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先生毕生致力于在中国实现一个平均主义的乌托邦。毛先生的平均主义理想在他进入北京城一百年前,洪秀全创建的太平天国就已经实施。《天朝田亩制度》规定的总目标是实现“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与毛先生一直希望使人民公社成为基本核算单位,即一群人共同劳动,共同分享劳动成果如出一辙。洪秀全的理想社会,实践检验不过是纸上谈兵。而毛却义无反顾步洪秀全后尘。
毛先生的平均主义体现在男女服装一致;千百万人都骑自行车代步;每个家庭居住空间人均不足3平米,房价极低廉,人人都住得起;人民公社免费集体食堂伙食一律;取消军衔制体现官兵平等。这不过是平均主义的表象,也迷惑过一些外国游客相信平均主义的说法。
毛的平均主义社会是共产主义的根本目标。什么是共产主义?一个中学教师如是说:“共产主义就象地平线,你越靠近它,它就退得越远。”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人无不向往毛指引的共产主义各取所需的美好社会。当时中国老百姓对共产主义的概念也只停留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样一个水平上。如果说毛泽东先生所描绘的共产主义蓝图,是一张兑换遥遥无期的支票,倒也未必。毛自有他独特的方式“跑步进入共产主义”。1958年,由毛泽东倡议,中央委员会起草通过的新的总路线的基本点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个总路线,加上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被称为三面红旗,是整个经济工作的核心。根据毛的设想,工农业要“两条腿走路”,要土洋并举。国家计划委员会因此调整了钢的生产指标,由原计划生产1千万吨提高到8千万吨,把希望寄托在用土办法全民大办小高炉的产量上。当时“15年赶英超美”的口号喊得山响。毛还深信用深耕和密植的办法可以使耕地面积减少到三分之一,同样的方法也能使粮食产量大增。果不其然,粮食产量比1957年翻了一番,收获3亿7千万吨。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压力——粮食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对此,毛深信不疑。毛还宣称,只要打破右倾保守观点,粮食甚至可以翻5番,翻50番。于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响彻云霄。粮食问题既然不成为问题了,就决定在全国实行工农兵学商相结合的人民公社。毛相信用战争的方式也适用于经济建设,并确信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实现已是指日可待。
“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夏天。外国记者热情地各自向国内报道:他们亲自在丰收的稻穗上,在密植的稻田上走动,稻穗能经受住他们的体重而纹丝不动。”(《邓小平》解放军出版社)
这是“放卫星”的杰作。全国各省、市地方政府的弄虚作假炮制出经济复兴的神话,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是:新中国出现饿死人的现象。
大跃进带来的直接后果是连续三年的困难时期,饥荒和贫困严重威胁着中国平民。传染病流行,儿童被遗弃。据统计推算,中国6亿人口减少了3千万。有2千万城市人口下放农村。农民挖草根啃树皮度日。官方对外解释这种困难现象是自然灾害,加上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走专家等原因造成的。
大跃进的危害全面暴露出来,毛泽东先生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乌托邦设想,提出要调整人民公社。调整的任务当仁不让落在刘少奇、周恩来和邓小平三人身上,这“三驾马车”当时掌握党和政府的领导权。于是,和毛截然不同的农业政策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在许多生产队实行。然而,三级所有制的人民公社,平均主义倾向仍占上风。公社的富裕村和穷村的收入拉平,挫伤了富裕村农民生产的积极性。出工不出力现象产生了,干好干坏都一样的思想盛行了。这是毛坚持政治挂帅的结果。
《毛泽东选集》收集了毛在中国革命各个时期中的重要著作。毛的论著五花八门,包罗万象,遍及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工业、农业、哲学、教育等各个领域。毛的文笔流畅,成语典故迭出,论述头头是道,论证严丝合缝,论调充满乐观。但毛的见解往往使人瞠目结舌,毛的理论付诸实践,又往往背离初衷。例如关于经济发展的速度问题,早在1949年3月毛泽东就说过:“中国经济建设的速度不是很慢而可能是相当快的,中国的兴盛是可以计日程功的。对于中国经济复兴的悲观论点,没有任何的根据。”(《毛泽东选集》中共七届二次会议上的报告)
1958年5月,中共中央八大二次会议上,毛先生推翻了两年前通过的按比例协调发展的计划经济,号召“只争朝夕”的大跃进。事实立即作出了与毛愿望相反的回答,中国陷入了经济生活全面紧张的困境。
1962年毛泽东在《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提出与1958年八大二次会议上截然相反的说法:“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经济,在中国,50年不行,会要100年,或者更多的时间。”
言犹在耳。两年后,1964年12月,毛泽东在审阅周恩来准备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预言“中国将要出现一个大跃进”的判断,提到“我们必须打破常规,尽量采用先进技术,在一个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内,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社会主义的现代化的强国。”
中国经济建设在毛泽东先生忽快忽慢的理论指引下折腾了几十年,其结果有目共睹。
最典型的例子是文化大革命。毛以极端智慧把百万红卫兵发动起来乱中夺权,达到毛所预期的目的。但由于激进的红卫兵组织变得越来越桀骜不训,蹀血街头,武斗成风。不加以制止势必引发全面内战,这是毛不愿意面对的。于是,不得不把红卫兵统统赶到农村去。毛发动文化大革命最初目的是为了除掉酣睡在卧榻旁所谓“中国的赫鲁晓夫”,依靠追随者和鼓动红卫兵如愿以偿击垮了对手,保卫住毛的统治权。然而,颠覆毛政权的恰恰是毛的亲信和失控的红卫兵运动,和毛的推断南辕北辙。
症结恐怕在于毛泽东的思维活动。毛的思维规律一贯是反其道而行之。1965年,林彪开始大量印制发行《毛主[xi]语录》。这本人手一册的小红书里有一条:“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所有的倒行逆施,无不遵循毛的观点——反其道而行之,什么事都跟资本主义国家对着干。
1963年5月,毛泽东发动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刘少奇、邓小平派工作组前往农村纠正毛制定的《前十条》的激进做法。王光美领导的桃园工作组(河北省抚宁县)取得出色的成绩,当时称“桃园经验”》。毛泽东则树立山西省贫瘠不毛的大寨大队与之对抗。桃园村靠先进技术和贷款搞农业,大寨与之相反,靠政治挂帅、自力更生搞农业。大寨出现了奇迹。乱石丛生的荒山改造成为梯田,挖掘出灌溉的水渠。毛号召“农业学大寨”,朝圣者络绎不绝,党支书陈永贵一跃成为政治局委员。这就是毛先生反其道而行之的“胜利”。如果说毛仅是为了争强好胜,为了证明毛理论的正确,那就低估了政治领袖的超人智慧了。那时毛已认定刘少奇是个危险的对手,其起因是1959年庐山会议讨论大跃进失败的原因,建国前在毛周围形成的团结开始趋向破裂。调整时期,刘少奇“三自一包”政策如雨后春笋,传遍中国农村,毛泽东的思想受到挑战。特别是1962年1月,刘少奇在7千人大会上公开宣称三年困难有70%是错误造成的,彭德怀给毛信中说的话有不少是符合事实的,不能说彭德怀的立场有错误。进而指出反右倾是一场错误的斗争。毛也参加了七千人大会,并在会上做了自我批评。但刘的讲话毛如芒刺在背。刘少奇威望日增,毛泽东忧心忡忡。大寨对桃园,不过是毛政治反攻策略之一。此后事实说明,1962年秋,毛有针对性地重新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发出“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口号。1964年9月,毛否定了刘、邓制定的《后十条》,政治局根据毛的建议于1965年1月通过了新的二十三条决定。这个决定已不再是针对农村基层党组织的错误,而是把矛头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半年以后,文化大革命之火点燃,刘少奇、邓小平逐步进入毛精心设计的彀中。
富于戏剧性的是,1980年新闻媒体突然曝料,毛所树立的农业样板大寨,竟然是一个骗局,和大跃进时期粮食亩产多少万斤一样是一个虚假的宣传。报纸承认,大寨并不是依靠自力更生,事实上接受了政府百万元的补贴,得到部队成团劳力的帮助。大寨粮食丰产数字,也是当地政府的虚报。可惜事过境迁,人们已从梦魇中觉醒,对那真理谬误难以辨明的年代种种怪诞不经的现象已是见多不怪了。大寨的假样板,毛先生是否也和全国人民一样受了愚弄呢?
毛的治国思想匪夷所思,他要用解放战争的方式来搞经济建设。毛说:“我们进行了22年的武装斗争,我们总是胜利。为什么在建设共产主义的过程中不可能这样做呢?”在反右斗争中,凡主张按客观经济规律办事的人,统统被扣上了“右倾”的帽子。此后,再也无人敢提经济规律,导致了1958年的大跃进和大刮共产风,还以为找到了通往共产主义的捷径。
大跃进中几近儿戏的土法炼钢,既荒唐又可笑,彭德怀斥之为浪费人力。
学制改革耽误了一代人的青春,使国家人才断层。这一代人被改革开放的中国社会所淘汰,因为他(她)们既不能文,又不会武。他(她)们的信仰受到嘲弄,代之于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
文化界的改革世所罕见,所有的文化艺术偃旗息鼓,全国只有8个样板戏在舞台上蹦鞑。
学校教育堪与希特勒教育方针相媲美,全国大、中、小学学生人手一套《毛泽东选集》;纳粹德国全国所有学生都得到一本免费的教材——《我的奋斗》。
上述种种,无不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产物。毛的信徒也不示弱,反其道而行之的实践闻者叫绝。有些造反派提议,要求变更城市红绿灯信号,其理由是,红色象征革命,应该向前走,不能停步不前。
20世纪下半叶,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腾飞,是借鉴了西方经济理论摆脱政治、政策的影响,引入数理化等新理论而大获成功。毛反其道而行之,加强阶级斗争和政治挂帅的理论,用政治、思想来管理经济,而不是用科学、技术。毛的观点,成为全国性政策。政治挂帅必然之果就是“宁要社会主义之草,不要资本主义之苗”。饥肠轳轳的国人哭笑不得。
耐人寻味的是,四人帮垮台后的80年代,邓小平再也不提“自力更生”,而是通过开放引入外资(文革时斥为卖国主义)来建设现代化的中国,尽反毛泽东经济建设之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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