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走

（回乡系列文十七）

要离开母亲老屋水井桉树石头河小池塘大山坪了，睡不着便开了灯看熟睡中的母亲。数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听着母亲时有时无的鼾声，闻着母亲丝丝缕的体香到手机闹铃响。起床梳洗后把笔记本日记本眼镜稿纸圆珠笔收好，母亲父亲相继起了床。絮絮地嘱咐父亲母亲少在毒日头下干活，要迟出早归，要按时吃饭，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人一旦失去了健康，任再多的钱也买不到。而失去健康的同时还会失去许多东西，那些东西肉眼虽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是世间最宝贵的。

母亲点头答应着，也絮絮地叮嘱我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熬夜，身体不好要早点休息等。听着母亲的叮嘱，我的心似蜂在蜇，眼里起了浓得化不开的雾，朦胧了母亲的面容。

父亲的身体好，也舍得吃喝会保养，我不担心，担心的是母亲。她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我买捎回来的营养品她都叫父亲和侄女飘吃了，她一点也舍不得吃。母亲的心里只有丈夫儿女和孙子，唯独没有她自己。平时来客了，丈夫孙女在桌上吃着喝着，她自己在灶前吃着白米饭。过年时儿女孙子们被她一个个按坐到桌子上，她则坐在灶前就着冷菜冷汤吃着，去拉她和我们一起吃，她说“我不喜欢在桌子上吃饭，不自在。”给她买的衣服总是放在箱子里舍不得穿，说“太贵，干活穿可惜了，放着不干活了再穿。”不干活了再穿，母亲，你什么时候才不干活啊，病了，老得动不了的时候吧。

从记事起母亲都是忙啊忙啊，忙着田地里的活，忙着给一家人做饭洗衣，忙着给丈夫儿女缝衣做鞋。白天在忙，夜里在忙，甚至在梦中也在忙着侍养猪牛鸡狗侍弄田地。

母亲呵，劳碌奔忙了一生的母亲，什么时候才不忙呢，什么时候才坐下来歇歇呢？

“我怕是要进了棺材才不忙呵。”“我也想歇呵，活谁干呢，你爹又懒。”

母亲，我辛苦一生受累一生的母亲呵！

很想永远住在故乡，为母亲洗衣做饭，帮母亲干活，帮母亲喂猪狗鸡猫，帮母亲放牛割草，听着母亲的鼻息闻着母亲的体香睡觉做梦。母亲病了给她端汤递水床前尽孝，母亲累了给她揉肩捶背消除疲劳，母亲烦了给她讲笑话故事消愁解闷，母亲渴了给她烧水沏茶，母亲饿了给她做饭炒菜。天热给母亲摇扇，天凉给母亲披衣。要把母亲二十多年前为我做的一切还给母亲，让母亲开心快乐，让母亲不挨饿受饥，让母亲穿得暖吃得饱，让母亲的晚年每一天都有笑声，让母亲没有孤独寂寞感，让笑永远在母亲皱纹纵横的脸上灿烂，灿烂成最美的回忆。

可是，可是，我不可能永远住在故乡！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我不得不离开母亲，不得不回不想回的家。为了灵儿，为了做母亲的那份责任，不得不让母亲孤独，不得不让母亲过没人陪的日子。为了尽做母亲的责任，而让母亲在寂寞孤独中过。要想母亲天天快乐时时开心，就得放弃做母亲的责任，要想尽做母亲的责任，就得让母亲在孤独和寂寞中过。世上的事竟是这样的难两全！

曾劝母亲到城里和我一起住，她连连摇头说：“不行，我走了谁给你大哥守屋子，谁照管你姐夫的坟墓，你照顾你弟弟的女儿，谁喂狗和猫？你爹懒不说还粗心。”

母亲永远也放不下做母亲的责任。姐夫的坟墓要照看，大哥的房子要守，小弟的孩子要带，还有视如儿女的狗和猫，都是她不能到城里住的牵和绊！

面对这也放不下那也舍不得的母亲我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祈神灵保佑她平安长寿。可是——有神灵吗？如果有为什么我求了那么多次，母亲还是疾病缠身疼痛不离？母亲一生行善积德，为什么总是灾难频频厄运相伴？“好人有好报”的话有多少可信？

昨天上午和母亲说了三个小时的话，她说“人啊，做人真难！做好人更难！”

是啊，母亲，做人难，做好人更难。在最困难的年月你悄悄地把粮食给困难的人，不知受了多少公婆丈夫儿女的打骂怨恨。为了那个被儿孙撵逐的疯子，被公婆骂丈夫打儿女恨。她因为那一碗碗饭把你当成了最亲的人——她的妈，老远看见你就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脏得不能再脏皱纹纵横的脸笑成了花！

母亲呵，你做了一辈子好人啊！

你又说“如果有来生再世，我不变人，变鸟儿虫子，那样就不会辛苦奔波了。”

母亲，如果真有来生再世，你一定要变人，降生在富贵之家，父母双全，会有个爱你疼你的丈夫，不再有苦也不再有累，只有幸福和快乐。把今世没得到的父爱母爱丈夫的爱尽得，把今世没享的幸福尽享！会的，一定会的啊。母亲，不是今世不成修来世么，今世你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来世定会只有乐没有苦，只有喜没有悲！会的，一定会的呵。

母亲最后说“不知人死了可会与家人团聚？”

母亲，放心吧，你会在天堂与分别69年的外婆团聚的，团聚后再就也不会分开了，永远在一起。会的，一定会的！

“在想啥呢？立在那不说话，眼里还有泪。”母亲眼泪汪汪地说。

“没想啥，虫子飞进眼睛里了。”我忙别过头去。

“是吗？”

“嗯。”

“看看还有啥没收拾好，别像过年的时候把笔和书落下了。”母亲走出门去，立到院坝里悄悄地擦泪。

“都收拾好了，没有落下什么。”我的嗓子眼像堵了团东西，说出来的话是那么的乱和嘶哑。

又要走了，又要经历令人肝肠寸断的离别了。自03年春川医那位眼镜架在鼻尖白发如银的专家说了“你的腿随时都有病变的可能，若病变就是神仙也难救了。”的话后便怕与亲人分别，怕分别即成永别。死神一直在远处窥视着，随时都有走近的可能。怕受不了分别时的苦，总是不辞而别悄悄地走，开始亲人不理解，后来理解了。而与母亲分别最让我痛苦，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见她，打电话也总以为是最后一次听她的声音，常常是忘了时间紧紧地抓着话筒听着说着。每当母亲说“我要去干活了，挂了。”泪水便下来了，很想对母亲说“妈，别挂，再说会话。”却又说不出口。泪在脸上奔流，滴在握话筒的手上凝结成想念母亲的珠玉。

五点，还有一个小时车才来，还可以和母亲说会儿话，还可以在这小屋里坐一个小时，还可以醉闻母亲的体香一个小时！“妈，你进屋里来坐吧，外面蚊子多。”我擦去腮边的泪轻轻地对那个瘦弱的背影说，声音颤颤的。

“嗯。”母亲擦了擦眼睛回身走进小屋来，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看着眼睛也是红红的我，努力让笑在脸上漾起。“你回来瘦了，也晒黑了。”母亲轻轻地说。“天天下午在河里走来走去，那水脏，长了两腿的疙瘩，回去肯定要发炎。”

“妈，没有瘦，胖了。回来一顿吃的饭在家里要吃三顿，如果有称称一下准长了好几斤。黑到是真的黑了，不过看了二十多年没见的学校大山坪小池塘，每天下午能和小河对坐，听悦耳的哗哗声，能捡贝壳，能和鱼儿嬉戏，晒黑也是值得的。”

“你呀！”母亲笑了，脸上如刀刻的皱纹条条都在跳舞，真醉人。“从小你就喜欢一个人坐在河边石头上看鱼儿游，看风起浪。常坐在池塘坡上看鸭子在里面游来游去。看见花谢草枯要哭，看见蚂蚁蝴蝶死了要哭，人家就说你把哭娃的妈背上了。常一个人对着花啊草啊树啊水啊石头啊笑，都说你有病。看书有时哭有时笑。一个人坐着坐着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都说我养了个疯疯癫癫的女儿。呵呵。”母亲说着笑了，笑得很开心。

“是吗？”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我的心像浸在了蜜里，离愁别绪烟消云散。“你都还记得？”

“嗯，我都记得呢。”母亲仍然笑着，笑得很美也很甜。“那时我也认为你有病，还找你赵庭虎舅来给医治你。他又是舞剑又是画符忙了半夜，你不但没好，反而冲他哈哈大笑，你赵庭虎舅说‘这女没救了。’吓得我放声大哭呢。”

“是吗，真好玩。”我开心地笑了，忘了马上就要离开故乡和母亲。

“你是觉得好玩，可把我吓惨了，到处烧香拜佛，请神灵菩萨保佑你。”母亲边说边笑，笑得泪水满脸。“原以为你活不长，却活到现在。”

“妈，为了疯疯癫癫的我，你受惊吓了。”我上前握住母亲的手，看着她消瘦的脸愧疚万分。

“惊吓每个母亲都要受的。你还不是一样，灵儿生那几场病，不也把你吓得半死。”

是啊，每个做母亲的都要受惊吓，孩子的小病都会吓得三魂掉了两魂。

“真不想走，就这么永远和你说着话儿，一天天一年年地过。”我心里又起了酸酸的浪，泪水盈眶。

“又说傻话了。你不回去灵儿谁照顾？”母亲拍拍我的手爱怜地说。

是的，为了灵儿我不得不和母亲分别。但愿这一年能眨眼过去，灵儿考上大学我便能回故乡来长住，日夜与母亲相伴说话，过盼了多年环侍身周承欢膝下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不远了，再忍耐一年，一年后想在故乡住多久就住多久，天天听鸟唱虫鸣鸡啼犬吠，看小河起浪炊烟袅袅，和母亲一起放牛割草做饭洗衣喂猫狗鸡猪；清晨和母亲一起在露珠欢笑的小路上散步；下午和母亲一起看夕辉晚照；晚上和母亲一起赏月数星，和母亲同时上床同盖一床被同支一只枕，做着香甜如酒的梦到天明。呵呵，到那时分分秒秒如在天堂！

“装东西了，五点四十了。”母亲说着站起来，走出小屋去拿袋子，装她择好洗净的瓜菜。

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泪水又流下被蚊子咬得伤痕累累的脸。我真的不想走，不想离开病痛缠身的母亲，不想离开老屋水井桉树，不想离开石头河小池塘大山坪。真的不想走呵。

2007-11-16日星期五夜23时43分与剑阁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