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对不会忘记苦涩的眼睛咽咽的哭泣和冷雪悲痛欲绝眼泪汪汪的情景。你走了,冷霜,我的爱人。我一直深爱着的牵挂着的你。然而,你真的走了······
记不清在殡仪馆我是一幅什么模样,是拉着你的手?是捧着你的脸?反正我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我眼里涌出的不是泪水,那是两行为了深深的爱而淌出的凄凉的血······傍晚的夕阳懒洋洋地坐在沙漠远处的戈壁,依稀的树,弯曲的小溪和橙黄的沙粒加上我斜长孤寂的身影,凄凉得让我心中的血泪沿着红肿的眼眶静静地在脸上划出两条深深的伤痕。
我和冷霜是同一个镇子的人。那是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小镇,清凉的沱江河水舒展着她优美的身躯静静地绕过镇边,小镇就座落在江畔。记得那时所有的新奇和时髦大都是船工们从上游的县城或是更远的内江带到这里,他们顺水而下,栽着希望去长江边的泸州。每到小镇,天色已晚,于是停船靠岸在镇上打发一路的辛劳。茶馆里,电影院就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也就成了小镇最为热闹,最为权威的“新闻中心”。小镇四周都是不算太高的丘陵,绵绵起伏,丘陵上全是成排成排的梯田,种稻时灌水,种麦时放水变地。乡民们辛勤的劳动,就在这田和地的转换中默默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每到春天,豌豆花和胡豆花的芬香带着最新爽的空气唤醒了整个镇子,金黄金黄的菜籽花招来大批蜜蜂,水田中平静的水面在春风掠过之时浪起层层涟漪,游动的鱼苗引得小鸟盘旋。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是沱江河畔的那一片岩石,由于深处内地,我站在岩石上眺望江水的清幽,好像就能感受《观沧海》的意境。我也十分羡慕这片岩石不远处的一间青砖瓦房,它如同小鸟的息巢,玲珑小巧,若是清晨,白雾依稀,小屋若有若无,好生惬意,如同飘在天空中的“世外桃源”。可我从没有看见过房屋的主人,因为小屋用青砖和竹竿砌成的围栏正中的木门从没有打开过,我也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这事,他成为我内心中的小秘密。
那一天我背上画夹沿着河边熟悉的小路去写生。在学校教书的闲暇里,我就写诗画画,偶尔还在某报某杂志社发表一些。可能是这个原因,校领导对我十分关心,并鼓励我继续创作,我也不爱多讲话,只是频频点头,装出一幅诗人的模样。其实,我只是爱诗爱画画而已,校领导的关心反而让我不自在起来。迎着和煦的晚风,我认真地画着河对岸的小屋,山丘,草地。夕阳西下,波光金灿,赤橙黄绿青蓝紫,此时的色彩最多最美,小屋上炊烟鹅黄,夹着犬声的亲切,牛声的粗犷,晚霞万态千姿,农村的黄昏总是那样和谐、亲切和安宁。当我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吐了一口气,略略转身,我被惊呆了。我身后站着一位光彩照人的姑娘。洁白的连衣裙十分得体,活脱脱勾出她修长身体的匀称,深黛墨黑的眉下是一双又大又亮、略显宁静忧郁的眼睛,似烟雨蒙蒙的一泓湖水。丰挺的胸前一根辫子,那辫子一看就知道是极为柔软和清秀的,末梢散乱着,在夕阳光的反照下晶亮透明。我知道头发是不透明的,可我当时被这头发惊得不知如何形容,她使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美神。
她很敏感,转身要走。我不知道为何要说也为何这样说:“你······我能给你画幅画吗?”原本想说她真美的,可我怕这太冒失,就改了口。我发现自己说话真笨。
“姐---”一个极尖却如同风铃般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僵局。小木门里走出了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姑娘,红衣黑裤,宛若彩霞在我眼前闪耀,她没有辫子,秀发披肩。一看就是活泼洒脱的那种类型。“姐,他要做什么?”尽管她已经压低了声音,我一样能听清楚。“让我去问问他。”她十分顽皮地扬起柳叶一样的眉,瞪圆了她美丽的眼睛,对我说:“喂,你想干什么?”
“哦,我想给她画像。”我十分窘迫的回答,却从心里感谢她来得正是时候。
“冷雪”姐姐叫住了还想质问我的妹妹,平静地对我说:“好吧。”那声音很低。
我不是在做梦。在那间小屋的客厅里,我摆开画夹铺上画纸,第一次这么近,近得来能听到对方呼吸的观察这小屋的主人。我不知道是她长得象黛玉,还是黛玉长得象她,其实她不象黛玉,她不象黛玉那样弱不经风。她十分丰满,脸白里透红,象刚绽放的荷花,晚霞透过窗玻璃映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忽橙忽黄,给她原本就漂亮的脸增添了许多美丽和神秘的色彩。我从来就没有这样快画完一幅肖像。
“送给你。”我把画递给了她。
“我看看”冷雪一下把画抢了过去,嚷着说:“哎,真象。十分象姐姐。你看,姐,真象你。”她边嚷边把画递给了冷霜。
“谢谢你。”她仍就说得那样小声,那如湖水般的眼睛有一些惊讶。我从没看见过这样令人深思的眼。傍晚,有一丝月牙儿,星星点缀在无边的夜空。冷霜送我出门,道别之后,我一个人漫步在河边的路上,眼前浮现冷霜洁白的身影和那眼睛给人带来的神韵。我开始做起了许多离奇的梦。
我成了这间小屋的常客。小屋的园子是一个小花园,五月菊、美人蕉、夜来香等长得十分茂盛,花不名贵却姹紫嫣红,葡萄架的下面是一张石桌,周围是四张石凳,是夏季乘凉的好地方。客厅不大,却洁净大方,竹桌竹椅,中间是冷玉欣的字画,风雅别致,书气十足。客厅左侧有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书房里光书架就有三个,上面的书籍多不胜数。这令我十分惊诧,从古至今,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客厅的右侧是冷雪的卧室和一个小小的厨房。我和冷霜常常在书房里谈及《红楼梦》、《西厢记》,也谈《约翰·克利斯朵夫》和《母亲》,谈追求,谈人生。慢慢地我知道冷霜的父亲就是冷玉欣,以前是位中文教师,博学多才。后来因为家里收藏者许多的外国书籍而被定为反革命,在牛棚中去世了。母亲原来就有病,加上一惊一吓,也相继去世。我听老师们提到过她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我想这就是冷霜和冷雪名字的由来吧。
特别是冷雪,整天叽叽喳喳。一会儿要问我罗曼·罗兰,一会儿又问我列宾。闪动着一双眼睛,活生生象一个三岁的小孩儿。我笑着对她讲:“好多名人名家都有着非常特别的思维。我邻居家有个三岁的女孩儿,最喜欢我给她讲名人名家的故事。”于是,冷雪就大吵大闹,对我说:“那天我去河边玩,一只天鹅飞来停在岩石上,一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这回该轮她笑了。我几乎每天都会来到小屋,如果有一天我没来,我就会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干什么事都不会顺心。而每当我躺在床上,我就想起冷霜洁白的身影和令人爱怜的眼睛。我知道,我是真的爱上冷霜了。
可冷霜却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表现,她仍就小声地同我说话,仍就是她那让人神往的眼睛。和冷霜交往一年多的时间,我写了好多好多的诗,诗是那样的真挚,因为我在看完我的诗后都压抑不住内心的感动。越写越多,我终于发表了我的第一部诗集《我的世界我的爱》,我送了一本给冷霜,我想向她表白我深深的爱。
正在我惶恐不安的时候,一件事使得我离开了冷霜。我送去县城展览的画被县文化馆送至省获得了一等奖。县文化局叫我去参加本县名人会。我什么时候成为名人了?这诗这画的灵感完完全全来自冷霜那令人深思的眼睛和她极长极为“透明”的辫子。后来县文化馆干脆下聘,我成为文化馆宣传科的科长。调到县城工作,一切都来得这样快,使得我在离开冷霜之前未能向冷霜告别。说句实话,我也或多或少沉醉于成功的喜悦,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学术讨论、诗歌创作、接见学生······
夏天的黄昏十分迷人。夕阳从树林丛中叶与叶之间的夹隙里斜射过来,非常耀眼,形成一个一个美丽的环,喳喳的小鸟声欢快而轻朗。在河边更能领略和享受自然的神韵,山也有了,水也有了,山水相映,薄雾迷蒙,依稀能听见水的声音。一个洁白的身影在河边洗衣,我惊呆了,像是发现一件世上少有的珍奇。我想起了冷霜,我不能压抑内心的激动,我要去看看冷霜,我要对她说我爱她,在心底爱了好久好久。
星夜兼程,我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可冷霜不见了,冷雪一反常态,十分严肃地对我说:“姐姐走了,她去新疆了,这是她多年的愿望。那时因为我小,她不能离开,现在我长大了,她应该走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冷雪这样坚定地说过话,我相信这是真的。冷雪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冷霜留给我的。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信中这样写道:
小镇:你好!
祝你成功!我真诚的祝福你。我要去新疆了,那里需要我。我走了!请你多照顾小雪。
冷霜 *月*日
在我正在诧异和迷茫的时候,冷雪的声音使我回到了现实。“小镇哥,”冷雪对我轻轻地说:“姐走的时候对我说,她有一个很好的同学在新疆,在那里教书。她同学告诉她,那里需要医生。我姐是学医的,所以,她去了。其实,姐挺喜欢你,我能感觉到,她说你如同雪莱,不需要漂亮的外表,而是在揣摸人的灵魂与真诚。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爱你。”
冷雪的话经常在我耳边回响。直道我把冷雪接到县城完成了她的学业和我用心用感知完成了我的第一幅意念派作品《爱人·沙漠》时,这些话都清楚地回响在耳旁。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几年的时光,冷霜只给已经工作的冷雪来过两封信,说她生活得很好。尽管我无数次地去信,在信中如何表白我的爱意和思念,可我却没有了冷霜的消息。我是多么希望能见到冷霜,告诉她我的爱,我的相思。然而,当我第一次知道她消息的时候,居然是她的死讯。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可这是事实。
冷霜的遗体安放在殡仪馆告别大厅的中央。那天,我看到了冷霜,她闭着双眼像是进入一场未完成的梦。一个好甜的梦,嘴角还带着微笑。她依旧是她,白里透红的脸,长而软的辫子,神态安详。我不敢相信一个小女子就这样失去了生命,我不敢想象冷霜为了给乡民们治病,自己却染上了不治之症。我捧着从她箱子里拿出来的全是乡民们的感谢信时,我终于明白了这个被乡民称之为“冷医生”的全部人生。只是当我真切认识冷霜的时候,我却付出了极为高昂的代价。“我愿意用生命去换取我的事业。因为生命有限,而事业将会让许多生命延续,实质上就是延续了我的生命······”哦,我的冷霜。我情愿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你的青春,你知道吗?冷雪是多么需要给她的姐姐讲述心中的话。
悲伤和痛苦让我消瘦了不少,多亏了冷雪的照顾。冷雪坚强得出乎我的想象,“小镇哥,振作起来。姐不惜将生命献给了那片沙漠。难道她希望你这样吗?她希望你能获得新生,好好地去生活啊。”我像是在海上漂荡的小舟,终于有了航行的方向,骤然间,我决定要去新疆,我想去寻找冷霜生活的地方。
冷雪来送我,我走的那天有少许依稀的白雾。小屋十分神奇地在雾中慢慢清晰,故乡的河水、故乡的岩石,一切如此亲切,在微弱的阳光渐渐升起的刹那,我知道这次远行可能是一次诀别。
“小镇哥,你一定要回来!你如果不回来,我会来找你的。”冷雪说得艰难而沉重,那眼神带有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刚毅。我看着冷雪的眼睛轻轻地握了她的手:“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从她握我手的力,我知道冷雪再也不是从前的冷雪了。
车终于出发了。
-全文完-
▷ 进入小镇*故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