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上午,充斥着炽烈的阳光与硝烟的声色,山村所有楼房打开,所有人静静地站于路边,所有老者红着眼睛,泪滴滚下皱纹的脸……
我捧着父亲的遗像,走在缓缓而行的灵柩前。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乔迁。
父亲,一辈子围绕着住宅与家的父亲!
我四五岁的时脑海就铭刻这样一幅画面:落日的余辉,空旷的原野,一点黑影拉大、拉亮。三根硕大的圆木构成一个巨大的叉架,沉重地压在一个赤luo上身的精壮汉子肩上。他左手提着军鞋,右手涨露着青筋,刚劲地压着新斫的树木,未除尽的枝丫挂着衣裳,一晃一晃的,像是一面召唤的旗帜。我在老远的地方惊喜地呼喊着、奔跑着,趟过小河,来到他身边。他便艰难地放下树架,抹掉脸上的汗水,然后蹲下,拉着我的双臂,用下巴坚硬的胡须扎我的脸。我嬉闹着,在他的背上拍击着成行的汗流……
这幅画面似乎延续了很漫长的岁月。对数字尚无了然思维的日子里,我竟然能够准确地找出画面将要出现的黄昏,重复着渴盼的惊喜,重复着趟河的奔跑,用唯一的方式拍打他背上的汗流。直到小学一年级的时,我才明白些许事情。我家新搬进的土砖瓦屋所用的木材全是父亲独自肩扛回来的,每个周六下午,从十里开外的深山。父亲是一位中学的头儿,周六回家,周日返校,从不例外,即使淫雨的春秋时节,周六的夜晚雨水不断,父亲会连夜返校,还要带上自家的铁锄。有时,我从惺忪的梦中醒来,父亲会诡秘地告诉我:“那边还有我们的一个家。”
住宅,一个家的外型,一个被父亲扩展了的完整的概念,是父亲一生的思考与追求。我曾经从农村文化与城市文明的高度,从所谓社会阶层的角度,去解读父亲,深深发现,哪怕父亲近于劣性的观念也是那样质朴,触手可及,尽管我也深知,家已经是一个现代的名词,住宅固守不了的名词。所以,我能够理解和支持退休后的父亲,在女儿出嫁、儿子离开了农村的情况下,兴建楼房。
六月初的日子,我与父亲搬出椅子,在院子乘凉,坐谈黄昏。他手臂伸向灯火渐亮的远方,那是逐渐模糊的楼群,然后回头,满意地瞧着自家简陋的楼房,淡淡地说:“我的一生并不辉煌,但我还是建了三栋房屋,自家两栋,学校一栋。”我没加思索,只随意地回问:“学校那栋您好像跑了十年吧?”父亲沉默不语,折腰的事情一般不愿多言。但我仍很欣喜,方圆几百里能够随处发现对父亲的赞言。良久,他盯着我,意味深长叹言:“其实,最完整的还是人啊。”我无言了,但我不得不离开不值得相处的女人。
六月下旬,我与父亲电话告别。七月,把一本书稿交付给出版社后,我便流浪在深圳街头,不意噩耗传来。
八月四日晚,我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但逐渐青紫的肤色中,父亲的生命一点一点地离开。我与两位姐姐伴送父亲归家,按照习俗,父亲从侧门进屋。我抚着父亲刷过油漆的大门,异常悲痛。但我惊异地发现,父亲一躺下床,他满脸遗憾立刻转为安详的微笑,这种安详的微笑一直保持到封殓。只有我才明白,父亲在离开时,也要提醒浪迹天涯的我。无声的昭示远胜于一切哲理,所有鞭策的方式没有比这永恒的微笑更深邃、更撼人!
给父亲扎纸屋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见到我便眼眶变湿:“我要扎一个最好的金屋,周校长是一个大好人……”她哽咽着不能说完,我流泪地走开。在出殡前的晚上,我和亲人抬着她扎的纸屋,挑着两筐纸钱,来到父亲将要安息的山地。点燃,火焰把山冲照得通亮通亮,也像是在悲痛地呼喊着夜色下最为熟悉父亲的脚步与汗水的山水。我唯有祈祷,在另一个天地里,父亲真能够微笑地走进这现代的房屋,真能够用这充裕的纸钱替换艰辛的汗水,能够宽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够走出他固守六十四年的狭窄的山地,能够理解现代文化冲突中家与住宅的游离。
我的思绪凝滞,我注视着父亲幽黑的棺木缓慢地移入土穴,注视着混凝沙石漫过最后一线黑色,注视着父亲曾经汗水淋漓的山地圆起一座坟冢……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乔迁,也是一次简单的乔迁。
蓝天,白云,旷野,炽烈的阳光,还有苍翠的群山,在六十四前衍生了一个平凡的生命,如今,又平静的返归自然。而平凡生命的伟大感染,却像汩汩清流纯净地流过山村所有人不同的心境,也像灼目的灯塔矗立,指引着父亲的心迹飘零的儿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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