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有名字,宝金,一个很乡土,很传统的名字。
村里人都称她为宝金婆婆,原因即是她男人家的辈分高。
我懂事的时候,就叫她宝金婆婆。
婆婆,在我们宁远,比奶奶高一辈的,才叫婆婆。
宝金婆婆身上有一种味道,有的说是鸡屎味,有的是说的猪屎味,有的说是汗味。宝金婆婆不在乎,除了当面训斥以下无聊的人,之后即忘了以前的种种不愉快,继续干活。我有记忆的时候,她五十来岁,矮小,头发零乱,身上总是一件灰旧衣服,补丁缀着补丁。我那时候也是,屁股上也是盖着两个大补丁。宝金婆婆除了忙自己家的,也给我们家干活,还给隔壁人家干活,只要她闲着,她就会去给别人帮忙,不用请,也不要报酬,你说一句好话给她,她就觉得很满足了。村里很多人都给她说好话,她虽然忙,却活在快乐当中。
在村里,宝金婆婆家不富裕。她是继母,前任留下一个孩子,自己带来一个,然后又生了两个,不几年,丈夫撒手而去,两个大孩子和宝金婆婆承担起了家务。宝金婆婆自己有不有心事,外人不知道,但村里乱嚼舌根的,肯定有。宝金婆婆或许知道,只是没有反应,把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按下了,带着孩子苦中作乐。
那年头,好过的几乎没有。宝金婆婆领着俩女儿上山挖野菜,或者是弄其他杂粮,一顿一顿的凑合过。我也去他们家吃,他们家的人从不吝啬。据妈妈后来说,我妹妹就是宝金婆婆带大的。当时,我也要去他们家住,只是他们家住不下了,才回来。很多时候,我都否定。我像村里其他人一样,认为宝金婆婆身上有一种异味,那我怎么能抢着跟宝金婆婆住呢?我否定,宝金婆婆也只是笑笑,从来没有自己说,我跟她住过。我当时还挺得意的,宝金婆婆也不承认嘛。
集体制结束之后的第一年,宝金婆婆带来的儿子回原籍去了。宝金婆婆带着两个女儿,跟着大儿子。她老二回原籍,是一穷二白,只是从家里带走了一床被子,一口锅,几个碗。这边的两个女儿在上学,也不轻松,老大快30了,还没钱娶回一个媳妇。宝金婆婆还是乐呵着,田亩已经承包单干,可以填饱肚子了,宝金婆婆对生活充满希望。她像往常一样,不仅收拾家里家外,还协助儿子养了一群鸭,准备改善经济,帮老大把亲事结了。或许生活好了起来,她也可以把离家的老二再接回来,一家人团聚,过美满生活。
旁人跟她这么说,她却叹息,说不知道哪边哪月,生活才好起来,二子才肯回来。妈妈和邻居都安慰她,说二子很听话,只要她开口,一家人肯定成。看来,贫穷是一个魔鬼,它会扭曲灵魂,还会拆散家庭。宝金婆婆面对窘境,人前不说,人后暗自落泪。村里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要强的人。
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的时候,一个夏天末,厄运降临在宝金婆婆身上,从此万劫不复。那是集日,宝金婆婆捉了鸭子,去街上卖。因此,她还穿了新的衣裳,梳了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和端庄。鸭子卖了,她还买了一把糖果,准备回来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分享她的快乐。可是,她回来的时候,在离村一里地的时候,她肚子痛,蹲下来,在地上打滚,被人送到医院,胃已穿孔,已无法抢救。
用板车拉回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被单,头也被蒙着。那被单我是熟悉的,角儿上面沾了泥,宝金婆婆的两只脚还在外面。
我们跟着板车跑,边跑边闹。
父亲喝斥我们:别把宝金婆婆吵醒了。
进了门,大人们把宝金婆婆的身体从板车上抬下来,放在地上,在她的脚跟前烧纸钱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宝金婆婆已经死了。
宝金婆婆就这么死了吗?
她在上街之前,路过我们家的时候,还喜洋洋的吩咐我们说,在家里听话,回来给我们买糖 她就这么死了?
人们把赊回来的棺材放在祖宗牌位下,把宝金婆婆的遗体放进去,把宝金婆婆生前的好一点衣物都放进去,然后盖上了盖子。
宝金婆婆就这么走了,简简单单,波澜不惊,来的时候,没有五彩云烟,去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
宝金婆婆的坟头在村后山,只要上山,就可以看见,野草灌木里,有一个土堆,那就是宝金婆婆的归属。在那里,宝金婆婆或者是寂寞的,也或者一如当初,开朗乐观。在另一个没有活人知道的世界,她该快乐,该富足的过着。
母亲在经过她的坟前的时候,对我说,如果宝金婆婆还活着,也能看到孙子了。其时,我已经长大,已结婚生子,宝金婆婆的儿子女儿也都成家立业,过着温饱生活,这是宝金婆婆的向往,可是,她一天也没有温饱过,但她真正的开心过。
很多年过去了,村里的人,还惦记着宝金婆婆,一个给人快乐的女人。
本文已被编辑[蓝裳]于2007-12-27 21:20: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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