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追逐谢鸢

发表于-2007年12月26日 晚上10:33评论-0条

晚上十点钟的样子,8路环线的一最后班公交车里,挤满了乘客。相互挤着的乘客,就像去了水,烘干了的沙丁鱼一样。夜不深,但作为深圳这样一个疯狂的城市里的一分子,他们都没有精神了。坐位上的人陷坐着,站着的人软绵绵地抓着护手,由于是最后一班车,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于是车厢里的脑袋,随着车子的冲劲整齐划一地右一摆左摆,前一伸后一缩。

车子一直越过几个站,突然在没有站的路边停了下来。好些人醒了,随着车门兹的一声,一个中年男子屁颠屁颠地下去了,一个青年小子冲了上来了。青年刚好冲到中年男子腾出来的座位边,气喘吁吁坐了下来,让一个已经站了十来个站的,已经昏昏欲睡的小女子,眼巴巴地成了空等。

这个青年二十来岁的样子,脸黝黑黝黑的,修饰还挺干净,但短短的碎发理得实在是糟糕,和小小的脸蛋配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学校辞退的初中生。然而他那单薄的身躯,却有一种让人不能忽略的东西,这是和他的外观极不相称的,他这种年纪不应该有的,一种坚韧不可动摇的东西,尽管显得稚气,但又锐气。站在旁边的那个女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她虽然没有认真看他的脸,但是她却看清楚了他那一双手。她好像看到一件什么奇特的东西似的。眼睛睁得老大,竟连瞌睡也没有了。那双手显然是一双做苦力的手,完全是由白色的肌腱和钢蓝色的血管包扎着,整个看来就像一对从油锅里捞出的鸡爪。

看来他是有什么急事,竟然连脏兮兮的手都没有洗,手掌手背上尽是一条条黑褐色的油污,指甲里也抠满了脏物。他的左手还在右手上抓蹭,原来右手拇指的虎口边有一条火砖色的刀痕。

他时而凝视着车厢,时而又探头探脑地盯着前面,车子一停下来,他的神情显得十分焦急。好几次自言自语:恐怕是赶不上了。

尽管他发觉有人一直在看他,也意识到在瞧他的双手,但是他一点也没有在意。并且若无事地问那女子:“请问一下,到十一点钟没有?”

“前头不是挂了个数字钟吗?”

他把目光投到前面顶角处的数字时间,只是“哦!!”了一声,没吭声了。

但他又发呆了似的,“十点四十了,好快啊!要是司机能把车开快一点就好了。……她应该没有睡吧!”他又轻声轻气地说。他猛的把身子往靠背一倒,整个人简直是跌在靠背上。眯上了眼睛,看来他太累了。

车里本来是静悄悄的,然而就在他的背后,有两个女子在轻声交谈起来了,并且故意要让别人听见。

“我那同学啊,找了一个不错的对方!香港的!!”

“哦,这很正常啊,我以前的一个同事,她才中专毕业。听说找了一个法国留学的呢,她老公家里很有钱!”

“她很有心计。”

“是啊,她们都很有心计。”

“长得不怎么样,相貌平平,比她们漂亮的都没有到手,没有心计,搞到才怪。”

年轻人叹了口气,坐了起来,脸变得腊黄又焦黑的。望着高楼密密麻麻的灯光发呆,看从车外飞施而过的小车,脸上毫无表情,左手也不在右手上抠了,探开双手,又合抱起来,身子沉在座位上。

“从前有一个同学,恋着一个女的恋了十年,却没有结果。”

“太痴心了。”

“条件比那女的家里差一些,父母不同意。”

“哦,她的父母,她所有的亲戚不都反对我吗!!”

“要早知道,他干嘛还要,不值。”

“那男的真傻,十年,我为什么偏偏碰不到那么痴心的人呢?”

“我知道是什么原故……”

“是,真不值,不值,既然她不爱你,又何必……唉!十年,什么都变了……”

“十年……十年会发生,唉,什么都有可能!”

两个女子突然不说了。气缸的撞击声,变得十分地重厚,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车灯似乎暗了许多,车子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了,永远不会停,永无境止地向不知什么方向冲去一样。旁边的女子发觉年轻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呆滞地睁着眼睛,好像一个没了生气快要死的人一样。

“到总站了”

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车身变化着五彩斑斓的色彩,呜呼兹地转到站里去了。

楼房也不高,却亮堂堂的,车子前呼后拥,走走停停。人在小轿车之间斜插,车子像浮在静水池的小船一样,一小批一小批的移动着。黄色、红色、石板蓝、混红色的装饰灯,绚丽且又多彩。红、黄、绿的路灯和桔红、橙黄、炽白色的车灯交相辉映。街上吹来一阵面包店里的松仁、蜜糖的香味,鸡腿羊肉在铁丝上吱兹地爆射着呛人的烟团。对人施暴政的摇滚,哀怨催人泪下的流行,无人听懂的说唱,嘻嘻哈哈逗人发笑的西皮,它们高高低低,约有约无,或是交响,或是独奏,重重叠叠,前前后后,左摇右摆地高吭着,狂跳着……此时,这里比白天还要热闹。

商场里出出进进的尽是些下了班的,做工的青年男女,毫无光泽的直发,垂在淡蓝色的皱皱的工衣上;生硬得像铁皮的深黑色的衬衫,像燕子尾一样骑在被地面擦毛了的喇叭牛仔裤上,闲逛着的手指卡着播放着铃声手机。这里到处是时尚,却又被浑身上下充斥着落伍的时尚的人充斥着……

那个青年直穿街道,对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直冲冲地来到了有四层楼的房子前。他麻木地抬着头,无望地看着二楼的一个亮着灯的窗户,却又惊慌失措地慎防着前前后后的行人。

他站了将近半个小时,战战兢兢地挨近了门铃,一口气地、利索地按了一组数字……呕嘟…哎嘟…呜嘟

没人!

他重复按了一遍。

嘟…嘟…嘟嘟

“哒……找谁!出牌,不要,东!”

“青青在……?”

“你是谁……一萬…她不在!…手气真背”

“我,我…小真…告诉她,我在下面……”

“得了吧,你!!有什么事,明天说……卡哒…嘟嘟…嘟嘟……

青年人回到了树底下,呆滞地。哦,王八,和他有什么……她不理我,或许她没回来,要是没有回来,她又能到哪去呢,她家人把她看得那么严……

这些天来是有点冷的,晚上扬起了湿气,幸好他穿了长袖子衣,那支着架子卖影牒的小女孩,趿拉着凉托,怎么不冷呢,那卖水果的中年男子,也趿拉着凉鞋,他们是什么人啊,好像是一个地方的人哦,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觉得清凉,清凉久了,准会感冒。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湿气越来越重,未睡的行人也稀稀拉拉的,可她却还没有出现。他的内心无望的等待着,显然他是一个不擅言词的人,不喜欢言词还是不会言词不得而知,至少他除了在车上问别人几点钟以及按门铃时说了些话外,他再也没说些什么了,他默默地呆着,并且要永远呆下去一样。

他是穷的,穷是一切噩运的根源,再没有什么比贫穷的鬼影子可怕的了,贫穷对于一个人来说最要命的,它对待爱情就像飓风一样能把她连根拔起。没有钱似乎有爱情,但是却没有婚姻。而呆在树底下的年轻人,其打扮其举止,粗糙起茧的手指,稍微具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他是替别人的干体力活的。并且是出门在外劳苦大众之中最底层的青年,他那忧郁的脸,当初也应该焕发着青春的光彩,现在却变得这么丑陋,这是何等疲劳,是什么卑劣的营生早早把这个俊秀的身体扭曲?

出身较好的青年人是乎追求女孩也不会用这么土的办法,也用不着这么这么苦苦等待。要有条件好一点的话,他也许开着小车停在女孩的楼下,久久地等待。像这样死死的等待,浪漫的情景,感人的画面,才子佳人的书,倒是充斥着。青春偶像的剧,那些有钱人,是乎也忘记了金钱的魅力,也有了这种浪漫。

他坚定不移地呆着,看来他一定会等她出来的。然而正在他麻木地呆着的时候,那个卖桔子的中年人却看到他被什么东西怔了一下。既想立着不动,又想逃走的模样。

一个人正向他走来了。他先是摒了一口气,然后轻微而寒颤地翕了一下鼻子。要不是在夜里,他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准逃不过对方充满着斥责而又犀利的目光。那不祥的目光,令他顿时不知手怎么放了。只能手指扣着手指,睁着忧郁的眼睛望着对方,结结巴巴地发出几个字音“噢!您……”他只觉得自己在招供。

然而那人一点也不领情,那眼神无不表明他这种行为太怪诞太荒谬了。“这么晚了,你呆在这做什么?”

这样被人问着,而且还是问他的最痛之处,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还是是说出了最直接的理由“我在等青青!”

对方丝毫都不觉得理由充分,斜着脑袋,一幅吃惊的样子“你这样有用吗!!!”

“……”

“快回去!”

但他仍旧一动不动的,他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对方以同样的姿势看着他“她给你什么承诺没有!!:

这一问非同小可,差点把他彻底地击垮,从他那哆嗦的身子,痛苦的眼神,无助而惊慌神情可以看出来,面对对方这样直接而没有余地的追问,他不得不说出事实“没,没……”

“那就回去!”

“哦,你先上去,我待会……”

“你现在就回去……”

她没有给他任何承诺,没有任何承诺,这是最要命的,他只觉自己势单力薄,一点回驳的余力都没有,他左顾右盼,多希望有人能在此时帮他一把,他此时的感觉就是,倘若有神仙在,也是没有用的了。他的眼前是黑黢黢的一遍。有了爱就有一切,没有爱,什么也没有。

“回去!”

“我要站一会儿”

“没有用的!!“

“哦,”想着过去她的种种冷酷,他的付出,人生是多么地无意义啊,看来真是没有希望了,要不她不会那样对待他的,最近她越来越反感了,他深深地爱着她,她连一个喜欢的词都没有说,处在这样的境地的他,开始败下阵来。感觉自己的心就像铅铸的一样。

他往回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接又加快了几步,可是还没出五十步远,他越走越慢,越走沉重了,好像时间也在慢慢地滞留。他的身子在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体内倒腾着。他好像要哭似的,谁都反对他,谁都对瞧不起他,以前懵懵懂懂的,什么也不知道,原来,人生所有一切的验证物,爱情是再也好不过的了。

他停住了,头也低下去了,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着他的头一样。但是他又转身过来了。目光坚定,但是没有表情。

他仍旧又回到了树下,那人已经走了,此时已经是一点了,好些人进入了梦乡。

他仍旧呆在楼前的树底下,忧郁地看着二楼的窗户,窗户的灯已灭,那窗户在夜里静穆着,他多希望她的面孔能在那里出现。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出现。窗子紧紧地关闭着。

清凉的风让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他才发现,先前马路边摆滩卖影牒的小女孩已经收滩了,除了几张白色的一次性的袋子之外,空空如也,可是一阵风过后,那几个袋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先前的水果摊,只剩下一堆用雨布掩盖好了的堆子,奇形怪状的。

夜深了,但是他发觉夜还刚开始似的,很晚了,但是他发觉天还刚过黄昏似的。即使体力不支,他就用手掌撮了一下脸,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顺着额头往下巴,使劲地刮了一下,好让自己强打起精神。

路灯还在亮着,尽管树的叶子很厚,但是桔黄色的灯光还是从树叶细缝中,漏到了水泥地上。也溅了点星子在他的身上。在那么一点点光中,他那神情倒还没有到达绝望的那一步,只不过是困倦而已。他始终注视着那一扇不会开启的窗户。

可是,开门吱扭的一声他没听到,当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时,他才意识到更加不妙。他把目光扫视了一遍街道,以向对方暗示,他已经知道时间不早了,但是他一定要等下去,直等到她下来为止。

“你这么晚在这里等是什么意思……”对方故意把话拖得很长,说话的不是她的姐夫,而是她的表妹,他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好像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连这么一个女孩也来斥责他。

“不关你的事,你回去吧!”

“她早就睡觉了,不会下来的,你一个大男孩子,这样做未免太过份了。她母亲说过了,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可能同意。”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上去吧

他又一次痛苦极了,于是呆在树底下,感觉自己好像没有生气似的,他对她爱之强烈,爱之深切,她就感觉不到吗,他不信她是铁石心肠的人,十年,他要付出十年的努力,他就不信,他不信……她表妹上去了,于是他又呆着。十年,他觉得自己在和所有的人作斗争,在单枪匹马攻打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他付出了几年努力,一点希望都没有,她家的境遇并不怎么好,然而不知怎么的,这么平凡的人,这么平凡的家庭,是什么原因让他的炽烈的爱,连一点作用都没有。

一想到这,他实在痛苦极了。窗户紧紧地闭着,之所以会遭受这样的境遇,都是因为他到现在一无所有,初中还没有毕业,他就来深圳了,都快十年了。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他整天拼命地干活,但是竟这样的穷。贫穷的青年,在这样一个城市恐怕不下于二百万,二百万的年轻热血注入这座城市,然而他们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命运殊途同归——穷。

他怎么能获得她的爱情呢。越想越痛苦,他几乎绝望了,只见他就站在一座高不可攀的悬崖前,自己一节节地败退……他感觉到皮肤一丝丝的清凉,像是重重地沉雾,又像是飘起了毛毛细雨……

……

“这么晚了,你还在等谁啊!”

他无力地抬起了头,只见一个妖艳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染着黄色头发,很直,直垂到裸露的肩膀上,白色的涤纶超短裙上,套着白色的涤纶齐胸,打扮得像个天使,但只是一个充满肉欲的天使。

年轻人的嘴唇有点泛白,抬头望了一眼二楼,只觉那里黑沉沉的一遍,白色的窗帘真有尸布那么恐布,好像那儿从未开过窗孔似的。

“几点钟了?”

“四点钟了!”

就算铁石心肠的人心都化了,但是她偏偏是木头人。他发觉自己的眼角热湿湿的,拼命用手一揩,使劲一甩,好像有点不光彩,他那愤恨的表情,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

“跟我来吧!”

随后他们在街上消逝了。

夜已经沉在梦里了,街上很多地方暗了下来,不再亮堂堂的了。偶尔有那么一辆车子呼啸而过,路上的行人也少了。

黄色、红色、石板蓝色,混红色的装饰灯,绿、黄、红的路灯,桔红、橙黄,炽白色的车灯仍旧各自亮着。街上吹来一阵阵的凝重带呕心的说不出的味道,对人施暴政的摇滚,哀怨催人泪下的流行,无人听懂的说唱,嘻嘻哈哈逗人发笑的西皮,他们全都闭了嘴,惟独只有风在轻唱着,低吟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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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描写很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