,可是关于我过去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记得。
婆婆说,她是上山采药时在半山坡发现我的。
当时我浑身血污,到处都是伤痕,估计是遭了什么变故,从山上跌落下来摔坏了脑袋。
没有过去的人是孤独的。
虽然婆婆和别的姐妹对我都很好,但我仍会常常去猜测我那不可知的童年。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段经历,会让我就此失去自己的过去?
是偶尔失足,还是有人蓄意而为?我想知道。
那件披风我一直很认真的收藏着,或许有那么一天,我就从那件披风中找回了自己。
紫衣这个名字不难听,可我仍是想知道我原本的名字,即使那个名字难听而鄙俗。
我更渴望有那么一天,有一个慈爱的声音叫着它,小花,小红,甚或阿猫,阿狗都行。
披风的做工很精美,上画绣着细碎的花朵,轻巧的云从上面飞过,蜂喧蝶闹中应该掺进了很多那个做母亲的拳拳爱心。
披风的料子也很细腻光滑轻柔考究,是那种很名贵的锦缎。
——这使我越发相信当年是一场飞来横祸,而不是一时失足!
一个穿着如此考究的孩子,家世一定不错,又怎么会平白失踪了无人寻找?
< 风葬花>
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叫作葬花谷的、美丽而寂寞的地方。
那里与世隔绝。一年四季,举目望去,总是有开不败的鲜花。
而当风起时,总会有微残的花瓣被风扬起,寂寞而美丽的舞出自己最后的轻盈。
然后,姿态优美的、落在地上,飘在水中,结束自己短暂的妩媚。
没有人刻意去葬花,它们就这样让风来葬送自己。
婆婆,是葬花谷的谷主。
在葬花谷里,从没有外人来过,也没有过一个男子。
除了婆婆,下女们,就是一群和我一样无亲无故的孤女。
她们,都是从小被婆婆收养的,婆婆就是我们唯一的亲人。
记得当初我刚入谷里,谷里还有几个比我大一些的女孩子,婆婆让我叫她们师姐。
我记得当时谷里有五六个师姐。
最大的一个当时大约十七八岁,白生生的一张瓜子脸上总带着温柔甜密的笑意。是一个很柔顺美丽的女孩子。
其它几个师姐也都生的美丽可人。
——一直以来,我们葬花谷就没有出现过不美丽的女孩子。
在我十二岁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谷。
婆婆倒是经常出谷,她出谷的时候通常都是带师姐们去。
最爱带的就是大师姐。
可是后来有一天,大师姐跟婆婆一起出谷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问过婆婆,婆婆轻描淡写地说大师姐在谷外遇到了一个自己心仪的男子,嫁了。
我不明白心仪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知道嫁人是件好事,所以就没再问下去。
后来,几个师姐相继都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再后来,我就成了谷中女孩子们口中的大师姐。
<琴坠>
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婆婆突然说要带我出谷。
我很高兴,在葬花谷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有踏出过谷口半步。虽然葬花谷景色很美。但我还是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的确跟谷里的不一样,纷扰但是热闹新奇而真实。
走在大街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开心。可是接下来我就做了我平生最不开心的一件事:
我杀了人!
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看起来很斯文的男子。我们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正在一处很豪华的阁楼上听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弹琴。
我们从窗户里跳进去时,他们很是吃了一惊,然后女子惊慌地护在了男子身前,男子却在短暂的惊慌后镇定下来,轻轻地推开了女子,面向婆婆:“你终于来了!”
或许他的镇定也让婆婆吃了一惊。婆婆怔了一怔,冷冷问了一句:“你不怕死!”
男子笑笑,“自从绯颜姑娘去后,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你动手吧!”
男子口中的“绯颜”二字让我吃了一惊。
绯颜,是我们大师姐的名字。
事情没有容我多想,我看到婆婆转向了我,婆婆冷冷道:“紫衣,杀了他,杀了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杀了他?我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抬头看向婆婆,也没听到一个更明白的解释。
然后,我看到了婆婆的眼神。
我从来没有见过婆婆如此可怕的眼神,婆婆冷冷盯着我,目光凌利的像雪夜的寒锋:“紫衣,拔出你的剑,杀了这个男人!”
我这回听明白了婆婆的话,却依然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场。
我不会杀人!
可是婆婆的话就是命令!
我拔剑在手,却依然在犹豫。
可是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
那个男子,那个看起来斯文瘦弱的男子,忽然抢上一步,一把攥住我持剑的手,对着我笑了一笑,手腕翻转,长剑一横。
鲜血喷溅中,他整个人仰面栽倒在地。
而他的面上,竟然还带着一丝笑容,笑的竟然还那么安祥,那么平静!
有血喷溅在我脸上,有种灼热的痛感。
手腕一软,我手中长剑掉在地上。
然后我看见那个弹琴的女子,男子死后,她反而安定了下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坐在了琴床前,竟然面带微笑的又弹起了琴!
我很诧异,婆婆却笑了:“好,是个好女子!老身倒是错看了你!不错,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替他伤心,死一千个也活该!”
女子一边弹着琴一边回头,对着婆婆嫣然一笑,那是怎么样一种笑呵,宛如烟笼芍药,海棠醉日,美的几乎不可方物!
女子对着婆婆,笑着说:“不错,我不伤心,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伤心么?呵呵,你不会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就好像你永远也想不明白绯颜姐姐为何宁可死,都不愿意再随你回葬花谷一样!”
纤细的手指拂过琴弦,猛地一挑,“嘎崩”一声,琴弦一连断了数根,她白皙的手指鲜血直流。
女子任凭手上的血往下流淌,依然笑的那么美丽,她就那样笑看着婆婆,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个女人,甚至根本不能算是个人!你是一个残酷变态,嗜杀成性,见不得人间美好姻缘的老妖婆!”
婆婆的脸变了颜色:“住口,你这个小娼妇,看来你是真想死了!紫衣!”
女子轻蔑地笑:“你除了把一个个纯洁善良的小姑娘逼成杀人工具,你还会干什么?女修罗!”
婆婆看来真的是有点发狂了。婆婆狂怒地瞪着我:“紫衣!你还不动手,还等什么?”
动手,做什么?还杀人么?
不!我不要!我一步一步往后退!
婆婆盛怒之下一记耳光扇了过来:“没出息的东西!”
女子大笑:“你也就会逼小孩子!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她突然伸手抓起案上的琴,猛地向婆婆砸来。就在婆婆抬手将琴劈落时,也不知那女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然伸手抱起地上男子,推窗纵身跳了下去。
我跟婆婆同时扑到窗前,看着那一抹丽影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堕落,作响!
然后,有鲜红的花盛开,艳丽如初升的朝阳!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惨艳悲壮的令人作呕!
回头看向婆婆,一脸青白灰败之色,全然失去了平素的慈爱安祥!
<惊杀>
第二次杀人那年,我十三岁。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们葬花谷,其实就是一个杀手组织,专门受雇杀人。
婆婆说,各行各业,都有它的生存之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世上尽多可杀之人,杀该杀之人,等于替天行道,没什么不好的。
但我却总是无法释怀,无论怎么说,那总是活生生的人呵!
“婆婆也知道沾满手血腥不好!但不做杀手,又怎么养得起你们这么一群孤儿,给你们以衣食无忧的生活呢?”婆婆有些伤感的说。
诚然,想起谷中姐妹们可称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无语了!
我们第二次要杀的,是一家三口,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
要死的时候,夫妻二人表现的很平静,说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请我们放过他们的独子,说孩子是无辜的。
这种平静,让我想起来一年前,死在我剑下的那个白皙好看的男人,也许,死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抬起手,剑从二人颈间划过,我以为我会退缩,但意外的我的手却没有发抖。
婆婆早就说过:紫衣,其实,你骨子里天生是个好杀手,因为你人够美,剑够快,心够硬,血够冷!
收起剑,看血从剑身上一连串滴落,我想,也许我真的是个天生的好杀手!
但是就在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一瞬间,当那个孩子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冲了上来时,我却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种眼神,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有什么东西只是在脑中一闪,我却再也想不起来。
当我努力去想时,我的头却剧烈的痛的起来。
而这时,孩子已冲了过来。
婆婆对我此刻的失常,似乎甚是恼怒,然后她就从后面推了一下我持剑的手,然后,我看着孩子凸着一双眼睛,倒在了我身上。
剑尖,带着他父母的血,从他后心透出,依然森寒逼人。
那一刻,我惊怖的浑身发抖,整个人痉挛的几乎站立不住。就好像被穿胸而过的那个人不是孩子而是我。
在拼命的呕吐一场后,我又大病了一场,发烧烧的一塌胡涂。婆婆衣不解带的侍候我,婆婆说:“没事的,孩子!等你病好了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养剑>
屋外的风摇动檐下铁马,叮当作响,有冷雨从半开的小窗飘入,凉意沁人。
我用牙咬着一柄雪亮的匕首,撕开自己肩头的衣物,以匕首挖去上面的腐肉,再拿起一条浸满烧酒的毛巾,咬牙擦拭伤处。
一股灼热的、刺痛的快感,让我全身一阵莫名的发抖!
门外,风雨夜色里,忽然有点异动!
本能地,我探手,疾挥,一线寒光飞出。耳听得一声低低的惊呼:“大师姐,是我!”
没有回头,我冷冷道:“这三更半夜的,你来作什么?”
过来的是我的一个师妹,叫雪影,很温婉美丽,兰心慧质的一个女孩子。
在葬花谷,女孩子聪明了是件好事,聪明的女孩子学武功才能学得快,但温婉就未见得有多讨人喜欢了。
至少婆婆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她说这种女子,多是惯会媚惑男人的狐狸精。
我不讨厌雪影,但我也不是很喜欢她。事实上,我从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
这年,我已十七岁。数年的杀手生涯,早已将我塑造成了一个冷血冷情的女子。
选择了杀手这一行,本就等于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尽管,这并不是我的选择!
但是,不知怎地,雪影却总喜欢接近我,每次只要看见我,总是会亲亲热热地叫我大师姐。
将伞放在门口,小姑娘从外面走入,带进来一股冷风。
她一直走到我身边,很温婉的笑,声音柔柔的:“大师姐,你又受伤了!来,我替你上药!”
我没说话,也没拒绝,任她温柔的手轻轻的把创伤药敷在我的伤口,再轻轻包扎上。
药敷在伤口处,带来一股舒服的清凉。我披衣而起,“雪影,你该回房了!”
雪影轻轻应了一声:“嗯,大师姐,你下次出去,自己小心些。”
这个聪明剔透的小姑娘,她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每次出去都是干什么的,只是她从不说出来。
像她这种外柔内刚的女孩子,实在不适合生长在葬花谷这种地方!
本来以她的年纪,也该出去接任务了,可是她武功虽不弱,却连只兔子都不敢杀。所以婆婆一气之下,就只让她管一些谷中杂务。
倒是有好几个比她小的师妹,都已经能独当一面,而且杀人的手法,甚是老道。
看着那些曾经烂漫的小姑娘,一个个成为笑脸如花的追命罗刹,即使冷血如我,都觉得一股心寒。
婆婆说,“紫衣,你该向师妹们学习的,作为一名好杀手,杀人就是唯一的目的,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完成任务。”
“武功、暗器、才智、色相只要能用上,就是能耐!”
“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杀伤武器。”
我不语,也不笑,只是低头擦拭我的剑。剑锋划过手指,鲜红的血珠在雪亮的剑刃上滚动。
我很珍惜我的剑,所以每次出鞘,我总会让它饮血,不是别人的,就是我自己的。
这是我听一个很老的江湖前辈说过的养剑之道。
婆婆叹气:“你呀,紫衣,你跟婆婆一样宁折不弯!
我,现在是婆婆最器重的心腹大弟子!
<桃花少年>
第二天,我走出房门时,屋外风雨已停,明媚的阳光照在乱红缤纷的花丛中,有种伤残的暖意。
我步出院落,来到外面,几个小师妹正在宽敞的练功场练剑,白虹映日,舞出一片寒花。
我站在一旁,闲看片刻,没有说话。
小姑娘们见我过来,收住剑式:“大师姐!”
我淡淡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她们继续。
慢慢走出练功场,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遥望飘渺的远山,我忽然就又想起了我那不可测的童年。
紫衣,紫衣,你到底是谁?
身后忽然有人“嗨”地一声大叫,声音清脆响亮,吓了我一跳。
看来我真的是失神了,居然给人走到了我身后我都不知道!
本能地转身,抬手,作势欲出。忽然惊奇地发现,身后不远处,居然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一缕零乱的发垂在额角,一双大大的眼睛,带着几分调皮而狡黠的笑,正笑眼弯弯的看着我:“你好,漂亮的大师姐!”
我大是诧异:大师姐?谷里几时多出了个男孩子?
那个大眼睛的漂亮男孩看着我吃惊的样子,嗬嗬而笑,忽然一纵身,跳到了我面前的一块石头上,蹲在那里看着我:“你就是紫衣大师姐吧,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漂亮,果然是个大美人!”
我挑了一下眉:“胡说什么?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到了这里?”
男孩子又一纵身,跳了起来,换个舒服的坐姿坐下,“你好,大师姐!我叫洛非,是您新来的师弟,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我瞪着他:“你是怎么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洛非依然笑嘻嘻地看着我:“知道啊,葬花谷,这里有很多漂亮的姐姐妹妹!”
天,谁能告诉我,全是女孩儿的葬花谷,怎么会突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孩子?这个小淘气是打哪蹦出来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种迫人的气息,我没有回头,却也知道是婆婆来了。
——整个葬花谷,气势能让我感受到威胁的,也就只有婆婆一个人了。
婆婆站在我身后,笑的依然那么慈爱:“紫衣,这是洛非,日后你好好带着他!”
我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脑袋。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爱说爱笑、漂亮淘气、有着一双大而深情的眼睛的男孩子叫洛非,当时十四岁,是被婆婆从外面带进来的,据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
洛非实在是一个很活泼的男孩子,嘴又甜,很快便得到了谷中上下所有人的喜爱。尤其雪影,对他更是格外看顾。
这样算起来,大约也就我一个人从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了。
但说也奇怪,即使这样,洛非还是老爱跟在我背后,大师姐长大师姐短的叫。
我说过,我倒也不是喜欢谁不喜欢谁,我只是实在无法对什么东西表示出特别的喜爱,无论这样东西有多么好。
而且,私底下,我不喜欢洛非那双过于灵活,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种传说中的桃花眼!
<还愿>
日子在血腥与匆忙中度过,每一天都在杀人与被杀间徘徊。
不经意间,我已二十岁,那种看见一朵花开时的欣然,风雨过后伤红惜绿的情怀,对我来说,已然遥如隔世。
杀手的生活,早已让我变的麻木。风月雪月对我来说,也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鲜血和剑光,才能令我有些微的振奋。
我开始成夜成夜的失眠,一点点的响动就能让我警醒!
我想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疯掉了!
洛非还是整天跟在我背后,大师姐长大师姐短的叫着。大约整个葬花谷中,除了婆婆,唯一不怕我的人就是他了。
三年的时间,他已然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那笑容,越发俊美的令人眩目。
有时候,对于他的吁寒问暖,不是不感动,但我总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孩子,他对我,只是一种大姐姐般的尊崇。
那天,我又接受了一个新任务:这次要杀的,是一个恶名昭著的采花大盗:锦夜行。
此人卑鄙无耻,凶残成性,出道不到一年,已做下数十件灭门大案。甚至连中原武林盟主新娶的媳妇,都被他奸杀在洞房中。
我两个师妹,就折在他的手中。
因为他的暴行,中原各大武林门派和官府联手悬赏一千万两白银,要他的项上人头。
这个任务,是我主动要接的。婆婆说,只要我能完成这个任务,我就可以从此脱离杀手生涯,再不用过这种刀光血影的生活。
婆婆说:“紫衣,你要小心,必要时候,但求自保,完不成任务,婆婆也不怪你!”
这是婆婆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她对谷中众弟子的要求,向来是不成功便成仁!
婆婆,其实一直都挺器重我。
这次出去,我是以蜀中程家堡大小姐的身份出现的。
程大小姐自幼多病,年前就在病的咽咽一息时,被一位妙手回春的游方僧人神奇般的治好了。
后来据说有神人托梦,说那位僧人原是少林寺的紧那罗菩萨化身,让程大小姐亲自到少林寺烧香还愿。
于是,我——程大小姐,现在就坐在了一辆豪华舒适的马车中,往少林寺而行。
整个计划设计的非常周详,除了有限的两三个人,没有人知道车中坐的不是真正的程家大小姐。
以锦夜行专挑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千金、媳妇下手的惯例,这次机会,他应该是决计不会放过的。
尤其,程大小姐又是个艳名远播的大美人。
一路平安无事。车到登封地界时,有一个温文尔雅、俊秀含笑的书生来问路。
他说他来自京城,是个喜欢游历的士子,久闻少林寺之名,特来游玩。因见我们一行家丁、护院甚多,为安全计,所以想与我们结伴同行。
家丁问过管家,管家过来问我,我伸手挑起绣帘,微露半面。看看窗外,那年轻的书生对着我很温和的笑。
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放下了帘子,心中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抹笑容,看起来那么温文那么柔和,为何竟让我心中感到一种悸动?
闭上眼睛,不让自己想那么多,但是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忽然就涌上心头。
是谁?那个温文的年轻人?
他,居然能让我心慌意乱?
用力甩甩头,旁边的小丫头关切地问:“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感谢程大小姐从小多病的身子,见过她的人其实没有几个,所以这次调包,连我身边的这个小丫头都不知道我这个大小姐是假的。
车行两日,第二天傍晚,快到嵩山脚下时,马车的一根轴忽然就磨断了,然后马也全部腹泻起来。
管家告诉我,这附近一二十里并无人烟,看来,我们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我没有说话,忽然就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夜变>
夜静如死,偶尔一两声山枭的鸣叫,给山林平添了几分阴森的寒意。
外面的家丁们经过一天的劳累,已经进入了梦乡。
忽然,一种极细微的声响传来,似是有什么东西悄悄接近了马车。我本能地想纵身而起,又悄悄伏在了榻上,以一只罗袖掩面。
透过袖下的缝隙,我看见一只极细的铜管从窗外伸入,然后是一股幽幽的甜香。
身边的小丫头嘟哝了一声什么,歪头继续在妆台前沉睡。
闭上眼睛,轻轻发出均匀的酣声,我听到铜管从窗户中抽出的声音。
翻身、抬手,从妆台上挥倒一面古镜,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脆响。
然后有人猛地撩开窗前绣帘,我继续沉沉装睡。
车外传来家丁的断喝:“什么人,想干什么?”
回应的是一阵狂笑:“来照顾你们家大小姐的人!锦,夜,行!”
笑声很大,也很猖狂,嚣张的声音在夜风里回荡。
我一下子就听出了那个声音,正是那个问路同行的年轻人!
我伏在塌上,一动不动,听凭外面厮杀成一片。
外面的那些家丁,本非庸手,但听外面的惨叫声,我知道,他们,支持不了多久。
锦夜行,那个看起来温文和气的年轻人,真的如此可怕?
大约过了顿饭功夫,呼喝声渐低,我听得有人大步走到马车前,然后“哗”的一声,马车门大开,一股冷风灌入。
我没有抬头,从袖子下的缝隙里看见那个一身染血的男人伸手拎起了犹在熟睡中的小丫头,目光在小姑娘娟秀的脸上扫视了一下,口中道:“可惜了!长的倒也标致!”
心中一凛,耳听得一声骨骼折断的声音,那娇俏的小丫头竟然在睡梦中生生被他扭断了脖颈。
握紧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心思产生波动,听凭那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了面前,伸手掀开我身上的丝被。
闭着眼,感觉有两道灼人的目光在脸颊划过,然后有一只手,从我面颊抚过,耳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真是人间绝色!”
脖颈间猛地一凉,“嘶”地一声,身上罗衣被一只大手撕裂开来,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我猛地坐起,抬手,手中寒光准确无误地插向面前男人的左胸。
一切,都是计算好的,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所以,当匕首挨着他胸口的那一刻,我已深信,我肯定能得手。
所以,当忽然发觉刺出的匕首居然插不进去的时候,我震惊的无以复加。
然后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传说:金丝甲!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叫锦夜行的男人实在是我生平仅见的对手,三十招后,我身上已然罗衣尽染,红的滴艳,终于在最后一掌袭在我的肩头时,我仰面倒了下去。
眼前逼过来一张带血的脸,表情带着种凶残的狰狞。锦夜行一字一句:“你不是程家那小娘儿,你是杀手紫衣!”
我不语,张口去咬暗藏在齿间的毒丸,被锦夜行伸手捏住了我的下颔,“别,你可不能死,你若死了,我这番功夫岂非白费了?”说着话,一只手再度探向我的前胸。
我冷冷看着他,不动也不挣扎。
锦夜行在我目光中住了手,看着我的眼睛:“紫衣,我听说过你,你是近几年来,江湖最出色的杀手。可是,虽然我是淫贼,你也不过是个杀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何苦跟我过不去?”
我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锦夜行看着我,“你这小娘儿,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没错,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淫贼!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么?本来,从小,我也立志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大侠的,可是,就在我十三岁那年,我全家,被人给毁了,我母亲,我姐姐,还有我那才十一岁的小妹,可怜临死还被几个所谓名门正派,侠义之士实则禽兽不如的畜牲给糟蹋了。所以,我就发誓,有生之年,我一定血债血偿,让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也尝试一下家破人亡的痛苦!没有人天生就是野兽,都是被逼的!”
看我依然不言不语,锦夜行似有几争懊恼:“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着话,松开了捏住我下颔的手,却疾点我身上数处大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如果你愿意,我绝不会伤害你!”
<逼婚>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先把我的穴道解开!”
锦夜行看了我一眼,目中分明有着戒意,但还是伸手解开了我的穴道。
穴道甫一得解,我猛地伸出手,指尖闪着幽碧的寒光,划过他的咽喉,与此同时,锦夜行一声怒吼,一把掐住了我的脖颈,将我压在身下。
抵死挣扎中,一点一点,觉得自己慢慢喘不过气来,我知道这一次,我真的是在劫难逃。
的确,这将是我的最后一次任务了。
多年的杀手生涯,我想过自己的各种死法,却从没想到,我居然会跟这么一个采花大盗同归于尽。
我忽然很想笑,大笑,狂笑,把我这十来年都不曾用过的笑一下子全部补回来,可是,我已经笑不出了。
闭上眼,有泪自眼中流出,我,还是没能知道自己是谁!
我听见锦夜行在狞笑:“怕了吧,只要你求个饶,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我不说话,闭目等死。
忽然,身上锦夜行一声暴喝,然后有一股腥热的液体喷在我的脸上,脖中力道骤紧还松。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锦夜行后颈插了一口短剑,已然歪倒在一边。他的身后,一个俊秀的少年一身浴血,摔倒在地。
伸手将身上死人掀到一边,我扑了上去:“洛非!你怎么来了?”
洛非看着我笑,伸手把我额前一缕乱发撩到耳后:“大师姐!我没事……”
话音未落,人已昏厥过去。
送洛非回葬花谷的途中,我看到了白衣若雪的雪影,她正在行色匆匆的到处打听洛非的行踪,一幅着急的样子。
洛非依然晕迷未醒,重新给他上了药,我让店家去告诉雪影她要找的人在这里,然后悄悄离去。
葬花谷有的是灵丹妙药,只要洛非回到了葬花谷,就一定性命无忧。
雪影带走了洛非,我却并没有回葬花谷,在外面流浪了两年。
两年中,我做了很多事,最后女扮男装,到一家镖局做了一个趟子手。
有时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我,紫衣,江湖公认的当今第一女杀手,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镖局的趟子手。
人生,就是如此儿戏。
我偷偷回过葬花谷两次,也看见过洛非跟雪影。
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开的如火如荼,花瓣飘飞里,两个人言笑晏晏,情意绵绵的样子,让我看了既开心,又有些淡淡的感伤。
当年的小姑娘小男孩转眼长大成人,一切全照我当初的意愿发展,我应该满意了,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充满心头?
究根结底,我还是把葬花谷当成了自己的家!
我第三次回葬花谷的时候,正是早春,杏花吹满头的日子。
偷偷站在厅外的窗前,我看见婆婆站在堂中,洛非和雪影跪在地上,低头无语,一室弟子尽皆默然无声。
然后我看见婆婆抬手一掌,劈向雪影的天灵,跪在地上的洛非忽然扑上去,护在了雪影身前。
叹息了一声,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现身,婆婆已蓦然回首,一声断喝:“谁?”
我走到门口,低眉垂首:“是我!”
当时我尚且黑巾蒙面,一时之间,也忘了除下,我看见婆婆疑惑的看着我,忽然踏上一步,面露欣喜之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紫衣?是你!你没死?”
没死?我看向洛非,他目光闪动,似乎大有深意。
伸手取下蒙面黑巾,我看着婆婆,轻声道:“没,我被人给救了。”
婆婆倒也没问太多,抓住我的手腕忽然往洛非面前一推:“好,洛非!我知道,你长大了,是该找个媳妇了。看见没,你大师姐回来了,你大师姐人品相貌,你也是知道的,今晚,你跟你大师姐成亲,我便饶了这丫头!”
事情来的太突然,这一下,不仅是我,一屋子的人都大吃一惊。
雪影倏然睁大了眼,粉面无一丝血色,洛非眼睛也瞪的大大的,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婆婆逼视着洛非,“你说,到底娶不娶你大师姐?”
洛非看看我,再看看脸色煞白的雪影,忽然起身冲了出去。
看着洛非的身影,一种悲哀的感觉忽然就涌上心头:洛非这一走,只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身后猛地传来一阵骨骼碎裂之声,然后是雪影一声惨叫。我霍然回头,只见婆婆手正自雪影肩头收回,而雪影,已然痛的昏倒在地。
原来,婆婆竟然生生将雪影的琵琶骨捏的粉碎!
然后,婆婆回头,冷声道:“来人,把这小贱人送到后面地牢里去!”
回过头看着我,“刚回来,累了吧,赶快回房歇着。你的房间,婆婆一直替你留着!”
我点头。凭心而论,婆婆一直对我都很不错,就是对雪影,好像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姐妹>
那个晚上,我一直没睡,到了三更时分,我悄悄换上夜行衣,来到后院地牢前。
守门的两个师妹一个叫绿云,一个叫青岚,看见我过来恭身肃让:“大师姐。”
看也不看她们,我冷冷道:“把门打开!”
两个女孩子犹豫片刻,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拉开了门。
走进门里,下了十余级台阶,阴冷的地牢内,雪影蜷缩在一角,一身白衣沾了不少泥污,白皙的脸,满是憔悴之色。
看见我进来,她的脸上分明有着几分畏缩的怯意。
我看着她,冷冷道:“你还能站起来不?”
雪影点头。
我依然面无表情:“起来,跟我走!”
雪影挣扎着起身,默默跟在我身后,艰难地住上走。
到门口时,青岚伸手拦住了我:“大师姐?你这是?”
我冷冷道:“婆婆有令,带雪影问话!”
青岚看着我,表情有几分畏惧,但还是说了一句:“可是婆婆说,没她的话,谁都不许接近雪影师姐。”
看着她的脸,我说:“我就是奉婆婆的命令来带人的,怎么?连我说的话,你都不信?”
青岚垂下了头:“小妹不敢!”
哼了一声,伸手抓起雪影的手臂,我转身往外便走。
才踏出门,忽然听得面前一个沉肃的声音道:“紫衣,再说一遍,你是奉谁的命令来带人的?”
婆婆?!
全身忽然一阵发冷,我僵立在当场!
婆婆坐在大厅里,端着一杯水,在手中转动,却一句话都不说。
雪影伏在地上,我站在她面前,也不说一句话。
婆婆冷冷看了我许久,:“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微微摇了摇头,我不作一言。
婆婆又看向地上的雪影,忽然冲她一笑:“雪影,你过来,让婆婆好好看看你!”
语气是一种少有的温柔。
雪影挣扎着起身,慢慢走过去。
我心中却突然莫名地感到一种寒栗,仿佛有什么危险要临近一般。
从小,我就有这种本能,连婆婆都说,我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料。
婆婆依然在转动着手中的水杯,杯中殷红色的液体在淡绿色的水晶杯中流转如血色。
雪影一步一步往前走,离婆婆还有三四步远时,我忽然发现婆婆面上笑容突变狰狞,手腕一抬,一股红色的水幕铺天盖地般向雪影全身罩来。
“不!”我一声大叫,本能地扑过去,将雪影扑倒在地,然后抬袖掩面,但是还是有一阵灼热而尖锐的刺痛袭便全身。
我听得到一阵一阵滋滋的声响,鼻端是衣帛、肌肤烧灼的焦糊味。
好厉害的化骨水!
一阵又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传来,眼前一黑,我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夜半森寒,我呆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动也不想动。
其实,打算放雪影走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局。
婆婆出手诚然厉害,但如果我滨死一击,也必定能将她重创。
婆婆早就说过,以我今日的修为,已然不在她之下。
可是,为什么要反击呢?对于这个纷扰的世界,我早已生无可恋。
没有镜子,但我知道自己那张曾经让无数人赞叹不已的美丽容颜,已经彻底的被毁了。
雪影伏在我身边的地上,微微的呻吟。
可怜的女孩,我不知婆婆到底又对她施了什么刑罚,身上几乎没一处好的地方。
看我睁开眼,雪影忍住呻吟,依然带着几分怯怯的低柔:“大师姐,是我连累了你!”
我依然冷冷的:“说这些有什么用?”
雪影跪爬了几步,突然伸手抱住了我的腰:“姐,姐,你走吧!趁这会儿没人,你快点走吧!我知道,只要你想走,青岚她们是阻止不了你的!”
我看着她,有几分些微的诧异:“走,往哪走?我为什么要走,还有,你叫我什么?”
雪影紧抱住我的腰,抱的那样用力,以至于身子都在发抖:“走,你一定得走!你要不走,婆婆早晚会向你下杀手的!”
我蓦然回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婆婆虽然严厉,但对我一向都是挺器重的,就算这次受伤,也是我自找的,我不认为她接下来会要我的命!
雪影看着我:“姐,你怎么还不明白,一直以来,婆婆只是在利用你替她卖命!等她觉得你没利用的价值了,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逼视着她:“你怎么知道?”
雪影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姐,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你的妹妹,我们是姐妹啊!”
<暗算>
我猛地瞪大了眼,一把将她推了开去:“你说什么?”
雪影挣扎着,重又扑了过来,伸手抱住了我的腿:“姐,我是你的妹妹,一直寄养在你们家的亲姨妹啊!那年,我们家突然来了一群杀手,家丁带我们逃亡时,你不慎跌落山谷,摔坏了脑袋。然后,我们就被掳到了此处,一晃十几年!”
我看着她,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但是伴着一阵欲裂的疼痛,我的头还是一阵一阵的嗡嗡作响。
过了好一会,我才勉强理出一点思绪,我问雪影:“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雪影满眼含泪:“姐,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是,婆婆当年就说过,如果我敢告诉你一个字,她就把我们俩都杀了!”
心中忽然一阵揪痛,一阵莫名其妙的烦闷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忽然之间,一个养了我十多年的人,成了我灭门的仇人,老天何太残?!
我没逃。人生如此血腥,命运如此残酷,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简单地替雪影驳接了一下断骨,却找不来接骨续断的药物。
我知道婆婆有千年续断,疗伤圣药,但是,她又怎么可能会给我?
雪影后来被婆婆派人提走了,我不知她被关在了何处。
我一个人呆在阴寒的地牢里。没日没夜的黑暗中,身上脸上的伤结的疤,已然开始脱落,我想我是死不了了。
我那天,是被外面的厮杀惨叫声惊醒的。
然后,牢房的门打开了,绿云一身血污,匆匆走入,“大师姐,外面来了好多蒙面杀手,谷里的姐妹已经死伤大半了,趁这会没人注意,你,快走吧!”
我吃了一惊,“婆婆呢?”
绿云垂下头:“婆婆,在外面,估计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我忽然就想笑,狂笑!
葬花谷,一个号称江湖中最神秘,最恐怖的杀手组织,一个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不想今天竟然要毁灭在一群蒙面杀手手中。
难道真是报应不爽?!
伸手抢过绿云手中长剑,我纵身出了地牢!
绿云跟在我身后:“大师姐,求你!婆婆虽然对你不住,但是她现在自身难保,你就不要难为她了!”
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又好气又好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去帮姐妹们拒敌。”
“大师姐!”绿云的眼中有亮光闪过,紧追几步,跟着我走到了前院。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但是当我看见前院满地的火光,遍地的血迹残肢,还有那一个个哀哀挣扎,血污染衣的女孩子,我的心里还是不自觉的凛然生寒!
来的那群黑衣人着实剽悍狠辣,转眼之间,院中的姐妹已倒地大半,我看见鬓发散乱的婆婆在跟一个高大的黑衣人纠斗,旁边另有一名清瘦的黑衣人冷冷看着,目中闪着刀锋般的光芒。
那眼光,似有几分熟悉,又似十分陌生,在哪里见过么?我一时,竟然想不起来。
不假多想,我本能地冲上前去,挡在了婆婆身前,不意脚下忽然绊着了什么东西,踉跄中一把幽碧的利刃猛地向我刺来,正中我的前胸,然后又飞快的拔出。
鲜血狂喷!我晃了一下,栽倒在地。
然后,我悲哀地发现绊倒我的东西,竟然是婆婆伸出的一只脚。
婆婆居然还正在对我笑着,目中满是狞恶的快意!她的手中,一把短匕正往下滴着血。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中,那名瘦削的黑衣人向我走来,手中长剑拨开我面上乱发,然后,我听到了那黑衣人颤抖的声音:“大师姐?!怎么是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婆婆尖利的笑声骤然响起,眼前一昏,我终于重重栽倒在地。
<真相>
我又看见了我那件浅紫色的小披风,很轻盈很娇媚的那种浅紫,有点像婴粟初绽的颜色。
细腻光滑的料子,精美的做工,上画绣着细碎的花朵,有轻巧的云从上面飞过,蜂喧蝶闹如最绚丽的春天。
婆婆手里拿着那件披风,在我面前晃动。
面前不远处,洛非扶着雪影,站在那里,眼中有着一抹深深的困惑的和愤怒。
头依然一阵阵的在痛,却有一些久远的画面在我头脑中漫延开来……
一个年轻美丽的妇人的温柔的呼唤,花园内怒放的红梅,那个远远的向我跑来,小小的脸上堆满温婉的笑容的小姑娘……
画面继续涌现,血腥味骤浓,一切仿佛眼前,到处是断臂残肢,一个人向我逼来,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婆婆?!
我伏在地上,伸手捧住了头,头痛的几乎要炸裂!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世,可是,却是如此残酷!
婆婆冷冷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雪影微笑,依然是那种看似和蔼,实在杀机逼人的笑:“雪影,紫衣是因为你才落到这种地步的,你们不是姐妹情深么?那么,你过来喝了这杯酒,我就饶紫衣一命!”
洛非看着婆婆:“你这说话可算数?如果算数,这杯酒,我喝!”
婆婆看了他一眼:“这会儿还轮不到你!雪影,这酒,你喝是不喝?”
雪影看着婆婆,雪白的牙齿咬着失血的樱唇,惨然一笑:“我喝,只要你说话算数,给姐姐解毒!”
说着话跨上一步,却被先前那个高大的黑衣人挡住:“且慢!女修罗,你真要如此对她!”
婆婆突然尖声大笑起来:“为何不真?那小贱人害得我生不如死这许多年,我不可以这样对她的女儿?”
黑衣人道:“她不是……”
实在不愿看到雪影和洛非因我受到要胁,惨然一笑,我悄悄伸手抓过了地上那杯酒,然后我听见洛非一声狂吼:“不,姐姐!”
对着他笑了一笑,一仰头,我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风声响起,洛非掠了过来,势如疯虎,闪电般向婆婆出了手。
婆婆一声喝斥,身形猛地旋起,满头银丝尽皆飞出,化作漫天寒芒,将洛非罩在其中。
洛非的身影在寒光中落下。婆婆脚尖一踢,一口长剑飞起,竟生生将洛非钉在了地上。
“洛非!”雪影突然扑上,婆婆一掌挥出。然后,那条纤弱的身躯便飞出六七丈外。婆婆复又踏上一步,一脚重重踩在雪影心口,立时,有红色的花朵喷出,艳丽如霞。
然后,我看见婆婆伸手往脸上一抹,抹下一张薄薄的膜来。那个原来白发苍苍的老妪,竟然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艳如桃李的中年美妇人。
美妇站在那里,一阵狂笑:“死了,死了,终于死完了!”
黑衣人冷冷看着她:“女修罗,人都死完了,你很得意么?”
婆婆,不,那个叫女修罗的妇人笑道:“是的,我做梦都等着这一天,我原来还想让这小子跟紫衣成亲,让那对没良心的东西在九泉之下看看他们的一双儿女作的好事。如今,便宜了他们!”
说到最后,她已面目扭曲,咬牙切齿!
洛非?儿女?我弟弟?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婆婆和面前的黑衣人:“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婆婆很残忍的对着我笑:“没错,你是那个臭男人的女儿,洛非是那个臭男人跟自已的小姨子的私生子,你们,是亲姐弟!是我先偷走洛非寄养在别处,然后杀了你全家,再将你跟雪影那小贱人掳到了此处。原来想将你们两个成就好事,如惜天不随人愿……不过没关系,现在,你们都要死了,可以去见你们那无耻的爹娘了!哈哈哈哈哈……”
她伸手一指那高大的黑衣人:“这个人,就是你的舅舅!”
我看着她:“那么,你为什么要杀雪影?”
婆婆狂笑:“因为她娘也是个狐狸精!你们的母亲,姐妹三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顺手捡起一柄断剑,一跃而起,用尽我平生所有的力量,衣袂狂舞中,发出了我此生最凌厉的一击。
狂笑中的婆婆栽倒在地。
我以剑指着委顿在地的那个妇人的心口:“婆婆,你说过,我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杀手!这一切,全是你调教出来的,你,可以瞑目了!”
婆婆一边吐血一边狂笑:“不错,你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所以我也要亲手毁了你!你身上中了两种天下奇毒,纵然今天能杀了我,也绝活不过三天!你很快就会随我去的,哈哈哈……”
那个黑衣人,我的舅舅?我一直都不明白,身为舅舅,怎么可以那么冷静的看着自己的外甥、甥女步惨死在自己面前而无动于衷。
这时,他终于开了口:“孩子,先别动手!有一件事,我想,也许应该让女修罗知道!”
他看着婆婆,慢吞吞的道:“其实,洛非跟紫衣只是姨姐弟,雪影跟紫衣才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那个江湖人称女修罗的女人,她的孩子并没夭折!雪影,就是她的亲生骨肉!”
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我剑下的女人昏了过去。
有风急旋,舞起满地落红如雨,血雨!
<花嫁>
我废了婆婆一身武功,但并没有杀死她,虽然我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置她于死地。
虽然我恨她恨不得让她死一千次,可是最终我还是放过了她,
我没法不放过她!
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杀人如麻的女修罗,也不再是昔日冷血残酷的葬花谷主。
她,只是一个为情所困,为恨疯狂了一生,最终却痛失了自己仅有的一个亲人,而这个亲人又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一个衰老可怜的女人。
我身上毒并没有发作,舅舅说,许是以毒攻毒,竟然两种毒性意外的克制抵消,反解了我身上的毒。
我把谷里的钱财全部分给了谷中那些可怜的女孩子,然后遣散了她们,让她们自寻生路。
舅舅让我跟他走,我没有同意。
我虽然是个冷血的人,但我实在忘不了他眼睁睁看雪影跟洛非惨死而袖手旁观的那一幕。
雪影是在我的怀中去世的,我抱着雪影,雪影拥着洛非。
雪影去的时候头伏在洛非胸前,嫣然含笑,两张年轻的脸贴在一起,如花儿初放!
朵朵鲜红已将她一身白衣染的绚烂一片,宛如桃花春闹,给她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动人的娇艳。
雪影说:“姐姐,我想回家,回到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共同的家。我喜欢家里的那些花,风起时,那花瓣落的好美,还有那水,那船,好美!姐姐,其实,我真的好想嫁给洛非,只可惜……”
我说:“雪影,姐姐成全你们!”
正是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我和绿云送雪影出嫁。
在我们的家乡,那个美丽的小镇,洛非已经先一步回去,等着他美丽的新娘。
没有锣鼓花轿,没有车马喧嚣,一袭白衣的雪影静静卧在鲜花丛中,恬静美丽如天上仙子。
小船飘飘荡荡随波逐流,在青山碧水间宛如楚楚一朵莲。
将篮中花瓣一把把洒下。雪影,好生睡吧,在这山的外面,水的尽头,你心上的人儿在等着你。你们都是这么好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会过的幸福而美好的。
一阵风过,扬起舟内空中花瓣,粉艳缤纷里幽幽如相思。
看见了么,雪影?
其实,妹妹,你还是幸福的,从此不必再受这人世间的折磨。
你的新郎,在你魂牵梦萦的地方,正等着你。
而伴着你出嫁的,是你生前最爱的花瓣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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