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已落山,但洒过水的街道还是热浪阵阵。
小莉提着擦皮鞋的木箱,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儿子放学回家了,她要回去帮他煮晚饭,但又觉得黄昏后出来走动的人多些,看能不能再擦两双皮鞋。
出来散步的人是渐渐多起来,但大多是附近居民,很随意的趿着拖鞋。小莉觉得今天的收成只能如此了,只好心有不甘的提着木箱往家赶。
从车站前门顺着围墙根走,再经过车站后门,就是小莉的家,近年来搞城市扩建,她家也从以前的老式平房换成了楼房,挨着车站,这给她擦皮鞋提供了近水楼台的机会。
从车站出口走出来一个年青小伙子,小莉张嘴就准备问:“老师,要不要擦皮鞋?”但随即发现小伙子穿的是凉鞋,话到嘴边就咽下去了。再看小伙子一眼,小莉眼亮了,这小伙子拿着一瓶矿泉水,水不多,马上就要喝完了样子。小莉提着木箱跟在后面走了两步,但小伙子并没有丢弃瓶子的意思。小莉心里惦记着儿子的晚饭,也顾不上什么,上前拦住小伙子,问道:“小兄弟,你这瓶子还要不?”小伙子怔了一下,明白她指的是他手上的塑料瓶子,本来还想留着慢慢喝,但看着小莉炯炯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红着脸,讪讪的道:“不要了,你拿去吧。”将瓶子递给小莉,快步离开。
小莉将瓶子中剩下的水倒在马路边,将塑料瓶子丢进木箱中,这瓶子,又可卖一毛钱了。
回到家,儿子在做作业,驼背的妈妈在厨房弯腰切菜。侧面看上去,本来就驼的背显得更驼了。小莉将木箱放在门口,将里面今天捡的几个空瓶子拿到阳台上放着,阳台是堆杂物的地方,堆满了捡来的破烂,有废塑料瓶,有纸箱,还有些杂乱的报纸。这些都等着积多了卖钱的。
小莉折回厕所洗手,看到卧室门开着,老公正躺在床上,呈个大大的人字,风扇在呼呼的狂吹着,问道:“梁兵,你回来了?”梁兵只是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算是回答。
梁兵是外地人,按这儿的说法是倒插门的女婿。以前还有个体面的职业,后来下岗了,又没其它所长,只好在车站当棒棒,靠出卖劳力挣汗水钱维生。每天回来人都焉焉的。
小莉放着水,用毛巾抹着身子,这才在外面一个多钟头,身上又是汗又是灰的,粘呼呼的,极不舒服。洗涮完,母亲已经在厨房说了:“今天就只有藤藤菜哦。”
小莉还没回答,做作业的儿子已经嚷起来:“天天都是吃藤藤菜,我不吃。”小莉没好气的道:“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儿子嘟着嘴,不再吭声,却用脚将写字台下档踢得砰砰作响。
小莉不管儿子,拿几个海碗将稀饭舀出来放在桌上凉着,又去厨房的泡菜缸里捞咸菜。
母亲问道:“今天擦了多少皮鞋哦?”小莉道:“只擦了几双,为了争位置,还跟老王吵了一架,真是的,明明车站门口的位置,说好一人一天轮着来,他今天居然要抢到前面去。”
母亲道:“还是忍忍气,不要动不动跟人吵架。”小莉一听这话,倒有些火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以为我想吵啊?这年头,人善被人欺,马瘦被人骑。上次申请低保的事,要不是我跳起脚脚把居委会的几个吵了,居委会的几爷子会这么爽快的把低保批给我们?”儿子在外面接口道:“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妈是个有名的泼妇。吵架是一把好手。”
小莉听不得儿子说她泼妇,将装咸菜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搁,正准备训斥儿子,梁兵已从卧室里出来,道:“别动不动冲儿子发火。”然后对儿子道:“走,儿子,我们出去买点卤菜,天天藤藤菜下稀饭,谁受得了。”小莉倒是畏惧老公的,也不再吭声,由他父子俩出门去了。
隔了半响,老公和儿子提着卤菜回来了,小莉一见,立马就问:“这花了多少钱?”梁兵不耐烦道:“不要开口闭口就是钱,好不好?”小莉回应道:“我也不想开口闭口提钱,你有本事给我挣些来放起啊。”
老母亲一见两人又要起争执,忙道:“吃饭了吃饭了。去拿筷子。”说话间,已手脚利索的将买来的猪头皮肉盛在盘子里。
几人都闷头吃饭,席间的空气都快凝固。
还是儿子最先打破了沉寂:“爸爸,我们班上同学的妈妈找不到工作,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捐款支助他。”梁兵道:“好的,捐五块够了不?”顺手挟了块猪头肉给儿子。儿子道:“够了。老师说,钱不在多少,是个心意就行。”小莉愤愤道:“你去跟你老师说,你妈也找不到工作,在擦皮鞋,你爸爸在当棒棒,叫他们也来支助我一点嘛。”儿子道:“我才不去说,没面子。”小莉道:“小小年龄,还讲什么面子?”老母亲道:“你不是一样,那时候你读书,我和你爸都是残疾人,叫你去跟老师打个减免学费的申请,你都不肯,怕别人笑你妈是驼背爸爸是瞎子。”小莉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真是越老话越多。”不再说话,只把稀饭喝得呼呼作响。
小莉嘴里不许母亲提以前的事,但心里却怀念起以前的时光。想起那时候年少不知愁滋味,虽然父母都是残疾,但瞎眼的父亲在麻线厂是工作,每月还是有份固定的收入,母亲驼背没上班,摆了个小摊卖百货,多多少少能挣几个钱帮补家用。她每天放了学都要去帮母亲守一阵摊,随便看小说,那时候没想过要好好念书,而且她也觉得书本太难了,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只要能顺利初中毕业就行了。但小说她却看了不少,多数是琼瑶的小说,她喜欢看书中女主人公可歌可泣的爱情,也幻想自己以后能是故事中的女主角,能有一位英俊潇酒的男人爱上自己,二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而且看琼瑶小说能让她找到一点点小小的优越感。当她在班上向其它同学绘声绘色讲书中的故事时,她是得意的,尤其是一个平时学习成绩优异的女同学不知道琼瑶是谁时,她心里更是得意:哈哈,你也有不如我的地方。那一天她都处在极度的快乐之中,终于有比同学强的地方。
初中毕了业,父亲去世了,她顺理成章的顶替了父亲的工作,被分配去造纸厂。工作三班倒,虽然累,但也算是个固定的工作,不用再操心什么。然后认识了现在的老公,老公比她大七岁,她感觉自己终于做上了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匆忙的嫁了他。谁料后来因为大气候,要保护环境,关闭小纸厂。她的厂无可避免关闭了。丈夫也失业了。生活一下跌进了深渊。随着儿子的降临,生活日渐捉襟见肘,不得不一人去擦皮鞋一人去当棒棒。
母亲上了年龄已不再适合风里雨里去摆摊,而且没有养老金,为了争取一点低保,小莉不得不武装上阵,和居委会的拍桌子骂娘,全家合起来,才争取到了每月三百月的最低生活保障金。
生活像一把锉子,锉去了她对人生全部的想象和希望。
吃过饭,母亲去洗碗去了。她只照例叫儿子好好写作业,却不在一旁检查,她也知道自己的水平辅导不了儿子。然后又老生常谈道:“你不好好读书嘛,以后就象你爸爸这个样,只有当棒棒的份。”说完,去母亲房里看电视,梁兵正在看《大宋提刑官》,小莉坚持要看《情深深雨蒙蒙》,争执了半天,她还是抢到了摇控板,梁兵只得闷闷的下楼去纳凉。她看着电视,又跟着电视里的人物一起哭笑起来。
母亲收拾完厨房的一切,进来躺在床上,摇着扇闭目养神,想跟小莉说说闲话,小莉沉醉在剧情里,没心情说话。儿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她不知道,她只问:“作业做完了?”儿子点点头,她就不再管,继续陶醉在剧情里。直到电视完了,她才想起儿子还没洗澡,去开了热水器,叫儿子去洗澡。儿子道:“不要热水,就要冷水。”她道:“不要热水,冷水怎么洗,感冒了怎么办。”不由分说,坚持要儿子洗热水。
儿子脱了衣服钻进厕所。他的身子小小的,由于太阳晒多了的原因,看上去黑溜溜的,如一条小泥鳅。看着儿子瘦小的背脊,小莉倒有点感觉对不起儿子。
儿子出生后,她也曾抱着儿子跟老公回东北老家去见了一次婆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何况她还为他们梁家生了个儿子。只是婆婆并没有给她脸色看,也没认这个孙儿,老人家固执的认为是她勾引了梁兵,梁兵才不回东北安家的。小莉一气之下,抱着儿子回重庆,路上儿子感染风寒,发烧烧成肺炎,住了七天的院。小莉把这笔帐都算在这个远方婆婆的身上,从此不准老公回东北看老人家。为此梁兵跟小莉没少吵过,只是这些年来小莉越来越象个泼妇了,说话牙尖嘴利,梁兵吵不过她,干脆不说。回家除了吃饭,更多的时候是以沉默对抗小莉。
儿子洗完澡去房里睡觉了,小莉才拿着睡衣去洗澡睡觉。
梁兵快十一点才回来,可能是到桃花河里游泳去了来,头发还湿湿的,带着一点河水的咸湿味道。他在厕所里哗哗的开着水龙头冲着身子,然后在厕所蹲了半天。这家,他是越来越不想回来,他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会找了小莉这种女人。
其实那时候小莉还没有这么烦人的,不会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当时她才初中毕业,身上还是有股浓浓的学生味,只是因为长期看小说,一双眼有点近视,看人总要眯缝着眼。而他借住在亲戚家里,两人天天都能打照面,于是顺口说了声耍朋友的话。没料到小莉是看爱情小说看多了的人,满脑子都是幻想爱情,一有人追求,立口就答应了。于是两人不温不火的谈起了恋爱,一切向世人所期望的那样进行着,然后结婚生子。
他也以为日子就是这么将就过下去,谁知道两人双双失业,许多事情不得不重新打算。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沦落到在车站当棒棒的份,靠出卖廉价的劳力为生。有时候一天能接许多活,往往累下来,饭都顾不上吃就倒在床上睡,碰到没活的时候,也只是支着棒棒在车站闲站着吹牛。他已经很多年没回东北了,一来是小莉坚决反对,二来也是无颜回去见双亲。逢年过节的时候只给父母打个电话,寄两百块钱回去,算是当儿子的一点心意就行了。
从厕所出来,他静悄悄的上了床,侧身而睡。暗中小莉伸出胳膊,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他兴趣索然的拿开了小莉的手,将身子向外面挪了挪。迷迷糊糊中,他又感觉到小莉的手在自己的胸膛摩挲。他一把推开,嘟哝道:“不要闹了,我累得很。”似乎听到小莉轻声的抽泣声,但他已管不了这么多了,也没心情管这么多,他沉沉的睡去,任鼾声再次响起。
是的,太累了,大家都太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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