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山窝窝里,四面群山环绕,中间一条国道贯穿南北,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就在这个穷乡僻壤中度过。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曾两次被死神眷顾,弄得家人提心吊胆。后来,无计可施的妈妈,只好求助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我八字太硬,五行相克,难以成活,唯一破解的方法是拜古树或多子无女的男子为干爹。因机缘巧合,不久后,拜寄了现在的干爹。
干爹住在高山上,往返一次要几个小时,每逢过年过节,爸妈才带我上山一次。干爹有三个儿子,二哥哥比我大三岁,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在学校几乎不讲话。小时候,我很调皮,象个男孩子。下课后,总喜欢和同学追追打打,二哥哥很安静,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我跑到哪,他的目光就跟随到哪。如果发现有人欺负我,会立即冲过去,拳头象雨点一样落在对方身上。二哥哥皮肤很白,力气很大,三下五除二就打得别人求饶,打完后,他会红着脸,弯着腰,把地上的同学抱起来,怯生生地说一句:我不想打你,他是我妹!然后飞快地跑进教室,又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地看着我。
记得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地上厚厚一片,下课后,我们纷纷踩着高翘在雪地上打雪仗。玩得兴起时,我高叫:“谁敢和我从教室后面的山坡上跳下来,那里雪最厚,肯定好玩。”吆喝了一阵,见无人踊跃报名,骂了一声胆小鬼,便独自一人踩着高翘上坡了。看着同学都站在平地上观看,顿时豪气冲天,英雄感油然而生,象毛爹爹那样,来了一个挥手之间,然后展开双臂,纵身一跳。正在我神游之际,“嘭”的一声巨响,引起大家的一阵狂叫,我来不及得意,便在浪涛一样的尖叫声中失去知觉!这一次壮举,让我的一颗上门牙不幸夭折,右腿右手脱臼,左腿膝关节韧带拉伤,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后来无事,和妈妈扯谈,妈妈说:“你那二哥真怪,你受伤的那几天,他课也不上,天天在对门的山上看着我们家,你爸上去喊他来屋里吃饭,他撒腿就跑,等你爸一下来,他又坐在山上看着。哎,真拿他没办法。”妈妈哪懂得二哥哥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二哥哥又在默默地守着我,能那么远远地看着,他就知足了。
从小到大,我最爱吃包谷,特别是刚从树上掰下来的新鲜包谷,放在火山烤焦,吃起来特脆特香,简直可以要我的小命。干爹年年都要种好几亩地,每到夏天,会背一背篓的包谷下山,送给我吃。可是有一年,左等右等,总不见干爹送包谷来,实在馋得受不了了,就偷偷地跟在二哥哥身后,去了干爹家。干爹一见我,就明白我的目的,“小红啊,干爹今年没种包谷,实在对不起我的乖闺女了。”听了干爹的话,忽然觉得好委屈,走了那么多的路,就是为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包谷,可干爹的一句话,让我的情绪跌到了谷底。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我边哭边背书包,准备回家。
“妹,你过来。”二哥哥在厨房里对我招招手,我本不想理他,可转念一想,说不定厨房正藏着包谷呢?想到包谷,我立即飞了过去。
“二哥,是不是你这有包谷啊?”
“没有。”
“没有喊我做什么!”
“妹,你今晚住我家,晚上我去别人地里摘,你要好多,我就摘好多。”坐在灶前的二哥哥,脸红通通的,比火焰还夺目。
“真的?”
“嗯!”
那一晚,是我唯一一次住在干爹家。晚上,干娘催我早早地睡下,二哥哥不敢去睡,担心睡着了误事,就从田里抱回一捆稻草,在堂屋里织起草鞋来。不知过了多久,二哥哥溜进房,扯了扯我的头发,“妹,你醒醒,包谷熟了。”一听到包谷,我立即起身,去了厨房。二哥哥站在灶边,见我到了,把锅盖一揭,满屋生香。刚煮熟的包谷很烫,二哥哥用锅铲选了一个最老的,把筷子从包谷的屁股后面插进去,递给了我。我连忙抓住筷子,坐在灶门口,迫不及待地啃起来。二哥哥不吃,只看着我笑,当我抬头看他时,他又慌忙地转过身去,这里摸摸,那里擦擦,象是很忙的样子。不知不觉,灶前丢了一地的包谷棒。我摸摸鼓得老高的肚子,打了一串饱隔,“二哥哥,明天干爹问,你就说这是你和我一起吃的,并且只准说我吃了二个。”在二哥哥面前,我从来都是这么任性。
二哥哥没吭声,从锅里铲上一个包谷,用手一粒一粒掰着吃。
“你还真吃?你不是从来都不吃的吗?”
“我怕爹不相信。”二哥哥苦着一张脸,一伸肚子,艰难地把包谷吞了下去
“你是想让嘴里留点包谷味,怕干爹闻你嘴巴?”
二哥哥点点头,象吞药一样咽着包谷。我起身拍拍屁股,看了二哥哥一眼,便去房里睡觉了。
第二天,我先下山去学校,二哥哥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当我再见他时,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怎么了?”他不答话,摸摸头,红着脸跑开了,跑远了,再回头看看,傻笑一声又走了。我不依,追了上去,大吼一声:“你给我停住!”二哥哥立即象钟一样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说到底怎么了?”
二哥哥用脚尖划着地,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边,“谢姨一早去家里,说有人偷她家的包谷,问是谁?我家一地的包谷棒,爹只得承认,赔了五十斤稻米才了事。”
“还打了你?”我问。
二哥哥点点头:“打一顿没什么的。”
“二哥哥,恨我吗?”我的眼睛突然潮湿起来。
“你是我妹!”二哥哥很认真,满脸通红,“妹,莫哭,你是仙女啊!”
我卟哧一笑,“我是仙女?”
二哥哥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山头,站在一块大石上,对着山下大叫一声:“真的,你就是仙女!”
学校毕业后,我直接分配到城里工作,离家乡有近千里的路程,很难再回去一次,很难见到干爹一家,很难见到我的二哥哥。我是一个任性、好胜的女子,很容易在工作中受伤,在生活中碰壁,身边没有亲人安慰,我的眼泪只好往肚里流。这个时候,异常地想念远方的二哥哥,想起二哥哥红通通的脸;想起二哥哥安静的眼神;想起二哥哥打人后的那句:我不想打你,她是我妹。我心里就暖烘烘的,委屈也随之烟消云散!
工作三年后的春节,我第一次从城里回到家乡,二哥哥已成家,做了孩子的爸。我去干爹家的时候,正下着鹅毛大雪,在山脚下,碰见刚卖完炭,准备回家的二哥哥。二哥哥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抓起地上的雪往嘴里送,当他回眸看见我的一刹那,眼睛象跳进了星星,突然亮了起来,脸也莫名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脖子。我喊了一声二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一把抢过我的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奔去。他速度很快,我走得慢,离远了,就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见我一直跟着,又兀自走在前面。
几个小时后,我才气喘吁吁地到了干爹家,一进门,方桌上已摆满大大小小的碗,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二哥哥拉开一张凳子,“妹,你坐这,有火,热和。”我看着他笑了笑,他的脸上又绽开了红云,就象雪地上的红梅!
当我们一家坐好之后,干爹对桌上看了看,“不对,好象还差点什么?”
“爹,是少了鱼。”二哥哥很是紧张,按照当地的风俗,过年来了贵客,少不得鱼。
我马上说:“不要紧,不要紧,没鱼就没鱼,我不讲究那些!”
“那不行,等我一下。”二哥哥说完,就往外跑。
“算了,算了,田里都结了好厚的冰,你妹又不是外人。”干爹知道二哥哥要去做什么,示意他坐下。
“那不行,我就来。”说完这句话,二哥哥已跑出了很远。
大约半个小时,二哥哥打着一双赤脚,一手提鞋,一手提着六条半斤重的鲫鱼。手中的鲫鱼和鞋随着二哥哥的一阵阵冷颤,不停地摆动着。当我的眼神扫过他冻得通红的双脚时,他赶紧溜进厨房。我悄悄跟了过去,躲在门外,他双脚正放在盆子里,用黄豆来来回回地搓揉,每揉一次,就痛得皱眉咧嘴,可就是硬挺着不叫出声来。过了好一阵,才抬起脚,我看见他的脚后跟裂开了两道好长的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禁不住心头一热,鼻子一酸,不忍再看下去,转身离开。我走得很轻,象贼一样,怕二哥哥发现。如果他知道我在看他,会害羞,会因我的难过,百倍地自责。我回到客厅没多久,二哥哥便穿戴整齐地走了进来,一脸的笑意,就象冬日里的暖阳。二哥哥话语不多,吃饭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夹菜。我低着头,使劲地扒饭,不敢去看二哥哥,我怕我的眼神,不小心灼伤他的真情。只能勾着头,任眼泪就那么“吧嗒、吧嗒”地掉在碗里,和着鱼汤,一口口吞下,一滴未留。那顿饭吃得我永生难忘,因为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纯正的幸福味道!
我要下山了,干爹一如往常挽留我,不让我回家。看着干爹坚决的架势,我急得差点哭了,“爹,你让妹回去吧!”二哥哥弯腰提起地上的包,扯扯我的手,径直往山下走去。干爹无奈,只好和我挥手告别。
二哥哥依旧站在老槐树下,依旧面对着我,目光却从不在我身上停留,只穿过我单薄的身子,投向更远更高的天空,这是他多年来不变的姿势。老槐树一次次见证着我们的离别,风风雨雨二十多年。
“妹,二哥不送了,你路上小心。”我接过包,没有答话,压低帽沿,转身离开,不敢轻易回头。就在转身的一瞬间,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打在雪地上,那一个个小小的泪窝窝,伴着弯弯曲曲的脚印,蜿蜒而下。我知道,我的二哥哥又会背着我,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目送我回家,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直到他的身影,成了我回头张望时,眼中的一个小黑点……
在我刚工作的那一年,二哥哥奉父母之命,在他大舅家,做了上门女婿。大舅住在另一座更高的山头,比干爹家所处的位置更穷更苦。大舅天生残疾,双眼已瞎,大舅妈早已过世,独生女身体不好,又有夜鸡眼,一到傍晚时分,双眼就看不见东西,和瞎子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家庭,这么一个女子,二哥哥二话没说,卷了两床被子上山了。他去了大舅家,什么活都干,开田种地,养鱼喂猪,象陀螺一样,家里家外转个不停。一年下来,粮仓装满了,屋前屋后堆满了柴。到了年尾,自家吃不完的羊、鸡、鸭,成群地牵到集市上卖,慢慢地手上的活钱越来越多,几年后,又翻盖了新房,生下两个非常健康的儿女,一家子和和睦睦,美美满满!干爹说:“你二哥性子强,当初去大舅家,别人就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不服气,没日没夜地干,现在村里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听了这话,我很欣慰,在心里真诚地祝愿我的二哥哥越过越好!
今年冬天,外婆病危,我再一次回到家乡,再一次去了高高的山上。也许和二哥哥特别有缘吧,我去时,他正带着两个孩子在干爹家玩,让我有幸再一次见到了阔别十年的二哥哥,他和往年一样,依旧是看着我笑……
干爹老了,感情细腻了很多,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两个孩子也围在我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二哥哥看着我们,笑了笑,卷起袖子,默默地去了厨房。
“姑姑,我们家有一张你的照片,是爹从公(爷爷)这里拿的,没事的时候,爹总喜欢拿着照片指给我和弟弟看。”姐姐鹃鹃一边剥花生,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
“爹还说,‘看,你们的姑姑漂亮吧,是仙女呢!’”弟弟强强抢过姐姐的话,“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照片掉在火里,烧了一个角,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爹从来都没打过我,那一次打得我屁股肿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和姐姐从来没看见爹生过那么大的气。”强强嘟着嘴巴,热气从他的小嘴中一股一股往外冒。
“后来,我还看见爹拿着那张烧烂的照片哭了呢?娘还和爹大吵了一架,骂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鹃鹃对着强强挑挑眉,一幅胜利者的姿态。
“小孩子莫乱说,去,出去玩去。”干爹板起脸,把两个孩子哄走了。
山里的天黑得早,吃完饭,我急着要下山。干爹不再多留,二哥哥拿着包,看我一眼,牵着孩子先走了。山风吹得老槐树沙沙作响,二哥哥和孩子们站在树下瑟瑟发抖。当我走过去,给两个孩子塞钱时,二哥哥说:“妹,你留着用吧,外婆身体不好,花钱的地方多,现在二哥日子也好过了,家里的两座山,都种满了树,砍一棵,扛下山就是钱。”岁月腐蚀了二哥哥白净的脸,变得老黑而粗糙,可是二哥哥看着我的眼睛,依旧有两颗星星在闪烁。
我要走了,二哥哥红着眼睛对孩子说:“这就是你们的姑姑,亲姑姑,一辈子都要记得啊!”
我摸着强强的头,看着二哥哥微微颤抖的后背,若有所思。“强强,鹃鹃,长大了,带爹去看姑姑,你们去,爹才会去。”二哥哥的后背抖得更厉害了。
“你们送送姑姑吧,爹先回去了。”二哥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拐弯的地方,我看见他捂鼻子的动作,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脚印……
二哥哥走后,我耐着性子哄回两个孩子,便独自一人走在九曲回肠的山道上,慢慢地走着,脑中渐渐空白,就象雪地,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愿去想,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走着……我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当我不经意回头去看时,对面山头上,依然有着一个小黑点。一阵山风吹过,小黑点便落在我心里,成了心头永远的小黑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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