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圆月之中能看到桂树,还能看到嫦娥幽怨的眼。我没有看到过,却总想看到,有时又觉得,其实已经看到过了。
第一次对圆月有了感觉,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那时,我住在戈壁滩上一个小县城的城郊。那是一座军营,离县城一公里远,父亲当时在那个炮兵团服役。十一岁时,我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入县一中。一中离城有两公里,在城南,所以我上学就要骑自行车走三公里。每天晚上十点半,晚自习结束时,八百多辆自行车就开始了一轮疯狂的比赛。我当时有一块电子表,是我小学毕业时学校奖的。这在当时也是件稀罕物,我看着时间,全班不住校的同学就看着我。会有座位远的同学借口向学习委员请教问题而来看我的表。十点二十五分时,我开始收拾书包,教室里立即就出现了骚动。五分钟过去了,铃声响起,我立即一个箭步冲出了教室,我们初一一班的教室在一楼,所以我们通常会首先到达学校门口的自行车棚。那就是在一片白杨树林周围拉了一圈绳子。可是那天,也就是一九八七年的中秋,我却犯了一个错误。
我跑到了车棚,却在我原来的位置上找不到自行车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没有人会想到被偷了。肯定是有人想用这个好位置而给我挪了地方。我伙计给我喊了一声“我先走了”,急急忙忙推车出去了。
这小子平时很仗义的,但是他也知道晚一步会有什么后果。后果就是我陷入了八百辆自行车的滚滚洪流之中。从学校到县城是没有路灯的,所有人都在凭感觉走,我也是。尽量地保持车速,不能撞前面的,也不能让后面的撞上。忽然我感觉我上了一个坡,不,柏油路上不会有坡的,我正这样想,就栽倒了。那是县淀粉厂在路边堆的沙子。有高年级的同学停下来,帮我把车子扶起来,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事,他帮我把车链条上好就走了。我还停留在刚才的惊吓之中,连声谢都没有说,就无奈地扶着车向前走。
上了兰新公路,自行车逐渐分流了。再到县城南路口一拐,就上了去营房的公路,这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反正已经晚了,我干脆放慢车速,在宽大的公路中间骑过去。路边的白杨树整齐地排列着,一轮圆月就在树梢上滑翔。我看着圆月,不由得怔住了。圆月里没有嫦娥,也没有吴刚,却浮现出奶奶的脸、爷爷的胡须,还有拿着转业令回老家联系工作的爸爸。最后变成了我那个刚刚分别两个月的同桌。
那是个美丽、胆小的女孩,家也在部队。但是在那一年的夏天,她父亲去了师部,她也走了。我们曾经手拉着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每次故意走城郊的小路。虽然远一点,但是我们愿意,因为一到学校,我们就只能表现得象陌生人一样甚至大有一种势不两立的架势。要不,好事的同学又要到老师那里说我们早恋了。当红枣成熟时,我会偷偷地摘几个,大豆熟了,我也会故意从田垅上走过,每次她都害怕,而我就要看她担心的样子,给她枣,她从来不吃,说那是偷来的。
想着想着,我的泪就流出来了。她走了,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而我在中秋的明月下独自骑着车,想着她,这才约莫有了一种伤感,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忽然听到一声喊:“下来!”我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军营门口了,哨兵从岗亭里走了出来,我急忙下车,对哨兵说:“对不起!叔叔。”然后推着车过了大门,后面传来哨兵的声音:“慢点儿!”我没有听他的,放开了速度,象哨兵们常看到的那样放开一只手冲向司令部家属区。一直到了小院门口,回头看看那轮圆月,里面还是她的脸。
正想敲门,门开了,妈妈说:“今晚上怎么这么晚?唉?这脸上咋破了?”……
两个月后,我随父母上了火车,踏上回乡的旅途。那一天,小县城的火车站突然热闹了起来。父亲团里有一百多军官到火车站送行,有许多人送上了车,火车开了都没有下车,跟着我们坐过了一站路。当火车驶过那条我和她一起玩耍了无数次的大沙河时,我似乎看到了河边就站着一个人。我哭了,我知道那不是她。
火车要走三十个小时才能到老家。夜里,我坐在窗前,怎么都睡不着。火车在漆黑的戈壁上缓慢地爬行着,一轮圆月把明亮的冰冷的寒光洒落下来,那是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六,我最后一次看到戈壁的圆月。
后来,父亲转业到了老家一座发电厂,在政工部门当个普通科员。从团政委的位子上下来,到无职无权的普通文员,强烈的反差曾经使他难以适应。但是他说:“想开了,当年咱也就是一个农民,当了二十年兵,把一家人弄成城镇户口,已经不容易了。再怎么说,也比在老家地里刨土强啊。”离老家近了,许多亲戚就经常上门来了,我大多都不认识,只知道来的大多都是来借钱的。父亲总是有求必应,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紧张。而父亲的悲观情绪也影响到了我,和我的一生。
在我初二时,因为举家搬迁而落下的课还是没有补上,语文、历史、地理我都考到九十多分,可是代数却刚刚及格,英语却只有五十九分。父亲找了我的班主任,要求让我留级。班主任告诉父亲,那个班其实就是个留级班,是五年制改六年制空出来的班,不过要是上系统内的技校,英语不好也没有关系。可是父亲还是坚持,他要让我上高中。
我留了级,虽然留级以后我成了新班里的尖子,可是留级包的名声多年以后还是被人提起。从小建立起来的学习上的优越感也再也没有了。到了毕业时,面对虽不理想却也足够上县重点的分数,父亲却又作出一个新的决定,说是厂里上高中的没有几个考得上大学,还是上技校稳当,三年以后就有工作了。我不同意,并且在技校考试前三天大病了一场。我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白天还是晚上,但是每次一睁眼,父亲就在我床头。等到能下床时,才知道父亲在我床头足足坐了两天两夜。
我向父亲屈服了,第二天去参加技校考试,考了第三名,却在某些干部的私下交易中没有进入在省城的总校,被挤到了另一座城市里的一所分校。我绝望了,我第一次知道人情世故的威力,也对自己的未来彻底死心了。没有文凭,没有关系,再加上我那个从来不愿自毁名声的父亲,在这个竞争的社会上,我将永远都处于劣势。
三年的异地生活我过得浑浑噩噩。所有课程我都是应付着七八十分就行了,在课堂、在宿舍、在体育场,在火车上、汽车上,我没白没黑地看书,那是从一个月六十块钱的生活费里省出来的每天三毛钱租来的书。我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用整个租书店的书幻化出来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精彩,可以让我忘了前途、忘了失意、忘了戈壁和童年、忘了那个青梅竹马的她。直到我小时候最好的伙伴给我写来一封信,告诉我她的地址为止。
她过得也不顺利,出于同样的担忧,她父亲把她从高中叫出来,利用在部队的关系让她到军区通讯团去当兵。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对于本来就体质瘦弱的她简直就是摧残。据说她第一次扔手榴弹都吓哭了。所以三个月还没有完,她父亲又于心不忍地把她弄回了高中。我去信的时候,她已经上高三了。
回信很快就到了我手中,是三张沾着点点泪痕的纸。我从那三张纸里,看到了一颗和我一样孤寂幽怨的心。从前的一切的难忘的回忆又在转瞬之间占据了我的心,就象占据了她的心一样。那是一种痛苦中的甜蜜,就象是坐在雪地里烤火一样。一方面有一颗没有距离的心可以听我倾诉,另一方面却永远不能靠在一起。
又过了一年,她告诉我她家也搬到本省了。她父亲想方设法从戈壁滩里的野战部队调到了本省省城的后勤单位,可以一直干到退休,不用再担心转业了。
那几天我异常兴奋,一心就想着怎么能见到她。刚一放暑假,我借口要到同学家去玩,拿了六十块钱就去了省城。我只知道一个大致的地址,可是那是一条足有一公里长的街道,我来回走了三趟,问了八个人,找到了那个单位,才发现还在土建之中。看着一大片正在施工的工地,我脸上的汗顺着下巴滴了下来,忍不住就想哭了。
这时,一个监督施工的军官看到了我,过来问我找谁,我报了她父亲的名字,他告诉我,单位还在筹建当中,她父亲在附近一个小院里。我连声道谢,急忙跑了过去,象一阵风。到了小院门口,我反而犹豫了。想了半天,还是进去吧。
走进那个小院,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女孩,站在院中间一个水泥台前,正端了一个蓝色塑料盆在接水。一头乌黑的长发搭在肩膀上,象一片瀑布。心底里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她。我走过去,拧开旁边一个水龙头,一低头把头脸都洗了一把。清凉的水冲去了一个上午的焦躁,也冲去了眼眶里的泪。然后,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眼睛里那一丝疑惑,渐渐变成了怀疑、回忆、思考,最后变成湿润的惊喜并弥漫到整个笑脸。
“是你——”
“是我!六年了,从三千里到三百里,再到……现在。”
……她和我到附近的公园里坐了一个小时,再送我走到汽车站,问我,还写信吗?我说:“不写了。”她抿嘴一笑,说:“不写就不写!”
那年,我十七岁,她也是。
她真的几个月没有给我写信。我想她可能是上大学了,顾不上了,或者是大学的生活太精彩了,忘了我了,更或者,是她和我的距离更远了。
我开始认真考虑起自己的未来,和她的归宿。我,将象其他人一样进入发电厂,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而她将进入大学,将来依靠她父亲的关系在城市里弄一个不错的工作,我将在飞旋的发电机旁、在飘满煤粉的锅炉房里,学习这节点那线路、这保护那装置,在一身油污和周围粗俗的言语中度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退休,她却会在明亮干净的办公室里、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光影中演绎爱情和浪漫。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我们可以在一起的理由,想不出我们能够有结尾的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象那梅花,开得那般清雅高洁,却从来结不出甜美的果实一样。
于是……
在那年冬天,我去了一封要和她断绝联系的信。很快回信就来了,她说她正处在落榜的痛苦之中,不想把这份痛让我分享,却没想到,在已经受伤的心上被我又洒了一把盐。她问我从小就在一起的心为什么不能靠近,为什么我要用那些世俗的理由来中断我们纯洁的情感。即使那只是一种友谊,也不应该……。
那天,雪下得告别大,是那年冬天第一场雪。我没有穿大衣,一天都没有吃饭,身上只揣着借来的二十块钱,跑到了她家,她,却回老家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走出了那个小院,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附近的公园。不知怎么回事,我想都不想就进去了。心里就想找和她坐过的那个长椅。找到了,却已经有别人坐上了。再看周围,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中,一对对大学生正在踏雪,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一双双紧握的手,让我更觉得自己的孤独和卑微。心想这就是大学生的生活了吧,她今年考不上,难道明年还考不上?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我的感情,对她只能是一种负担。也罢,就这样吧,宁可她恨我,不要让她,也让我,难过一辈子。
我象逃一样离开了那座城市。城市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敌人。我恨城市,恨是因为妒嫉还是自卑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恨。可是我还是心软,后来又和她恢复了通信。
上了班以后才知道,工人也可以上职工大学。我心里突然燃起了希望。到了职大,就能见到她,在一个城市,在学校、在酒吧、在街道上,有我,也有她。我也不知我怎么就有那么大劲,那一年时间里,我每天都是一两点钟才睡觉,借来了全套的高中课本,象经历一场血战一样,用通红的眼睛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啃下来。厂里不让考本科,那么专科也行,不让脱产学习,上函授也行,只要能到那个城市去,哪怕一年就两个月也行。
我如愿进入了城市,第一节政治课上,那个严重对社会不满的老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系统内各级干部的子弟,到这就是来混文凭的。我敢说,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能考五百分的!”我说:“老师,你把五百改成六百,那我差六分。”结果我政治差点不及格。
但是我和她还是很少见面。因为她没有在本省上大学。直到第三年,她毕业后才回到了省城,在一家私企上班,新人经常要加班,星期天都很少休息,等到她不是新人了,又考了mba,对我来说,差距又拉大了。
终于我忍不住了,约了她到朱雀门外的酒吧。她喝茶,我喝啤酒。一连喝了三瓶百威才开口:“我刚升了职,现在收入还行,我们那穷乡僻壤也没处花钱,我每年都有积蓄,在这里可以买套房。你……”她不说话,拿过一瓶啤酒,就对着瓶口轻轻喝了一口,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女人,在我伤心的时候,需要帮助的时候,需要依靠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吗?”
……沉默,只有沉默。她去了洗手间,再回来时眼眶红红的。问我:“你还喝吗?”我说:“不,我要再喝就止不住了,明天还要……生活。”她拿过啤酒瓶,把那瓶酒喝完了。在她喝酒的时候,我尽量不看她,一个女孩在喝酒,是不愿让人看到的。酒吧里灯光暗淡,只有每个小桌上点点烛光,闪着豆大的火苗。而玻璃门外,大街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宛如仙境。
她坚持不让我送她回家。我还是打了车跟在后面,一直看着她上了楼还不离开。看着那个窗口亮了灯,然后窗子拉开了,她在窗口。我转身走了。在千禧年中秋的圆月下,在圆月那银色的光影中,在十三年若即若离的记忆里,离去。
两岁多的儿子坐在我脖子上,说:“爸爸,我看到月亮了。”我问:“圆不圆?”“圆——”“对,今天的月亮应该圆,今天是中秋节。月亮里嫦娥正开着窗,看着咱们呢!”
朱雀门外,圆月当空,月光如水,伊人如月……
甘泽
2007年12月30日
-全文完-
▷ 进入甘泽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