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圣地
——啸风
阿健看看票贩子脸上满意的笑容,看看景区派出所那几个榨干他身上钱财的警察,他恨不得将这个皇上经常来的地方焚成断壁残垣的圆明园。
自从那年七月高考落榜,阿健就注定来到这个先前希望现在失望的鬼地方。或许看惯了南方小桥流水的婉约景致,阿健觉得太柔了,总希望见识北方风沙的乖戾、北方建筑的宏伟、北方汉子的豪爽。黑色的七月他没有哭泣,为了体弱多病的父母,为了弟弟妹妹能有个好归宿,他毅然离别家乡,经村里的几个伙伴介绍来到北方一座久负盛名的山城。他听说火车要路过北京,他的精神饱满到了极点,书本里见到的天安门、长城就要成为现实了,一路上他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不时的询问列车员北京还有多远,但最终在颠沛的火车上阿健睡着了,黑夜里火车只在站台上停留了几分钟,便与他神往的首都擦肩而过。
七月的北方,天上仿佛在下火,湿透的衣裤紧裹阿健标准的南方瘦小精干的身体,将一包简单的行李扔在工棚里,便一头扎进了煤窑。
阿健每天复仇一样疯狂的干活,像是报复可恶的高考,又像是报复自己不济的命运,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了家庭,为了他游历北方美景的梦想。虽然每日吃得很糟糕,而且工作环境很恶劣,时时传来某煤窑瓦斯爆炸的噩耗,但阿健并没感到有多辛苦,有多恐惧,甚至他还想到了用自己的生命换一笔安家的钱,也不枉父母的养育之恩,转念一想,如果那样,就不能圆心里的另一个梦了。
在井下,黑暗潮湿,阿健已经分不清昼夜,一味埋头铲煤、装煤,头顶上的矿灯射出明晃晃的光柱,照在黑亮的原煤上,折射出无数晶亮的光点,像宝石,也像硬币,发出哗哗的声音,阿健被这发光发声的东西诱惑着、吞噬着、迷茫着,他奋力挥动的每一铲都意味着在向自己腰包里装钻石或是硬币,只有这些硬硬的东西才能圆他的梦想。阿健又像是一块硕大的磁铁,吸引着身边这些硬硬的东西,吸到他的身上、脸上,甚至融入他的器官和血液,谁都离不开谁。
下雪了,阿健几乎没有见过如此大雪,竟然没了脚面,如洁白的被褥盖住那些黑黑的硬硬的东西,阳光反射回来照的阿健眼睛有点不舒服,他眯着眼,眼前的一切与故乡的不同,也许这就是北方的大气和豪迈吧!
春节前的味道弥漫了北方的小镇,劳累一年的人们终于有了盼头,阿健拿到了老板的五千块钱,原本应是六千,老板为能争取明年开春的劳动力,暂时扣了一个月的工资,扬言明年开工一起发,阿健拿到自己挣的第一笔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其实他更多的是喜悦,他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他憧憬手上这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变成父母硬朗的身板,变成弟弟妹妹身上的花衣服和肩上的新书包。
阿健没有打点行李,他计划明年会挣到更多的钱,简单地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走出了煤窑。在昨天晚上他就琢磨好了,今天一早先去火车站买好晚上的车票,然后可以利用多半天的时间游览一下那座著名的皇家园林。当他呆呆的站在售票口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点自私,门票150块,相当他在井里挣扎三天,可是既然来了,不进去是多大的遗憾!可是150块,妹妹半年的学费!他踌躇着,徘徊在售票口青蓝的石砖上。
一个身材肥硕留着八字胡的小伙子苍蝇般飞到阿健身边,“想进吗,兄弟?我有议价票,五折,80/张。”小伙子显然成了阿健的救世主,立马坚定了他进去的信心。他如一头穿了鼻环的小牛顺从的跟在小伙子的后头,他们贼似的绕到景点的后门,小伙子拽过阿健手中的80块钱,囫囵的塞给他一张票,双手熟练的托起阿健的屁股帮他从残损的城墙翻入园中。
虽说是皇家园林,皇帝行宫,但皇上大都是夏天来此避暑,这个季节游人寥寥无几。阿健并没有考虑什么季节到这里更适合,他知道自己的梦想实现了,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那参天松柏,那雕龙画凤,那悠悠长廊,那飞拱清泓迷乱了他的眼球,熏醉了他的心绪,他踩着厚厚的积雪,沙沙沙走在甬路中央,旁边整齐的松柏仿佛随从的文武大臣,他挺胸抬头大有九五至尊之风范。
阿健正陶醉在这千年圣地时,远处走来几个着警服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对讲机,嘴里说着什么,好像和他有关,几个人径直朝他走来。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小伙子向阿健出示证件,说:“先生,我们是景区派出所的,请你出示门票。”阿健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静静心思,收回遐想,随手把票递给小平头,小平头接票的一瞬间告诉阿健票是假的,要他跟他们走一趟,阿健百般解释,连呼上当了,但这群人根本不听他辩白,好像阿健犯了大法,连推带拽进了一间小屋子,其中一个嫌阿健狡辩,嚷着要给他戴手铐。
屋子很小,没有暖气,空气比外面还要冷,几个人把阿健围在中间,个个凶神恶煞,似一群饥饿的狼困住一只小羊羔,仿佛要将它撕碎。阿健不敢再解释什么,索性任他们宰割,小平头向阿健下最后通牒,先补票,再交10倍罚款,这是景区的规定,不然拘留一星期,照样罚款。小平头旁边一个人递给阿健一张收据,冷冷地说:“一共1650元,快交吧,省的找麻烦!”
“我没那么多钱,我补票,就别罚款了?”阿健哀求着。
“不行,没钱打电话叫家里拿钱来。”小平头阴阴地说。
“我。。。我是南方人,父母体弱多病,弟弟妹妹还小。。。。”阿健声音有点颤抖。
“扯淡,没钱就拘留,少废话。”小平头扔给阿健一张制式的纸叫他签字。
阿健此时成了老虎面前一头技穷的小毛驴,只好任凭人家自由摆布,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等事,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除了鼻尖红红的,脸色煞白。
在小平头一帮人的强逼下,阿健极不情愿的解开腰带,众目睽睽下从内裤兜里掏出一把钞票,颤抖着手数够1650元,交给小平头。
小平头叫他身边那个人核对一下数额,那人点了一遍钞票,向小平头点点头,表示钱正好。小平头眼睛看着钱向阿健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阿健看到小平头的手势,向后退两步,扭头跑出了小屋,于是小屋里飘出了使人作呕的笑骂声。
阿健在雪地里像逃避瘟疫一样疯狂地奔跑,呼啸的北风吹痛他的眼睛,挤出几滴浑浊的泪,他仿佛模糊地看到小胡子和小平头一帮人正在那罪恶的小屋里分刮他的血汗钱!
他一口气跑出了大门口,撕碎手里的那张收据,狠狠朝大门掷去,粉碎的纸屑雪花似的慢慢落到地上,纯洁的雪地上立刻多了许多小黑点。
阿健擦擦眼泪,使劲咬咬嘴唇,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诀别了,圣地!
2007年12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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