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诗,多是魏晋南北朝的,看来与唐诗的关系还颇大。于是便决意写篇小的文章,谈谈读诗心得。因为是初涉这一领域的诗歌,所以所谈范围,并不出几个名家之外。历来所公认的名家,这一时期,无外乎三曹、阮籍、嵇康、陆机、潘岳、左思、陶潜、谢灵运、鲍照、谢眺、庾信诸人,而在我读来,尤喜爱阮籍、谢眺和庾信。虽然曹植、陶潜、谢灵运的名气更大,才情更高,并且是开风气的人物,然而就个人喜好,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为什么我于诸家之中,单喜爱这三个诗人呢?其实很简单,诗人能打动我的,无非是他的诗句;并且这种诗句,又和一般人所喜欢的清词丽句有别,它们可以是很普通的,但隐含的复杂情感却很耐人品味。而那些冲口为诗的句子,虽然有气势,但来不及细想。陶潜的句子,有时太隐逸,这种诗味,读之也可,但细品之后,还觉浅了些。谢灵运不必说了,他的工笔山水很好,但情更不及陶潜。曹植的诗,自有它贵族气质,但我所欣赏,唯有他的那篇《洛神赋》。这里谈诗,就不谈他的才气了。
先来说阮籍吧,这是个相当复杂的人,现在说油滑吧,不好听了一点,但放在他身上,也未必不可。他以《咏怀》诗最为著名,而我单喜欢他的第一首。这一首,就足以成就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在我看来,好诗意在言外。陶潜的诗可以做到,谢灵运就不行。当今写现代诗,人们多受了外国诗的影响,专要创作长诗。殊不知言多则意杂,意乱则伤乎美感。我以为留白是一个优秀诗人的素质。这一首诗,起处言“不能寐”,落笔在“忧思”,诗人难言的隐忧,呈现的是这样的深沉而感人。其中没有刻意的炼字,没有出众的文采,可那样一种郁结,就这样萦绕在心中。人生的况味凄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样分明,那样无奈。想一想向秀的《思旧赋》,刚开头又杀了尾,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人生境遇,在阮诗中也是如此。阮籍活得这么小心谨慎,口不臧丕人物,因为深知生生之艰难,所以一醉来避世;而到了穷途,只有恸哭来消忧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开头:“这几天心中颇不宁静”,与“夜中不能寐”真是相似得惊人。
再讲谢眺。他的人格比阮籍更加复杂,更加耐人寻味。虽然读阮籍让我感动,而读谢眺就让我感慨了。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又何必如此呢?他的自欺欺人,他的无可奈何,以及他的世俗与超脱并重的人格,真得叫我沉思。他有一篇名作,题目就很复杂——《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下都、京邑都指的是当时的京城建业,也就是现在的南京。新林在建业以西,西府指的是现在的荆州。他写这首诗的背景,大抵是自己原来在荆州一个王的幕府里,发展得比较好,结果就被别人嫉妒了;那人进谗言,把他调到了京城里。于是他就写了这首诗,一方面说自己不想离开荆州,另一方面因为要去京城了,心里又有点得意,所以还讽刺了一下那个进谗言的人。这种心态在诗中是很复杂的,原诗前几句是这样: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这样的开头,就是放在唐诗里,也难得有人能够相比了。尤其是前两句,简直是非凡。我这里不说什么,只要拿来和南唐后主李煜的那句后人广为流传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比一下,就能发现它的大气和沉郁了。他说,以为从荆州到南京没多少路呢,结果等快到了才知道,要回去已经是千山万水了。“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这样的体会多么细腻,和唐人的诗句,可以说不相上下。但是,到后边写就开始变味了: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
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
前一句运用叠词写夜景还好,但后四句实在是雕琢其意了。这与谢眺受谢灵运的影响不无关系,而这种影响可以说是坏的影响。“引领见京室”原是化用了潘岳的“引领望京室”,却是越化越差,我始终认为“望”比“见”更好,他用“见”,恐怕是回避后一句的“正相望”,但后一句纯属多余,实在冗杂。而他偏不嫌其杂,反倒更来两句写京都的,雕琢的痕迹太重了,并且给人板滞的感觉。我可以分明的感受到,他的自欺欺人。按他的性格,原本是超逸的疏狂的,但他却硬要追逐功名,他生于南京,却说“客心”,实在是不可理解。南京在他的笔下,是一种富贵的姿态出现的,从他的笔调看,有的只是赞美它的富贵与权势,而缺少一种真率。比如他的名句“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
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
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鼎门已经到了南京的南门了,在这里他想起了荆州的太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是写得很细腻也很好的两句,驰晖表面是写太阳光,深意在于流逝的光阴。即使他还在荆州,美好的时光仍要流逝,更何况现在他在南京呢?但是后边“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又是多余,虽然句子很漂亮。谢眺的缺点就是刚刚把回味的空间留好,自己有画蛇添足,给补上了。就像下围棋,自己把自己的气堵死了。但这三句,还是在说对荆州的不舍,对失去的日子的留恋。可是后面两句,就很复杂了:
长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为罗者,寥廓已高翔。
如果说前两句还说明内心时怀忧惧,那么最后两句就太不可思议了。他写给的荆州同僚,既有他依依不舍的王,也有进谗言的,对象一多,感情就复杂。他说,我还给那些进谗的人说,我现在已经飞到高空了,你们的罗网已经抓不到我了。这种洋洋得意,与开始“客心悲未央”真是霄壤之别,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离开了荆州,到南京一展宏图;还是怀念荆州,舍不得去南京。其实,细细想来,这两种情绪是并存的,而且他是乐极而悲。他高兴的是可以去京都,寥廓已高翔,不必再和那些人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他行走在前往京都的途中,看到大江流日夜这样苍茫的景象,却突然又生出了悲凉和惆怅。过往的那些提拔,那些春风得意,那些被谗而调往南京,那些种种的事情,纷乱的事情,此时却是“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一片空茫。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迷茫,他一定觉得原来的事情是多么可笑,人生又是怎样一个悖论。何必呢?这种情感,和苏轼的“人生如梦”“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是多么相似。然后,他又马上想到,在京城,在政治中心,会发生什么。他极力想表现京城的华贵,然而,与开头的气势一比,却黯然失色了。在京城和在荆州有什么两样呢?他只能是越陷越深。然而时光不能流转,他再难回到往日,他所面临的是更加险恶的政治环境,所以忧惧齐下,“长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而后面的两句结尾,纯属自我安慰,盲目乐观罢了。果然,到南京不久,他就被杀害了。
从谢眺的诗中,我读到的是比阮籍更加具体的复杂的悲凉,无奈,自我麻木,顿悟,惆怅……他的诗句,有时是那么大气,有时又堆积而冗杂,甚至是雕琢,突兀,但是那仅仅是表象,有时用普通做诗技法来看,是显然不好的,但假如深入其中,就能看到一个悲感交杂的心灵。这个心灵一旦放大,使自己完全被淹没了。
最后谈庾信。他是我在这一段时期里最欣赏的一个诗人,他的身世,虽然历史上颇有不齿,但我是很同情他的。他的痛苦,比阮籍、谢眺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真正打动我的,是他复杂身世背后深重的感慨和悲凉。他出使西魏,梁朝灭亡。在今天看来,就是你出差的时候自己的国家灭亡了,而你却正好身处敌国。因为有才,又被敌国所重用,赐以高官厚禄。大多数人一定要骂他卖国贼,可是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真是哀莫大于心死。自己从此没有精神寄托,没有归宿感,而漂泊的苦旅则是千秋万代的骂名。其实这种身不由己的遭际,是很值得我同情的。我的故乡被拆,漂泊远方,这种体验是铭心刻骨的。看看他的一首模拟阮籍的《拟咏怀》吧: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
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
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
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
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
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
模仿阮籍,所以和《咏怀》神似,而比《咏怀》更加好。第一句,最好的正是“忽然”两个字,那么多感慨,国破家亡,流落敌国,位在高官,名比昔张,都在这两个字当中。看似不经意的两个很普通的字,真是包含了庾信一生的遭际和感慨。他想到,原来自己在梁宫廷中,不就是为了寻求万户侯的显赫地位吗?可是,现在故国已经灭亡了,自己却在敌国做了大官,这万户侯对于自己,又值什么呢?这种亡国之恨,变节之苦,不能回去的是永远淡去的历史红尘!于是,他只好借琴书以销忧,但是自己怎么能像庄周一样,物我两相忘呢?这种悲凉的身世,注定了他无法超脱,他只能身负着罪孽,度过耻辱的一生。庄周与琴书,都不过是一个回避现实的幌子罢了。最怕的是梦醒以后却无路可走!这时,当他抬头,看见残月当空,想起已是深秋,可哪里是从前的秋天呢?“残月如新月,新秋似旧秋”,这两句太好了,一切的一切,总是在似曾相识之间,才会倍增身世之感,才会发觉早已回不去了!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比一比,顿时觉得这两句工巧但感慨尤其沉痛。“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虽然有失深重,但缓解了气氛,又平添了惆怅。并且这样的句子,并不板滞,倒更显出庾信的才情,在凄婉的调子里,让我对他倍加怜赏。而且,这两句极像李商隐的有些句子,给人迷惘惆怅的感受,“飘”用得很见功力。最后一句,“乐天乃知命”看似自我宽解,但“何时能不忧”出语极其沉痛。命既如此,人且奈何?唉,这样的诗,实在是一生感慨的集中了。
读阮籍、谢眺、庾信的诗,让我读出的,是一个“悲”字;这个悲字是很现实的,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是无病呻吟。他们的诗之所以打动我,正在于诗中人生悲凉和况味的感慨是那样的深重而沉痛。你不得不同情他们的遭遇,你不得不怜赏他们的才情。同样,我也喜欢李商隐,而他“古今才命两相妨”似乎正道出了文人之痛。有时为他们唏嘘叹息,有时又振奋起精神,因为他们在苦难中留下的那样的诗句,有幸被我读到了,被我理解了。他们千年以前的孤寂那样袭上我的心头,感慨之余,我也准备好了走未来坎坷的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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