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院门,一股柴草的腐烂味“倏”的一下子钻进连方的鼻孔。他一皱眉头,一种疲惫的劳顿感悄然爬遍了全身。
到家了!连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就是把自己养大成人的家么!离自己上一次来这里又有半年多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萧雯,萧雯的脸上正显示出一种反感的表情。连方知道,都是由于进门时那堆烂柴所致。
这是一个典型的鲁西农家小院。前两天,刚刚下了一场透雨,院子里至今还是潮湿湿的。紧冲着院门,是一堆腐烂了的柴禾,那股呛人的气味就是它散发出来的。烂柴向里,小院的西南角上,是厕所,农家的院落布局都是这样,说是院门对着厕所门好,但具体好在那里,谁也无从考证。厕所的北边,栽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栓着的两头大小不相上下的黄牛突然停止了反刍,瞪着惊诧的眼睛,注视着刚刚进来的这一家三口人。
走进院门,一条碎砖铺砌的小道把院子分成了两半。西边是一片空地,空地向北,是一簇挂满了红红的果实的石榴树,一树大大小小的石榴很是惹人喜爱。石榴树西边,是一眼在鲁西农村很普遍的压水井。小道的东边,紧挨着院门是一间厨房。厨房向北,一直到香台,一片绿油油的白菜苗,正蓬蓬勃勃的散发出一种水灵灵的清新,与院门口的那堆烂草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堂屋里正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连方轻轻咳嗽一声,以期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女儿男男看到满满的一树红石榴,高兴了,在她妈妈的怀抱里挣扎着要下来摘石榴。
这时,只听见屋里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到:男男来了!紧接着,连方便看到母亲飞快地从屋里迎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其他的人。
连方清晰的看到,母亲的额头上,皱纹又深了许多。还是过年时见到的母亲呢,才七八个月,没想到比上次回家,母亲又苍老了许多!连方只觉得一种愧疚从心底沉沉地升上来!
男男从她妈妈的怀抱里挣扎着下到地上,舞扎着小手要石榴,连方看到母亲撩起围裙,围着树转了两圈,瞅准一只碗口大的石榴,伸手拽了下来。男男不再吵闹,捧着大石榴,又跑到她妈妈跟前。
走进屋里,连方赶忙意识妻子,萧雯便从包里掏出一些水果来,让大家尝。一阵热闹过后,来串门的几个邻居都很知趣的走了。连方这才看到爹不在家,就问母亲到:
俺爹做啥去了?
母亲看了看院子里,猜测到:棒子都熟了。八成是去掰棒子了!他又闲不住。
连方不解地说:咋不等天晴好了再掰呢?
母亲说:你看您爹急的不行,总是说没了,叫人家偷了!
爹的脾气连方知道,年轻时争强好胜,居家过日子惟恐拉在了别人后面,可是,努力来努力去,努力了大半辈子,生活仍是捉襟见肘,没有撵上别人。当然,连方小时侯之所以家里过的十分艰难,有一些事情并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的清的!如今,想不到爹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这种不服输的脾性。爹今年大概是七十了吧?连方想。
母亲和萧雯在叙述着家常。连方便起身来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屋里,问母亲:咋喂了俩牛呢?
那个小点的是你大哥家的。母亲不满的说到,说好长时间了,叫他牵回去,就是不牵。
大哥干啥去了?连方又问。
上城里打工去了!母亲换了一种口气,说,得到天黑了才回来呢!
连方心中一怔!连娘也学会“打工”这个词了!没想到,这生活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些时下很流行的话语,在老家也已经司空见惯了!
一阵地排车的吱咛声响进屋里。连方跑步出门,只见父亲敞着怀,拉着半地排车玉米棒子进了院,父亲的头上呼呼的向外冒着热气。
爹。连方激动的喊了一声,赶忙从爹的手里接过了车把。
到家多大会儿了?爹把车子交给连方,站到一边,以手做扇,呼搭着撵开眼前的燥热问到。
没多大会儿呢。连方说,咋不等到天晴好再掰呢?
日他亲娘,都没了!爹有点气愤的说到,我先掰着呗,掰家来一点是一点。
爷爷。男男飞快的从屋里跑出来。这会儿,男男已经适应了一切,刚进家时的那种生氛已经没有了。
哎!爹爽朗的答应一声,一把搂过男男,说到:来,妮,叫爷爷看看,想爷爷没?
想爷爷了!男男说,也想奶奶。
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萧雯也从屋里出来,看着车子上的玉米棒子说,这棒子还不小呢?
爹笑着说,刚过麦那两个月旱忒很了,要不,都得跟这个差不多。爹挑出一只足有一尺长的玉米棒子,笑的很开心。连方知道,爹的这一笑里,包含的内容太多太多了!其中,一定有他的自豪:这是我亲自拾掇的庄稼!也有他的高兴:看到儿子媳妇都回家来过八月十五了。人上了年纪,谁不希望着儿女能常回家来看看,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呢!
八月十五中秋节在鲁西黄河故道里,可算得上是一个大节了!
过八月十五都放假了?爹洗着脸问到。
这不和国庆节赶一块儿了吗,星期天凑一起过的。连方说。
娘从屋里拿过毛巾,刚要递给爹,男男大声嚷起来:我给爷爷拿。我给爷爷拿。
好,好,俺妮拿。娘说着,把毛巾给了男男。
爹从男男的小手中接过毛巾,高兴的说到:俺妮真懂事。来,我给俺妮拿好吃头去。
我有石榴,爷爷!男男飞快的跑进屋里,双手捧着那只大石榴又跑出来!
呀,这个石榴不是我那个吗?爹逗男男到。男男把石榴向身后一藏,争辩到,不是你的。俺奶奶给我的!
爹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一家人也跟着爽朗的大笑起来,笑声飞出了小院,飞向了四面八方,飞出了一片丰收景象的鲁西大平原……
晚饭后,大哥过来了。
大哥也是苍老了许多。灯光下,连方看到大哥的额角已经密密麻麻的有了很多很多的鱼尾纹。
啥时候到的家?大哥问到。
下午。连方说,干啥活了?
公安局的一座楼。大哥说。
连方从桌上拿过烟递给大哥,问到:一天能挣多少钱?
也就是三四十块钱吧!大哥的口气好象很不满足。
行啊大哥,这些钱已经不少了呀!连方想。这些钱比起城里的下岗职工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就是在岗的,有几个企业平均工资能拿到一千块钱?何况,象大哥这样,还有着二亩土地呢!
咋行不行呢?大哥说,棒子不熟,地里没大事了,就去干几天!
二瑞学习怎么样啊?萧雯问大哥到。
还可以吧!学习挺紧张,往前过了年就该高考了。大哥说。
连方问到:高中的学杂费免了吗?
免不免还不是一个样!大哥说到,就说这农业税吧,是免除了,可化肥农药的价格也跟着长,柴油一下子长到三块多钱一斤。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大哥过的有点紧巴。前些年,本来有了两个女儿的大哥,一心一意还要再生个儿子,东躲西藏好几年,儿子非但没有生出来,家里生活却让别人拉下了一大截子。不过,这几年想开了:有儿指望儿,没有儿咱指望闺女呀!大哥每当与别人闲聊时,总这样说。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男男要睡觉,母亲便领着萧雯娘儿俩去了里屋。父亲打开了电视,正在播放一个古装电视剧,父亲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连方和大哥又聊起村里的情况来!聊着聊着,三弟来了,兄弟几个一阵寒暄。连方问三弟:学校还没放假呀?
没有。三弟说,不过也快了,秋收秋种这不马上就开始呀。
说到秋收,父亲扭过脸来,说:这不,你仨都在,我那一亩棒子你仨抽空弄家来啊!
连方说,不是说好了吗,明儿个我去,大哥跟三弟都挺忙!
爹就不说话了,又去看电视。
哥仨就又聊起来。
大哥问三弟:前天去县里,咋解决的?
操他亲娘,还不是踢皮球,没有一个当官的是真正给老百姓办事的。三弟说,我不跟他们治了!没意思。
连方没听出头绪,问到:咋回事儿?
大哥说:大宝子、四长海几个人要查村里的帐,他也跟着瞎起哄。
连方一惊,忙问:你不教学了?
三弟说:一个鸟代课,一个月百十块钱,还半年发一回,扣这扣那,没意思。还不如大哥哩,一天三四十。
大哥笑到:俺那出啥力呀?你出啥力气!
三弟是在连方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在村里小学干民办教师,算起来也快二十年了!可一直属于代课。前几年民办教师大转正,不知怎的就把他给落下了。后来听说:那次教师转正,本来是有三弟的,可三弟的名额在最后被学区一个姓安的校长给换成了他的女儿。三弟为这事没少找了县教育局,也托了关系,可始终也没给个说法。
连方很想在这个事上帮帮三弟,可他一个企业的技术人员,一没有权,二没有势,想也只是空想。再说了,十几年的社会经历,也让连方看透了一切:有一些部门,本来应该办的事,可他就是不给你办,不给办明说也行呀,还不明说,就是压着推拉扯皮。这就得送礼,要有钱,眼下,非但自己拿不出这些钱,就是能拿的出来,怎么对家里说呢?都是成家立业的了,各有各的一些生活,虽然是亲兄弟,也不再是光腚时候的玩伴,分开了再归伙,归了伙再分开!如果让三弟出资,不好开口呀。事情万一办不成呢?
连方不知道三弟是否有过让自己给他帮忙的想法,反正他自己总觉得有义务给三弟帮这个忙,可却一直也未办成!作为亲兄弟,连方总觉得自己对三弟有一种负疚感。
你教了快二十年了吧?连方问三弟到。
八六年呀!依着我早上广州打工去了!三弟忿忿地说。
打工打工,你认为那城市里的钱就那么好挣呀?爹又回过头来,冲三弟训斥到,让你二哥说说!
连方苦笑笑。他能说什么呢?如今,农民工进城打工确实不易,下岗的城里人都在满大街乱跑找饭吃,再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的乡下人争饭吃,这城市能支撑的了吗?就说自己那个厂吧,四百多职工,只有不到二百人上班,一多半人都放假在家待岗。连方不明白,眼下这种现象在中国会持续多久,也许过上一两年就会有所缓和,也许……突然,连方想起了一件事:前天,他遇到了自己原来一个车间的黄师傅。老黄去了郊区农村帮人家种菜,一天三十块钱,中午管一顿饭!
连方说:现在的社会结构确是变化太大了,在人们看来,农村的人进城里打工是理所当然,可城里的人到农村来找饭吃也很普遍呀。接着,他就说了黄师傅的事儿。
进城打工,工钱就是个麻烦事。连方说,别看报道说的这里的领导帮着农民工追回工钱,那里的部门作出保证,不说他们是在做秀,可那毕竟是极少数。不在哪个地方生活,不知道哪里人的艰辛!
三弟不再言语。哥几个又聊起村里告状的事。连方说三弟:你跟着治那事有啥好处?他们几个也是瞎起哄,想当官当不上就想方设法治事。一个鸟村官有多大油水?
爹又回过头来,冲三弟急到:看,你二哥也这么说吧!告状还能告好过了!
一阵沉默。连方把目光转向电视,电视里正播放地方新闻,女播音员的普通话不怎么样,报道的是某乡决心在新农村建设中紧跟时代步伐,争取年底实现村村通公路,促进全乡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
大哥说:咱村东边这条路要修,连街里都修成油路面呢。
爹听了,问到:一个人得敛多少钱呢?
三弟说:他们定的是一个人五十?
连方听了,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说:前几天,村里给我寄了一封信,说是修路,让拿点钱。
就是常文他们的事。说要多少了吗?三弟问到。
没说多少。只是说尽力而为,让为家乡的建设作点贡献。连方说。
日他娘,一分也不给他。三弟说,本来修路是人家张宝奇出的钱,已经够了,可他们还要大伙儿再摊。说是大家都要为家乡建设出点力,你说这样修好路,功绩算谁的?
说到张宝奇,连方想起来了,上学时笨的要命,可后来不知怎么就发了,成了县里有名的企业家!没想到,当初一个呲毛小子还真的给村里办起好事来了!
而自己,一个靠真才实学走出去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却在为那个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生活费而颠来颠去……
大哥说:看着办吧!听说发出去了不少信。咱村凡是在外边上班的都发了信,也不一定都给他。
爹说:要是没说多少,就拿点,省得别人说咱。好歹也算为村里办点事呀!
办啥事?三弟说,还不都得让他们还了帐!
连方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第二天就是农历的八月十五,也是这一年的国庆节。一大早,悬在头顶的那层厚厚的幕布般的云团,终于一点一点的散开了。
一片霞光撒满了院子。
连方一睁眼,萧雯早已起来了,身旁只有男男小胸脯一起一伏睡的正香。连方赶紧拉过被子给女儿盖上,以免着凉。
这一夜睡的太沉了!咋天的一路劳顿,使身体本来就不强壮的连方感到很乏。晚上兄弟三个又一直聊到电视说再见。所以,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连方知道,平时兄弟几个为了生活各奔东西,忙的恨不能多长出几双手脚来,很少有机会聚到一块儿聊上一番兄弟情意的。还有父亲,咋晚也是一直陪着,直到弟兄三个一起催他先去歇着,父亲才提前一会儿上床歇息。
这就是所说的亲情吗?
想到这些,连方再也顾不得浑身的酸痛,赶紧翻身下床,来到院子里。
小院里,太阳光正明晃晃地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把一层辉煌撒到地上。一股清新的气息正在满院里弥漫,东墙下的白菜苗更加的碧绿了。
父亲正在石榴树下收拾地排车。吃过早饭要去收棒子。母亲和萧雯亲切的谈话声从厨房里传出来。连方心里说道:水流千遭归大海。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呀!家不就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老少同堂吗!
连方走到父亲跟前,父子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边闲聊,边拾掇地排车。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时隐时现的叫骂声。连方侧耳听听,听出是前街的德生婶来,问父亲到:德生叔啥时候死的呀?
父亲轻轻叹口气,说:刚过了三月会呀!人,就这么回事,说不定哪一会儿腿一伸,眼一闭,就完了。唉!父亲说这话时,语气中流露出一种眷恋的情绪来。连方的心猛一紧,看看父亲,这才发现,爹的神情明显不如上一次回家了!
远处,德生婶的骂声随着晨风高一阵,低一阵地传过来。孬鸡八操的,你欺负我一个孤老婆子,你给俺拔出来,俺不知道,你又给俺插进去,俺还没觉出来,只到都干焉了,俺才觉出来了。你孬吊操的,欺负我孤老婆子……
骂声中夹杂着一种刁蛮、一种悲凉,传出好远好远。
她骂的啥呀?连方问父亲到。
她的萝卜不知谁家的孩子给毁坏了,骂好几天了。爹说。
连方沉思起来。尽管他已经知道了正在叫骂的那个女人是谁,但他对她的印象已经模糊,便在想象中一点一点地寻找起那个老女人骂大街时的形象来。
吃过早饭,连方给父亲招呼着套上黄牛,赶着车子正要出门。爸爸,爸爸!突然,女儿从屋里跑出来,哭闹着要跟连方一块儿玩,连方左哄右哄,并示意妻子接管女儿。
萧雯赶忙抱过男男,哄到:男男听话,爸爸给男男掰嫩棒棒去了。在她妈妈的哄劝下,男男停顿下来。见女儿不再哭闹,连方一步跨到牛车上,对父亲说:走吧,爹。
父亲一扬手中的长鞭,啪,一声脆响,地排车吱扭吱扭驶出了小院,驶过大街,沿着一条乡村的土路,朝着深秋的平原里驶去。
一路上,连方不时地与人打招呼:
吃饭了吗?二大爷。
忙着呀?四叔。
四叔见是连方,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儿,亲切地问到:二方呀,啥时候回来的呀?
咋天下午。连方很想使自己的话语回归到平原上的习俗中来,可是,十几年的城市生活,使他仍然不时地流露出一些只有城里人才说的那种客套来。连方感觉到很不自然。
今年棒子不怎么的呀?老四。父亲停下牛车,好让连方与人们多说会儿话,自己也时不时的插上一句庄稼地里的话语。连方明显感觉到,父亲那浑浊的眼睛里,此时此刻正流露出一种自豪的神气来。
连方知道,父亲之所以这样,完全是自己跟着的缘故。当年,村里和连方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不少,可只有连方一个考上了大学,真正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了这八百里黄河故道,成了吃公家饭的城里人。儿子有了出息,父亲能不高兴么?何况,此时此刻,这个出人头地的儿子正跟在自己的身边呢!
牛车继续在夹道似的小路上缓缓爬行。连方看到路两边高矮不一的秋庄稼差别很大,就问父亲到:
今年这棒子咋怎不匀呢?
爹说:你看今年天旱的,打从过了麦就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浇水很的就好,不浇水的立马不一样啊!
是不?连方沉思起来。
…………
吁,吁。父亲吆喝黄牛的声音把连方唤醒。到了。父亲说着,跳下车来,把牛从车辕里解开。连方也下了车,从父亲手里接过缰绳,把牛栓在车辕子上,然后,从车厢里拿起镰刀,说:
让我削。连方知道,削棒子秸,活儿不轻。
还是我削吧。爹说,棒子秸挺脏,弄一身。反正我这身衣裳也中洗了!爹说着,从连方手里要过镰刀,夹在胳肢窝里,再把双手捧在一起,放到嘴前,噗,噗,朝手心里吐两口唾沫,再吧双手合起来使劲搓了搓,好象一个临阵的大将军一般,看了看眼前这片千军万马,然后披挂上阵,径直走进葳蕤茂密的玉米地里。
连方只好站在地头,看着父亲左手抓住几棵粗粗壮壮的玉米秸杆,右手握镰,一用力气,一棵一棵的秸杆便倒在了地上,眨眼的工夫,在父亲的身后就铺倒了一大溜。
望着父亲熟练的动作,连方的眼睛朦胧起来:当初为了自己上学,父亲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呀!此时此刻,连方好象看到,在父亲宽厚脊背的后边,那匍匐在地上的不是玉米秸子,而是一条宽阔明亮的人生之路呀,三十多年来,自己正是沿着这条大路,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生活的呀?
啊,父亲……
傍黑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几片淡淡的薄云。细心的连方发现母亲的脸上立时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他知道,母亲总是把中秋节的月亮看的很重。小时侯,娘就常说:月圆人不圆是一种挂牵,人圆月不圆是一种无奈。
只有人圆月也圆,才是完美呀!
母亲今年七十岁了吧!她总是希望自己的晚年一切事情都顺顺当当。所以,当她看到天空那几片淡云,心中便隔扭了一下,但这种不快随即就被男男童稚的呼喊声驱赶的无踪无影了!
孝顺的连方在发觉了母亲的心事后,为了使老人家能在这个全家团圆的节日过的再开心一些,便没话找话地问到:娘,待会儿供享月老娘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啵?
早准备好了。母亲利落的说到。
吃过晚饭,天空的变化使全家人的心情来了个大转弯,刚才飘着的那几片云彩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整个天空一碧如洗,一轮皎洁的圆月穿过那片密密的树影,把清幽幽的银辉一览无余的撒到院子里,地上的一切都像盖上了一层透明的纱,朦朦胧胧,凉孜孜,滑腻腻的,伸手一摸,一种软溜溜的感觉叫人好不爽心悦目。这中秋的月亮确实太让人产生无限暇思了!
爷爷快看,太阳出来了!男男在她妈妈的怀里象是发现了什么,望着空中那轮透明的银盘,大声的呼喊起来,可是,她奶声奶气的喊叫却招惹的全家人“哄”的大笑起来。
萧雯急忙纠正女儿到:男男,这是月亮,白天出来的才是太阳呢。
就是太阳!幼儿圆老师说,弯弯的才是月亮呢,男男固执的辩解到。
连方止住了笑。他知道,在幼儿圆的教科书上,从来都是把太阳画成一个通红通红的圆,而将月亮画成一轮弯弯的月牙儿。在城里四周都是高楼大厦,每次月亮爬过城市的楼群,升到中天时,男男早已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她是很难看到这如此完美的月亮的,所以,才固执的将圆的说成是太阳!
想到这些,连方刚要说什么,父亲开口了:是太阳,俺男男说是太阳就是太阳。男男过来,叫爷爷抱。
男男顺从的偎依在她爷爷的怀抱里。月光下,爷爷搂着孙女,孙女的小手指点着天空,月辉映着一老一少两张明晃晃的脸儿。一幅多么优美的爷孙赏月图呀!
就在母亲拾掇供品的时候,大哥一家人过来了。大嫂便帮着母亲把月饼、苹果等一些瓜果摆到院里的香台上。
所谓的香台,在鲁西农家十分普遍。就是在堂屋正房门前的左边空地上,用砖差花着垒起来的有二尺多高,方方正正的一个平台。夏天可供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吃饭当桌子用,逢年过节,就变成了正儿八经的“香火台”,摆上供品,点燃香烛,上供老天爷,下敬土地神,祈求各路神仙保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等三弟一家三口来到后,拜月仪式正式开始了。
上供。娘说着,便双手合十,面朝中天,扑通一声跪在了清凉凉的月辉里。只见她嘴角微微翕动,无声的念叨起来……紧跟着,大嫂也跪在娘的身后,连方扭头看看妻子,意示她也赶快学习大嫂,这当儿,三弟媳妇也跪下来,萧雯这才很不情愿的也跟着跪到地上。
连方望着母亲的一系列动作,内心深处猛的一颤。娘的动作是那么的投入,那么的虔诚,她是在祈祷月老娘保佑儿子在外面能飞黄腾达呢?还是在祈盼着全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
娘啊!连方在心里默默的呼唤了一声!
嘻嘻哈哈。大哥家的两个女儿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经过母亲他们的祭拜,空中那轮圆月越发的明亮了,白白的月光飘下来,把小院浸润得饱莹莹的,却仍然不罢休似的,又嬉闹着漫出小院,流到大街上,流向小村外,一直流进神秘的大平原里……
拜完月,母亲开始分发月饼。不吃不行,吃了供享月老娘的月饼是好的,都得吃!娘边分发月饼边说。
孩子们是不用让的,奶奶的话还没说完呢,几个孩子早就一人一个苹果啃起来。娘却在给三个媳妇每人一块儿月饼:快吃,都得尝尝!
爹也开口了:就吃了呗。年轻轻的,加块月饼不算啥,不吃您娘不高兴的!
这时候,圆圆的月亮已经爬过头顶,正象一只硕大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个安详和谐的农家小院。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鲁西农民家庭呀。月亮把琼脂一般的银辉从遥远的碧空里播撒下来,倾注到这群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身上,仿佛要窥探出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种美好和善良。在这些鲁西人的身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尊老爱幼、勤俭持家的美德,不正如这玉液一般的月光一样,显示着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吗?
八月的早晨,已经有点凉意了!
村口的老柳树下,一家人又一次停住了脚步。连方说到:站住吧,娘。
到了家就打个电话,省得您娘惦记着。爹嘱咐到。
知道了。你也站住吧,爹。萧雯说。
恩,我不送您了。爹的语调突然一下子变的异样起来。来,俺男男再亲亲爷爷。爹说着,又从萧雯手里把男男接过来。
男男,跟爷爷奶奶再见。萧雯对女儿说到。
爷爷奶奶再见!男男挥舞着小手嚷起来。
一阵凉意幽幽的掠过。连方的心里一颤,他清楚的看到,娘的满头上已经没有了一根黑发,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氛正在团团打转。而爹那张古铜色的脸膛,也好象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如秋后收割完毕的大平原,一片苍茫。
爹,娘,你们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呀!连方望着年迈的父母,心里愧疚的说到:儿子不能在跟前伺候您们,因为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儿子去做呢!
爹,娘。连方喊了一声,心中一哽,却啥也说不出来了。他一手拉着爹,一手拉住娘,过些时候不忙了,我们再来,都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爬上树梢。早晨下地人们正三三两两从身边经过,不时的有人打着招呼,连方一一应付着。
嘟,嘟,嘟。过路的客车好象等不及了似的,连方一家三口这才恋恋不舍地辞别了爹娘,蹬上了驶向县城的过路客车。
车子驶出好远了,连方忍不住回了一下头,隔着车窗,他看到,在弥弥蒙蒙的晨光里,村口的老柳树下,两个老人仍然手搭凉蓬,眺望着愈来愈模糊的车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猛的,连方想起了这两句古诗,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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