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放假回家,母亲总会站在堂屋门口,挂满一脸慈祥流露出关切的眼神,然后一边很娴熟地系上一条粘满油腻的围裙,一边对我说:“进屋去陪你爸聊聊,听说你要回家,你爸一大早就到对面的坝湾里捞了好些鱼,你看。”母亲从灶屋里拿出鱼篓喜滋滋地让我看,还不停地朝我向里屋呶着嘴。我知道,父亲就在里屋。
我轻轻推开里屋的门,父亲正坐在床沿边的靠背凳上。之前他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在听我们娘俩说话。看到我进来,他轻咳一声,捆了一袋纸烟,用舌头舔着纸沿的一角,把烟纸粘牢。我唤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嗯。”父亲应了声,缓缓抬起头看着我,示意我别干站着。
我掏出香烟递给父亲,尽管知道他不抽带嘴的,但这成了我见到父亲第一个习惯性的动作。父亲朝我亮亮了手中的纸烟,我知趣在收起香烟,然后坐在他的对面。父亲埋头吸着烟,偶尔会看我一眼,严肃又夹着许些的关爱,稀疏的头发又添了许多白发,像是抹上了一层灰尘,显得有些错乱。我们一直保持沉默,不知不觉地眼睛有些湿润了,我知道父亲一定有很多话埋地心里要说,只是不善言谈的他总也不会用语言的方式来与我沟通。其实我和父亲一样不善言谈,复杂的内心在表情和眼神中把亲情流露出来,这成了我们父子心灵唯一的沟通方式。
在饭桌上,每次都母亲先打开话匣子,往我碗里夹鱼:“来,伢子,尝尝你爸给你捞的鱼,都是土鲫,鲜着呢。”父亲抿着酒对母亲说:“又不是细伢子了,你吃你的。”然后往母亲的碗里夹鱼,母亲荡漾着一脸的幸福。
饭后,母亲收拾碗筷进了灶屋,父亲抽完一袋纸烟到阶基边拿了一把柴刀在屋后的山上砍了根竹子,剖成细篾,取出鱼篓开始认真补起来。看着父亲佝偻的身躯,越发苍老了,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岁月催人老,父亲这副模样扯痛我的心,他一直都是个很坚强的人,执着不肯认输。我继承了父亲的性格,这也许这就是我跟父亲没有共同语言的缘故吧。
记得上初中时,我个子矮小,经常被个子大一点的同学欺负。有一次,一个大个子同学在放学的路上拦住我,非要骑我的自行车。我说:“凭什么要给你骑?”对方亮出拳头:“不让我骑就让你吃拳头!”于是在旁边几个同学的吆喝怂恿下我们扭打在一起,尽管我屡占下风,但我还是玩命地反击,结果我打掉他两颗门牙,他抓破我的脸。
回到家,父亲看到我满是伤痕的脸责问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他:“我打架了。”
“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你长本事了是吧?”
“他欺负我,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好好说?”我吼着,内心却是万般的委屈。
这一吼把父亲激怒了,在阶基旁取下一根柳条,不由分说地往我身上抽,一边抽打一边骂着:“我让你打架,我让你打架!”
母亲从里屋冲出来,紧紧地拽父亲的手:“你还要不要伢子命了?你干脆连我一起打死算了!”父亲只好作罢。
我忍受着火辣辣疼痛,却不依不饶地对母亲说:“妈,您别拦着,让他打,让他打死我!”
父亲再一次被激怒了,柳条又一次打在我的身上,母亲舍命拦着,直到父亲筋疲力尽。
母亲看着我满身的伤痕和血迹已是泣不成声:“伢子,你怎么就这么犟呀?跟你爸一个脾气,真是一对活冤家!”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打得这么狠,之后我再也没有打过架。
参加工作后,我很少回家,父亲一字字告诫我,做人要厚道诚实,要勤奋肯干,要学会忍让,这成了我出门在外的信条。尽管如此,我与父亲关系似乎没有太大的好转,在这期间我和他又有过一次各不相让的争吵。二叔打电话告诉我说,父亲号召乡亲们集资入股建起了一座砖厂,销路打不开,货款也收不回,乡亲们闹到家里来了,我母亲都急病了。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父亲一直守在母亲身边,看到我他满脸的愧疚,似乎又苍老许多。我握着母亲的手心痛不已,开始怪罪于父亲:“都上年纪的人了,还瞎折腾什么?”
我的责问让本该愧疚父亲恼怒了:“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瞎折腾?上了年纪就不兴干点事吗?”
我毫不相让地反驳:“可您拖累了我妈!”
父亲没再与我争论了,只是一个劲地吸着烟。母亲坚难地拉住我:“伢子,别怪你爸,他也是为了乡亲们好,出了这样的事,你爸心里也很难受,你要多体谅一下你爸,有话为什么不心平气和地跟他好好谈,家和万事兴呐!”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话的确刺伤了父亲,我对母亲吱唔着:“这还不是看您病了我急的么?”
父亲对我说:“你好好陪着你妈,我到坝湾里去捞给你妈熬汤喝。”母亲不让父亲去,父亲还是执意去了。
外面已经下起毛毛细雨,母亲望着屋外焦急地对我说:“伢子,都下雨了,快,去给你爸送件雨衣!”
我到堂屋拿了件雨衣径直赶往坝湾,远远地看见父亲倦缩在坝湾边,双手紧紧地握着网搭子,还不停地打着寒颤,他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似乎忘却了寒意。顿时,我的视线模糊了,嘴角在剧烈地抽动,我开始对我以前的种种不是深感懊悔与自责,感觉到有一座大山就屹立在我的眼前!
父亲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一副窘迫的样子。我抹了抹眼泪:“爸,捞不到就回家吧。”
“既然出来了,总得有些收获吧。”父亲说。
我没再劝父亲,脱下一件外衣搭在他身上。父亲撸了撸外衣,回头看着我,眼眶中闪动泪花,我的心又是一紧。
父亲让我站近些,说:“伢子,打你记事起,是不是一直都在怪我?”
我使劲地摇头:“爸,我怎么会怪您?”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一直在为那次打你的事自责,我不该下手那么重,自己亲生的崽打在手头,痛在心里呀!之后我偷偷地哭过。”
我不禁一怔,痴痴地看着父亲,父亲又说:“崽呀,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都在惦念着你,怕你在外面吃亏受苦,儿行千里系父心呐,天下父母有哪个不疼儿女的?”
“爸,您别说了,这些我懂!”我抽泣着,竟也忘却了寒意。
回家的路上,我搀扶着父亲,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看着父亲一脸的幸福与满足,我的内心也是暖暖的。
一个月过后,母亲打电话高兴地对我说:“伢子,砖厂的销路打开了,你爸说多亏了你帮他介绍几个城里的客户,还让我谢谢你呢。你上次给他买的那件羽绒服,他一直穿在身上,逢人就说,这是他崽从城里特意给他买的,瞧这老头子!”
我会意地笑,一缕阳光打落在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暖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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