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一入冬,我周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而这沸腾的血液又绝非肆无忌惮,只是从我的身体的一端奔流到另一端,它们流淌在我身体的血管里,和我日积月累的神秘的语言,混合在一起,使我自发产生一种要述说一些什么的自然的冲动。
或许冬天的天气本质上是一种压抑的阻力,它通过使空气冷却,木叶凋敝,热汽蒸发和对一切活着的生命的肆虐和消耗,而清除一切人为和自然本身的浮躁气息。它使城市街道冷清下来,将秋天的黄叶从临街的树梢上摘落。清晨,早点铺的蒸笼掀开时漫出一团白雾,透过白雾,你能看见人们刚睡醒的样子,抓一袋早点立刻就转身而去。你推开一家商铺的玻璃门,能听见清脆的风铃声,响在寂静的室内。而老板从里面走出来,给你一个冬天的微笑,你会觉得这微笑一点也不闪烁,而是比较真诚的,尽管你只是买上一盒中档烟。
你从落地窗玻璃往外看,行人们都追赶着那一阵又一阵的北风。他们哈着白汽,臃肿的服装使他们像滑稽的木偶,行走间,偶或有人一个跨步跳跃,兴奋地大喊,或者,两位同行的人相互拉扯着最后扭抱在一起。你会觉得,冬天,人与人之间更愿意表达自己外露的感情。
冬天的城市很少如乡村那般的,有一个真正孤寂的冬天在乡野里等待,时间拉得令人难以忍受地漫长,没有野花,没有青草,没有蝴蝶翻飞,没有虫鸣蛙吠,人也老长时间不见一个。在乡村的路上,你会觉得那山路特别难走,天上没有云可看,山路的两旁荒芜一片,河水清浅,死寂得似乎没有任何生物。只有那残留的积雪,仿佛在山梁背阴高处翻着白色的眼睛,不理会你这个跑生意的旅人。你会觉得头皮发怵,忙双手击打起来。
在城市的街上,车辆虽冻得冷过冰疙瘩,可欢快地来来去去,穿梭不停,屁股后边冒着青烟,滴着废水,可像小狗似的撒欢,四只蹄子滚个不停,忙着生活的种种勾当,带着他的主人,去将地球改造成没有季节转换的四季如夏的荒唐日子。我对城市还是充满兴奋的,只是担忧城市会变成机械模块似的东西,人会越来越难以忍受城市那肆无忌惮的欲望。
而在偏僻乡村的泥泞路上,你的皮鞋底粘了很厚的黄泥,使你的鞋重了一倍,裤腿上全是泥浆,可你的感觉不错,觉得人生的路也是这吃力的象征,你不会想到一屁股坐在泥里,向别人述说这千难万难,而是在枯枝或荒草上面蹭去那些烂泥,将自己的裤脚扎起来,继续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去,起伏走向一个亮着星星晚灯的偏远山村。
冬夜的城市,有小雨。迷离的灯火从无数高低错落的城市住家的窗户里闪亮照出。你坐在火车上,火车停在站台。你从窗口望见这夺目的景象,有点惊讶。你想着这些灯火窗户里的人,他们和自己的距离,也许比铁轨延伸的距离更远。这时,你拉开窗,向一位卖茶叶蛋的城市人挥手。他推车跑过来,拿了你的钱。这时,火车开动了,他追着要给你鸡蛋。可火车越开越快,你只好再次向他挥手,表示要他停下匆忙而危险的脚步。
你进了一个村子。那边是一座新建的小学校,红瓦灰砖,是全村最惹眼的建筑。这边,临着护村河,是一个土房子,是村里的社火,那里此刻相当冷清。前面一个围场,是晒谷子的场地。全村的建筑新旧搭配,檐角都无例外地翘出个粗笨的雕饰,压住四角,辟邪四方。在冬天的午后看去,烟尘弥漫,那拥聚来的寂静能使你喘不过气来。可这烟尘深处的东西,那些整日间活动在屋子里的农民,他们的心情,他们谈论的农事,你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就像那些堆上屋顶的古书,那些族谱名录,你或许未曾瞧过晦涩的任何一页。
而你在城市那别出心裁的建筑之间,那些幕墙玻璃和金属水泥包裹覆盖的各种装饰华丽的空间里,你能体会一种强烈的唯美需求和唯美表达,效率和简洁,速度和技巧,涨满城市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而流溢在城市里每一个活动的事物上,那些高耸的突兀藻饰的楼层,架空的人行道天桥,平滑的街面上所承载的一切,都在流动而不是静止,都在旋转而不是固定在你的想象之中,更非凝结在冬季湖面的倒影之中。
在冬季的思想中,我感觉到一种思想的热情和活力的自然喷发,我一忽儿来到城市,我是一个过客,一忽儿去往乡村,我是一个旅人,一个实习画家,一个业余摄影者,一个记录见闻和想象的人,我觉得自己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村,却拥有两者,只拥有它们表面散发出来的浮腾的色,光和冬的水汽,而在我冬季的思维中凝结成几滴水珠,一些从这水珠里发散的纯净的光。
本文已被编辑[蓝裳]于2007-12-30 14:22:0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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