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父亲去世,可以说足足等了二十五年。父亲去世已经是千真万确的事了,昨天他是亲眼看到父亲下葬的,父亲病危那天,叔父老远从内地打电话给他,父亲很想在临死之前,见他一面。和父亲分别也足足有十五年的时间了,十五年前的今天,就像昨天一样。
他向主管请了假,拿着父危为理由,蛮以为主管会同情他的,但是主管只是说,处理好了家里的事,要尽快回来。
晚上十二点钟的火车,清晨站点钟才到了足够六个小时的路程。六个小时,虽短,然而他回想自己的人生旅途并不短,可是相对于临死的父亲来说,他在临的时候,应该想的比他还要多吧,他不怔暗想,生前所有的一切,已及对死后另外一个世界的崇景,他就是那么迷信。人死后什么也没有了啊。
死应该是很难受的,不过,也许是一时之间吧,不是有人曾经说过,生乃长久的重负,死乃瞬间的解脱。就那么一下子,可怜的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十几年,母亲死了之后,从来就没有笑过似的,可怜的父亲。轮到我孝终就寢的时候,我可不愿意这样死法,我不要死在床上,自杀不是最好的方法吗。可怜的父亲,死时一定很难受。为什么很多人都选择死在床上呢。
父亲去了,他觉得轻松了许多,这倒不是因为他摆脱了什么担子,而是他内心一块沉沉的阴影已经没有了,他二十几年的忧郁的天空,从此就是阳光灿烂,永远是明媚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坐车,还老在为去世的父亲担心,他死时一定很苦吧,父亲真要是去了,他不就可以什么顾忌也没有了吗?多少年来,他一直生活在父亲怪脾气的阴影之下。什么事情,只要和父亲联系在一起,就什么也变味了,再高兴的事情也教人高兴不起来了,这么多年来,他的所有的性情不都是在忧郁中度过的吗。
可是,就是死了,所有的事情还是和父亲联系在一起,譬如说,最后一次观望父亲的遗容,作最后的道别,站在棺材前面接受亲朋好友的安抚,接礼还礼,他尽情沉沉的。为什么老家还用土葬的法子呢,要是火化就好了,可怜的父亲,肉体还在,被厚实笨重的棺材闷着,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火化了,灰飞烟灭,岂不更好。
十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父亲,那是母亲的葬礼。也是葬礼,母亲不知受了多少的折腾,人生是多么地凄苦,社会底层的人,非要被愚昧愚弄一辈子似的,小山沟里什么都落后。可是城里的人也一样,人天生就有一股愚昧的本性,愚昧和知识一点也不相干,农村的人苦苦地像争当个工人,鲤鱼跳龙门似的,以为当了工人就万事无忧了,井底之蛙,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读书的孩子身上,除了读书,再也没有出路了,走后门的,送礼的,那些笨学生,被老师按着头在墙上磕碰磕碰,家长没有一点怨言,留校,罚站,挨耳光,老师也是伤透了脑筋,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治学生了,钢尺也不能把他的脑袋瓜开窍,不开窍就是不开窍。
所有的好处都让老师得了,家长只是买了个放心,但无及于事,一点作用都没有用,苦的是孩子,受了多大的委屈,学不好的挨老师的凶骂,不平等的对待,父母的喝斥,同学的冷眼,全都是贫穷所带来的,一年所有的收成都交到学校里去了,多大的压力,可怜的孩子,一个班五十个同窗,要得到老师的喜爱,多么不容易,要在班里名列第一多么不容易。
把全部的精力放到学习当中,高考了,又是五彩斑斓的七月,保送的全家喜气洋洋,落榜的从此人生萎靡不振,中榜的带着一捆捆钞票送到学校的,拿不出钞票的,家里苦苦撑了九年的,父母自觉惭愧的,撒手人寰的。有幸走进大学里,大学混日子,拿着一张遮羞纸,像落叶一样漂浮于社会上,面对该面对的。到处是金字塔,金字塔从小就有了,好整齐,城市压迫乡村,知识压迫无知,新年压近旧年,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那次回家,整整十年,和母亲整整有十年没有见面了,谁知见面是人生最后的一面。要是母亲不死,要是父亲不死,唉,也许一辈子都不回头看看,可人生偏偏生来就是为了死,这就是结局。
那十年是怎么过的,回忆也是让人痛苦的,痛苦至少有些记忆,多灾多难的母亲,在家里受到没法克制痛苦的父亲的百般刁难。母亲多想这个从小多苦多难的儿子在身边啊。谁知道从小是生理受到摧残,身患白血病,生无希望,死无期限,奇迹般的好了。这一条命,都是母亲用人生的痛苦,眼泪,辛酸换来的,长大后心理又受到摧残。一切都是社会在摧残。在学校拼命努力把别人踩在脚下,废寝忘食,挑灯夜战。家人把一年所有的收成都放在他的学费上,真是孤注一掷,上了大学,父亲满以为会找到铁饭碗,但是正府改革了,再也不分配的,父亲被社会捉弄了,对于父亲来说,社会耍了一个大花招,其帮凶是教师,世俗的观念。父亲就像受到了致命的挫折,非要把牛羊卖掉,送给那些欲壑难填的家伙,脸都不红,仗着有关系捞外快的人手里送钱,一群蛀虫。还好,他阻止了父亲把钱往无底洞送。
然而他为什么憎恨父亲呢,这是他二十几年来的心病,父亲好严厉,他只记得十几岁的时候,他和妹妹在水沟边玩耍,拿着父亲的理发剪刀在玩,父亲见到二话没说,右一个巴掌,左一个巴掌,把他扇倒在地,把妹妹扇滚在水沟里。妹妹后来气不过,小小的年纪竟自己寻了短见。他多相信妹妹啊,埋在后山一个乱石堆里,如今那里长满了杂草,人根本进入不了了。
那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了。可怜的母亲不知哭了多少日日夜夜。此后,他的整个人都是父亲按排着让他走的,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考了大学之后,他才有了自己的天地,有了自己的主掌,他憎恨父亲,这什么要憎恨父亲呢,他说不出来。小时候,只要有父亲在场,他就小心谨慎,惟恐出了什么事,让父亲不开心,受父亲的训斥。直到现在,即使父亲现在不在了,他总觉得父亲好像仍旧活着的,他想做什么,总有什么东西横隔在他的面前,每逢一种想法在他脑海中产生,他就觉得马上有千万道墙,千万条暗沟横在他的面前。
大学毕业后,他就一直呆在外面,没有回过家,只和母亲通信,打电话,母亲每回都在信中哭哭啼啼,即使他每次都悲从心起,悲泪横流,他也抑制自己回家的欲望,他多想回家看看母亲啊,十年之中,他几乎没有提起父亲,直到有一天,随同母亲的信里,竟然夹带着父亲写给他的信,那封信足足有五页,他都有十多年没有见过父亲的手迹了,他的心情是多么的复杂啊,为了那封信,他整整前前后后想了十天,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回父亲的信。
母亲死时,他回家了,村里好些人都不认识,村里人问村里人,笑着问,别人笑着回答,指着他家新建的房子,不过那房子也有十年的时间了,旧的土坯房子仍旧好好的,并没有塌掉,而且还可以住人,母亲摆在新房子时的堂屋里,他见到了母亲最后一面,但母亲早已在另一个世界了。戴孝才两天,他就得知,夹带在母亲信里的父亲的信,并不是父亲写的,而是母亲自己模仿父亲的字体写的,母亲连书都没有念,那十年之间,学会了认字,写字,是多么的艰辛啊,念高中的时候,母亲就说过一次的,说,鹏鹏,等你有空闲的时候,就教娘认几个字啊,谁知一进大学之后,他竟十年没有回家。
十年也许发生过许多事,但是发生最大的事就是母亲不但会认字,而且也会写信了。那次母亲去世,父亲一声不吭的,把悲泪咽在自己的心里,而他自己也没主动和父亲说上一句话,要是母亲还能说话的法,也许,母亲会让他们两个说上那么两句话的。母亲的死,彻底地把他和父亲分开了。母亲下葬时,他人生所有的眼泪都掉尽了,为母亲流尽了眼泪。
父亲死时,又是整整十五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孤单了十五年,这十五年一个人不知怎么过的。土坯房还没有倒,仍旧可以住人,因此,他此次回来,他仍旧住在土坯房里,后来建的房子,门用如今销声匿迹的牛头大铜锁锁着,门环和铜早已发绿了,比这土坯房门上的锁还要陈旧。
父亲出葬后的一天,天就下起了暴雨,屋里有几处漏雨,嘀嗒嘀嗒地掉在泥土地面上,到处是一处处洼洼,清脆而久远,多年以后,自己幼年被拐子之后,父亲寻找儿子整整十年,他在外十年,第一次踏进这间破房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当晚就下起了大雨,父亲笑喝喝地找来烂桶,烂碗接漏水。没有找到儿子之前,父亲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不找到儿子誓不理发,头发长长的。找到儿子之后,父亲神采奕奕,就像一个二十来岁的人。
当年,父亲忙完地里的活之后,常常陪他在桌子边做作业,母亲则用织着毛衣,妹妹在旁边嬉戏,这晚,就好像是四十几年前的情景一样,睹物思情,这一歇,就好像四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它是多么地遥远啊。
然而这一切,似乎毫无意义,事情总有一个结局,无论你怎样地的争气和痛苦,从金字塔底端到顶端,从生到灭,到衰到盛,所有的一切,无一例外地奔向死亡,这就是结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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