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你知道不,即使十六岁就从山村走出来的我,在城里住了二十来年了,我的心却仍旧在我们住的那个村庄。我想念那里的一切,尤其是去世已经二十年的你。
每逢看到新进城的乡下人,我就想起了你,我仿佛又看见你穿着已毛边的黑色中山装,灯笼似的大黑裤子,脚踩黑色的雨靴,黑色大雨伞是用草绳系着,背在肩上,就像当年红军背着枪似的,在山岗上的灌木丛中穿行。你的身后跟着七八只山羊,带头的公羊脖子上吊着一支铮亮的铜铃,公羊摇一下脖子,它就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声,响遍山岗,山谷,从村头到村尾。
伯父,你总是那么的憨厚老实,对人对物都宽容相待。你还记得那年五月,你从镇上买回来的那头刚满两岁的水牛么?它总是撞祸,你把它放在山岗上,还没等人转过身,它就横冲似箭似地溜走了,你急了,满山遍野地找,它走过的路上,尽是踩烂了蕨毛的根茎,挤坏了灌木丛,枝叶被挂烂,蹋烂的草丛粘着块块的泥巴。
它的脚印总是带领你到别人家的水田边去,因为它嚼了人家的水稻了。被糟蹋的水田混浊混浊的,水稻齐根的被嚼了,左一兜右一兜,四条腿还踩踏了两条苗子。不仅如此,水田中间还有一个洼洼,没想到那水牛还在田里洗了个泥浆澡,倒在水田里左一蹭右一蹭,击起的泥浆把幼苗覆盖着,能伸在外面的苗子向外树立着,冒着尖尖。
牛肯定是心满意足了,不用说它是披着一身泥浆走的,它走过的路上处处掉着泥浆。草地上一团团,灌木枝叶一块块,树干上一坯坯。为了它撞的那个祸,你不知挨了多少骂。人家扯来苗田里剩下的秧苗,一边补一边恶骂,一边扶正一边诅咒,不仅骂你的牛,而且也诅咒你。补到牛洗澡的地方,不得不从旁边拨弄些泥巴填平,那就骂得就更难听了。这还好,要是闹凶了,人家不仅要你把牛糟蹋的补好,而且还要你从家里挑些尿素或者是碳肥之类的肥料施在被糟蹋的地方。
为了牛撞的祸,你忙乎了一整天,看着牛栏里的水牛,你并没有破口大骂,更没有像别人一样,操起扁担竹棍之类的向牛扑去,而是嘀咕着,好家伙,还不知足!那牛深知你不会拿它怎么样,睁着铜壳大的眼睛,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还大摇大摆地反刍着吃下的东西。
伯母和你都还健在,兰凤姐还未嫁时,一家子也是和和气气的,堂姐他们也时常回家走走,带着你的外甥,提着孝敬你俩老人家的礼品,有时是糖,有时是肉,有时是墨鱼,有时是桂圆之类的,凡是乡下有的,他们都买了孝敬你老人家,要么是美凤姐买的,要么是雨凤姐买的,要么就是冬凤姐买的。今天这个走了,明天那个来了,全村里的人家,就数你家里最热闹。好多人在背后说,生儿不如生女好。就连有很多女儿的人家都羡慕你家,因为你家除了兰凤姐之外,其他三个都出阁了。而别人家同年纪的好些闺女还没有人上门提亲呢。
兰凤姐从小就有一股男孩子的脾气,看到别人爬树,她也爬树,看到别人到水田里捉鱼,她也到水田里捉鱼。一个男孩子童年所做的事,她也做了。村里人都叫她假小子,十八岁了,人长得水玲玲的,但就是不爱打扮。更没一点谈婚论嫁的迹象。
伯母有一次对她说,难道你要我们养你一辈子吗。
对啊,我就是要在家里养老,陪你俩老骨头一辈子。
半年还没过,兰凤姐却说要嫁出去,你们俩老人吃惊不小,开始人家说她跟隔壁村的青年躲在竹林里亲热,你们不相信。
兰凤姐戴着红盖头向你们拜了几拜,伯母哭得好伤心。被人牵着走出家门时,伯父你一言不发。村里好多的人去送亲,我也去了,开始兰凤姐也一脸喜庆,可还没走出村子,兰凤姐哭起来了,想回去的样子,但还是踏上了一个女人一生该走的路。
兰凤姐出去之后,你家冷清了许多。女儿女婿不来的日子,白天伯母一个人在家里呆着,伯父你一个人则在田里忙着。有时,伯母嫌屋里太冷清,就叫村里的小孩到你家玩。
没多久,伯母病了,得了肺结核,经常在里屋里熬中药,那药气味开始是轻轻淡淡的,堂姐她们也隔三叉五地回来探病。村头到村尾处处弥漫着药味时,伯母已经患肺癌了,没得冶。
有一天傍晚,你在外还没有回来,病危的伯母一个人呆在家里,房里还没有掌灯。父亲对我说,这么晚了,你伯父还没有回来呢,你伯母还没掌灯。去啊,帮你父母掌灯去。我挺怕伯母的,她是一个厉害人,平时我总觉得她很严厉,因此,就算她病危了,我也怕她。但我还是拿着火柴,走进了你的屋里,那时天还不是很黑,还有点亮,微白的光反照在屋里,朦朦胧胧的,只见伯母没有生气地躺在竹椅上,伯母呃,伯母呃,我叫了好几声,她没有应一声,吭一声,我浑身发颤。父亲在隔壁说,蠢人啊,你伯母怕是睡觉了,叫不应就不要叫了。
但我还是叫着,非得把伯母叫醒,要她应一声,以证明她还……伯母醒了,呃……是鹏鹏。
你的灯在哪里啊,虽然我看到了灯在桌子上,但我还是问了,我替你点灯。她只嗯了一声。
没想到第二天,伯母就在兰凤姐的哭声中去了。她临死前,兰凤姐跪着,屋子里黑压压地站着村里的人。一个辈份大的老人早早地摆好了按香,点香烧纸。兰凤姐一边哭,一边按村里老年人的吩咐,帮她穿上青衣,戴上黑色的八角帽。
伯母在喘气,在床上抖动,已经是弥留之际了,伯父你襟危坐在旁边,对伯母说,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就跟女儿说,你说呃,但是伯母只顾翻着眼,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想吐又吐不出来,竹竿一样的手微微地扣着床单,吸气细,出气粗。
伯母熬了大半晌午的时间,什么也没说,日头当中了,她才把脸对着兰凤姐,呃的一声,想说什么,口里却涌出一股墨绿色的黏液色的东西。瘫在床上,手冰冻冰冻的,瞳孔放大,眼睑闭上了,她去了。
在外面的人,就听到兰凤姐又喊又哭:娘啊,我多灾多难的娘啊,我没过过好日子的娘啊,我的娘啊,娘啊……
老头子,人已经死了,你别逼在心里啊,你也哭一哭啊,
我的伯母呃,我的外婆呃,我的娘啊,我的好婶子呃。屋里敲得震天响的嗯气锣声,噼里啪啦密密麻麻一阵响的鞭炮声,还有哭声,叹息声,混在一起。门前枣树上的白头翁吓得直冲到背后的山坳里去了,鸡鸭在屋墙外边一阵惊飞,呱呱直叫。
伯母咽气没多久,一个老道士就来了,老道士是一个独眼龙,驼子,耳朵而且还有点背。伯母当天晚上就被放在漆黑色的棺材中,棺材摆在堂屋中央,两头点着油灯,灯芯草吐着幽白的小舌头,屋里弥漫着的油漆气味。棺材前面摆着一张大桌子,老道士木讷地把一张张白纸从中裁成四张,两张两张地叠在一起,脚边放着一箩筐白石灰。他用海碗掺石灰,倒在两张叠好的白纸上,对角折成三角型,然而顺着折边包起来,包成方砖样的石灰包,伯母的头枕在上面。
伯母的丧事在悲痛中操办着,一切都顺利,只是伯母出葬前夜,不知是什么事,美凤姐和月凤姐两家,就着伯母的棺材,不冷不热地吵了一架,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伯父你坐在旁边,无力地摇头,用长满茧的宽大的手掌击着自己的腿,我现在死了就好,省得你们争来争去的。说一句,掌一下,有气无力地想跳起来,但是终是没有气力,像是被长凳粘住一样。
出葬那天,外甥外甥女,女儿女婿,侄儿侄女,都顶着白盖头,白盖头用别针别着齐腰宽长及膝头的白布,拦腰系着草绳。娘家的人,村子里的人,所有送葬的人,衣袖子套着黑纱,手捏着点燃的香。
棺材刚一离地,哭声震天,锣鼓喇叭齐鸣。兰凤姐就拍打着棺材,不顾一切地用头磕着棺材。好多人都拉不开。道士就走在最前面,紧接着是美凤姐的丈夫,他捧着伯母遗像,面对着棺材,踉踉跄跄地退着走。十六个轿夫,青一色腰上系着白色汗巾子,抬着铺着红毯子的棺材。整个葬礼行列,黑压压的一片,从堂屋里出来,漫过山岗,穿过树丛,就像一条脱水的年鱼,掉在黑绒色的灰烬里,每动一下,黑绒色的烟雾腾空而起,漫天飞舞。钱纸在个把人的空中翻腾,搁在草丛里,树枝上,红色炮仗碎纸东一团西一团地洒在沿路上,香烟直呛得人掉眼泪,连那些抑制不哭的人也哭了。鞭炮或是在前,或是在后,或是在左,或是在右,噼里啪啦;锣鼓响器,和奏着哀歌的喇叭一歇一响,咚咚切咚切哐哐,啦呜里呜啦。
伯父你看着伯母出去,一脸死白。
伯母去世之后,你就买了几只山羊,把它们关在隔壁的厨房里。一大早就把羊放到山岗上去了,绵绵地叫声把我从晨梦中唤醒,黄昏的时候回来了,又是绵绵地叫声。后来,你就做了一个很小的铜铃,直桶似的铜件,在底部钻着一个小孔,里面一个结,外面一个结,系着一个钢摆,摇一下,响亮清脆。吊在公羊的脖子上,叮当直响,铃声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你穿着已毛边的黑色的中山装,灯笼裤子似的大黑裤子,脚踩黑色的雨靴,黑色大雨伞是用草绳系着,背在肩上,就像当年红军背着枪似的,在山岗上的灌木丛中穿行。你的身后跟着七八只山羊,带头的公羊脖子上吊着一支铮亮的铜铃,公羊摇一下脖子,它就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声,响遍山岗,山谷,从村头到村尾。
晚上,你老人家就在我家的走廊上坐着,在我们家“看”电视,你喜欢看京剧,花古戏,可平常电视很少上演,那种“老戏”已经衰落了,它属于你们那一代,辉煌已经属于过去。那时,电视节目已经全是些流行乏味的音乐,偶像剧。你坐着就打嗑睡,耷拉着脑袋,头倚在门廊上,打着鼾。很晚了,我们把电视节目都看完了,你还在睡着,我于是推醒你,伯父很晚了,回去睡吧。
嗯,大多的时候,你被推醒的那一刹哪,像谁也不认识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哦,完了,电视放完啦。有时你一个人亮着手电筒回去。有时我就陪你去睡觉。我知道你怕得很,村里的人都说你屋里有鬼,总是作弄你,待你睡着了,就掐着你的脖子。
你的人生最后的日子不知是怎么过的,我在家的时候,你家的东西一天一天地少,稍微值点钱的,堂姐她们就拿到自家去用了,留给你的,只有一铺床,一床被子,一床帐子,破碗烂袋子,发霉的旧箱子。以前不用的旧碗柜摆出来,因为新柜子被月凤姐一家抬到自家去用了。穿衣柜,盛干货的坛坛罐罐也被冬凤瓜搬走了。二楼所有的楼板被掀掉,不见了,抬头只看到二楼的几根横梁,再上面就是黑黝黝的瓦。女儿女婿很少来看你,除了羊,你什么也没有了。堂姐她们过着自已的小日子,把你一个人凉在一边。
有一次,从外乡回来,再也没看到你放羊,三个大的女儿把你的羊卖了,分了。我走到你的屋里,心里一阵颤抖,你住的房屋没想到竟是那样旧陋了。屋顶的瓦有好几年没有拣了,漏雨使屋内坑坑洼洼的,煤炭没地方放,你就堆在床底,在床底下散发着怪怪的味道。墙壁剥落得不成样子,墙根落着片片土疙瘩。窗户用旧得发黄的塑料薄膜蒙着,很旧很旧,是十年以前兰凤姐钉的。
堂姐她们怎么不管你了。只养不敬就是不孝,她们这样子做,无疑就等你死,她们好轻心了。你既没有和她们争辩,也没有怪他们。听说连要去了,也没给一个信去惊扰她们,一个人坐着坐着就去了。你的葬礼好简节,听说送葬的队列还不及当年伯母的一半,可以说,你是安安静静出门的。
独自一个坐着,然后就去了,一个人,一个人,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孤苦伶仃地走。
如今,你住的房子全都塌了,风吹雨打的,墙角里长满了杂草,有狗尾草,有蛇草……每逢清明,我也到你的坟上看看,有时也修一修……
-全文完-
▷ 进入谢鸢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