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睡后便关了电脑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屋,如昨夜去赏这初冬的月夜。时已零点25分,院中的人都躺进了暖和的被窝,让劳碌一天的身心休息。
走出好几年都没上过锁的大门,街上已没有行人车辆,静悄悄的,只有一盏盏路灯发着橘红的光,给了人一份暖意。刚交付使用的电影公司“波司登”专卖店内黑影幢幢,模特仿佛在走动说话。新华书店二楼的歌城没了乐声,由霓虹灯组成的字已关掉电源,不睁大眼睛根本看不清。公园坝停着桑塔纳出租车,没人在车里睡觉听音乐,也没人倚在车门外闲聊抽烟,只有车孤零零地在月下受着霜风的抽打寒露的侵袭。东门桥上的路灯因蒙尘太厚,晕光微弱。“美特丝邦威”专卖店的广告牌上沾满了飞蛾的尸体,那是用爱谱写的既惨烈又悲壮的歌。“美丽洲宾馆”、“银都酒店”九个字被闻溪河摇成了红色的粼光,很美也很柔。桥下的水比白天强壮了千倍,哗哗声是那么的嘹亮,震荡着夜空。奶乳品批发零售店竟还没关门,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冰柜后面缩脖笼手的看电视。是反腐昌廉电视剧,刚正不阿的反贪人员义正词严地对贪污犯说话,一字一句如锤敲打着铜臭冲鼻的黑心。身边的垂柳在凉冷的夜风中摇着柔臂,被寒露霜风抹上了黄色的叶子和橘红的灯光嬉戏着,这是它们与灯光最后的嬉戏。一阵更大的风走过,片片黄叶如蝶翻飞,飞舞成凄美的绝唱。“冬天来了,春天也就不远了。”巴金老人笑着轻声说。是的,再过三个月春天就会回来,垂柳又是绿叶满枝丝绦漫舞了。绿叶在烟雨阳光里歌唱舞蹈,黄叶在霜风中飘落化尘孕育春天,都是美,而后者的美更醉人——那是内在的美。
月儿轻轻地移着玉足,笑吟吟地看着已进入梦乡的老县城。几颗疏星伴着她,一片浮云由西向东飘去,在明月疏星间留下一条若有若无的滑痕。如果天鹅绒的夜空只有月亮星星没有浮云,那么美便会少许多。同样没有月亮光星星只有浮云的天空便没有意境,词人便不会为之作赋,诗人也不会为之吟咏。如红花,少了绿叶的衬托便只有俗气没有娇艳。这身边的垂柳,哪怕它千条丝绦万只绿叶,倘若没有露珠风儿便没有诗人词人为之吟咏作赋。这街边的楼房,少了灯光装潢得再怎么金碧辉煌,在黑夜里也只是黑影幢幢的,像个怪物半眼也不想看。
一只猫悠闲地走在灯光里,像个穿黑马甲的绅士,不时停下来看身后不远处双手后背携月散步的人。几点零星的灯光在河里听细粼微波的呢喃。一只不知名的虫儿叫了声,尖细的声音穿透月夜的胸膛,引起夜一阵颤栗。那是虫儿最后的鸣唱,之后它便枕着细胳膊睡觉,直到春天惊蜇雷响才睁开眼睛走出洞穴,在春光里恋爱生子,直至又一个蜇伏的季节到来。
河里的水,陪着携月散步的人慢慢地向同一个方向走,凉冷的夜风挽着长发跳舞。此时的县城与白天的县城判若两人,白天她嚷着闹着吵着,弄出震天的声音把耳朵折磨,扬起呛鼻的尘土把肺脏蹂躏;夜里她像一个恬静的人儿,静静的,柔柔的。
时间在脚下慢慢地走着,月色愈发的浓了。老县城披上了银色的霓裳,河里的水搂着月光旋转出一河柔美的舞步。橘红的路灯在水厂大楼前停住了脚步,月色在这里深了千万倍,房子梧桐浸在了银水白纱中,去公园新修的水泥路像玉带飘舞。身边的楼房和楼房里的人已沉入了梦的深处,偶尔一声呓语,竟然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温暖,像这莹润如玉的月光。
故乡的母亲此时定又梦见了在天堂生活了69年的外婆,皱纹如壑的脸上是甜甜的笑,手紧紧地抓着被子——梦里外婆的手。养育了村庄的石头河,在如玉月光下笑着唱着,粼波闪着钻石珠玉的光,柔美的歌声在村庄的上空萦徊,醉了山林田野。鸡粪成山腐叶满地的母校在月下回忆朗朗的读书声抑扬顿挫的讲解声,笑在她的脸上漾起,洗净了伤感。没有鸭子游鱼的池塘在月下回忆咿呀的秋千嬉戏的牧童洗发的姑娘,脸上的笑醉得村庄像喝了窖藏百年的酒。长满杂树乱藤的大山坪,在月下回忆开会下棋吃饭踢毽子丢沙包弹石子抽铊镙滚铁环的孩子们和灶堂里路跃的火光以及那忽弯忽直的炊烟,甜美的笑在她的脸上如花绽开,醉得柏树青冈笑出了声“哗……哗哗……哗……哗哗”。漫山遍野的山菊举着金子般的头笑着,披着银纱的山林田野河流沉醉在她浸肤的香气里。
走到公园上面,很想去看月下的紫藤桃树芭蕉草坪,又不忍扰了守园人的美梦,看着弄月影星辉的竹子立了一会儿便继续携月伴闻溪河慢慢地走。对面的山林沉醉在皎皎月光里,猫头鹰的歌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月夜的宁静。它的歌声实在是太难听了,连狗也受不了,昂着头叫它闭嘴,猫头鹰很听话,狗的怒斥声没落便闭上了嘴,山林又恢复了醉人心神的宁静。可是,有人不听狗的怒斥,那便是携月散步的人。她才不理狗的怒斥呢,看着沉醉在如水月色里的山林田野和脚下的路,让心儿随着月儿的脚步星斗的身影走。狗叫了几声便不叫了,它知道再叫也是白费力气,因为它了解这个携月伴闻溪河慢走的人,不会因它的怒斥而停下脚步,她会在它的叫声里笑,笑得很开心,像天上的月儿星星。
又到了闻溪河的大桥上,河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徐徐地走。月儿在河水里笑得很美。还有疏星,也在水中眨着长睫毛的眼睛,和粼波微漪说着相知的话儿。夜风拿着小刀在脸上刮来刮去,能刮掉岁月的印痕沧桑的足迹吗?谁家的猫在找贪玩的孩子,叫声是那么的柔,如年轻时的母亲呼唤四个在石头河边玩耍的儿女。一声咳嗽从那栋夏天修的还没粉刷的房子里跑出来,在月下打了个冷颤又返身跑回去了。那是老人的咳嗽声,满含沧桑风霜。
一辆车在不远处的马路上驶过,喘息声很响,如锤子敲打着夜的胸膛。它背负着什么?以至发出如此沉重的喘息声。是钢材沙石罢,房价猛涨,老县城连针缝里都在修房子。它背负的是房子的骨骼和肌肉。开发商用它背负的骨胳肌肉卖钱。
夜风把手里的小刀磨快了,割得脸和手好痛,它在叫携月散步的人回家了罢。是的,该回家了,手机用它蓝色的嘴说“已是凌晨1时25分了。”抬头望,月儿刚好挂在中天。夜空的颜色更深了,星星也更亮了,浮云由一朵变成了好几朵,在月儿星星间游走。
慢慢地走,影子踩在了脚下。来时影子在背后,归时影子在前面。它怎么没发出呻吟呢,被穿皮鞋的脚踩着不疼吗?
“不疼。”影子说。“被你踩久了也踩习惯了,疼已感觉不到了。”影子轻咳了声接着说。“就像你们——人,伤受得多了,对痛的感觉便麻木了。”
影子竟然说话了!这可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简直匪夷所思。
“再说我喜欢被你在月夜里踩着,这是幸福——任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幸福!”影子抚着额头笑着说。
“没有被你踩着我怎么能赏这柔美宁静的月夜?不能!所以我说这是很幸福的事,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影子抚摸着穿皮鞋的脚,一脸沉醉地说。
“这幸福我希望每个夜晚都有,我好被你踩着在没有噪声飞尘的街上与夜风月儿星星对话交谈。”影子又轻咳了声说。“可惜一个月总有几个没有月儿的夜晚。为什么不全是月夜呢?如此每天晚上我都能和你看披着银纱的山林田野,看弄着月儿星星的粼波,听几声犬吠数声鸟鸣,和你一起醉在如水月色里。”
听了影子的话,携月散步的人笑了,月儿星星听见,有的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有的急眨着眼睛,银辉便更美更柔。皮鞋与水泥路相拥发出悦耳的咯噔声扣击着冬夜的胸膛,冬夜沸腾了。夜风把小刀换成了大刀,在脸上手上用力割着,很疼。
广元那位经历了不尽坎坷风雨坚强的大姐,此时是在写小说,还是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看书,或是枕着墨香四溢的书做着飞翔的梦?远方的友人此时早已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梦景里定有故乡学校里的那棵白果树,白果树上如绸缎织成的在风中如蝶翻飞的绿叶又把他醉了。同住一城的他,是在出警,还是对着孤灯回忆美好的过去,或是进入了梦乡立在索桥痴看桥下河里于几个月前一样粼光闪烁的河水?在天堂住了一个多月的子扬,是在看被人绝然退还回去的夹着白果树叶的书,还是又在邮寄没有文字只有槐树叶的信,或是笑看着这携月散步的人?
此时在月下散步的只有踩着自己的影子的我,不!还有夜风,还有猫!风挠着树的胳肢窝,摇着草儿的纤腰,像个调皮的孩子。猫在前面忽左忽右地走着,在宽阔的水泥路上用月光画着一条弯弯绕绕的线——那是它不想踩自己的影子。哦,还有轻唱着的闻溪河,她也还没睡。还早着呢,她要到了大海的怀抱才睡——扑进大海的怀抱是每条河的梦想,每条河都向往着能与大海——她们的母亲一起歌唱澎湃。而每一滴水都有大海的梦大海的胸怀。它们从一滴到千万滴组成一条奔腾的河高唱着向大海跑去,很壮观也很壮丽。真想和闻溪河一起去看大海,一起扑进大海的胸膛!
水泥路走完了,魂梦萦牵的索桥在如水的月光里静听着闻溪河的低吟浅唱。多久没去索桥了?自那夜在网上答应友人不去索桥的第十二张水泥板,除了灵儿高考失利去过一次便再也没去过了。虽然很想去那张在那个凌晨夜过后变得与别的水泥板不同的水泥板上静立,看星光听水语回忆,在回忆中沉醉。每次抬腿要跨过横铁栏时想起“好,我答应你不再去索桥了。”的话便转身走了。脚是不再去了,然而,心却常去那张水泥板上立——脚会听话,心却不会听话,它不受理智的支配,想管也管不住。
泪又夺眶而出,不擦,让它们凝结成思念的珠玉。对着月儿轻叹一声便向滨河路走去,走向灵儿鼾声轻响的家,心留在了夜夜伴梦的索桥上。
2007-11-27夜凌晨3时15分于剑阁老城家中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7-12-29 20:41:1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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