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每次回来都会从那个粘满泥土油腻的袋子里掏出几个白面馒头,看着我和姐姐啃着冰冷的馒头时那馋猫一样的表情,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脸上就会流露出幸福和自豪的表情,每到爹该回来的日子,我和姐姐就早早地从学校回来在村头柳树下望眼欲穿的等着爹魁梧的身影越来越近的出现在我们的渴望里。
但今天我和姐姐等到太阳消失月亮爬上了柳树的树梢也没等到爹的影子,娘一次又一次的来到村头,她在催我和姐姐回家的同时眼睛不停的向大路的远方眺望着,我知道娘和我们姐弟一样盼望着爹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但娘和我们一样失望而焦躁地来回走动,一直到星星长满了天空的每一个角落,娘的眼睛一边看着看不清任何东西的远方一边劝我姐姐:“小,妮,恁爹今个儿不回了,咱回家等吧,走吧,小,妮,恁俩听话,啊!”
我和姐姐陪着一步一回头的娘留恋不舍的回到家里,娘早已经做好了晚饭,看着娘把红薯干汤舀进碗里,姐姐和我一样没有动弹,娘望着我们姐弟俩叹口气,我看见娘的眼里亮亮的好象有许多的水要淌下来。因为怕娘生气,我和姐姐交换了一下眼色,很难受地把一碗红薯干汤喝了下去。但娘没有喝,她已经几次到院子外边去看,但每次娘都面带失望的回来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失神落魄的发呆,娘比我们姐弟俩更希望爹回来,爹除了给我们姐弟带来白面馒头还给娘带来几天的微笑。
娘吹灭了油灯,锅底一样黑的屋子里我听见娘翻身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以及无声的叹息,夜很深的时候,带着失望和期待我慢慢的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我听到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带着恐惧和好奇赤着脚跑到院子里,我看见娘披头散发地抱着爹的头大声的哀号着,爹躺在一辆架子车上,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娘的泪水一点一点的落在爹的脸上,爹没有丝毫的反应,牛三叔走过来把我拉到爹的跟前,娘一把抱住我哭着对我喊:“小,小!恁爹死了,恁爹死了,你喊你爹啊!……”
就在那天,给我们带来白面馒头给娘带来微笑的爹从此永远的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七岁,姐姐九岁,而我娘刚刚二十九岁。
爹在离我们三十里的城里做搬运工,每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可以使我们家馍篮子里每月都出现几次白面馒头,娘也可以每年买几尺的确良的花布做衣裳,娘每次到姥姥家去都会穿着新衣服,娘家人都说我娘有福嫁了个有本事的男人,娘的脸上永远都充满着自豪和幸福,但这天夜里紧着赶回家的爹被一辆拖拉机从身上横轧过去,他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他的心头肉一样的孩子和深深爱着的妻子,我娘除了哭再也想不起要做什么,爹的后事都是牛三叔替我娘张罗的,我和姐姐在大人的安排下傻傻的守在爹的棺材旁,甚至忘记什么时候该哭。
爹出殡那天,天上零零星星的下着小雨,已经不是很冷的风吹动着我手里抱着的招魂幡上的纸条不停的刮在我的脸上,我依然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将爹送到一个我们再也无法见到的地方,我心里面感觉爹象是去上班一样,他过几天还会回来,还会给我和姐姐捎回来白面馒头,他还会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笑的很开心的看着我和姐姐吃,死亡对于我来说还是个模糊的概念,即使爹死去几年后我还一直认为爹还会回来。
几天没吃东西的娘机械地被人架着胳膊跟在棺材后面,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凌乱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粘在额头,眼睛没有了往日明亮照人的光彩,木木呆呆地望着我们姐弟俩除了悲哀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表情。
趟着半尺高的麦苗爹的棺材被抬到了墓坑前,牛三叔领着我和姐姐挨边的给每一个帮忙的人磕头,雨水和泥土粘满了我和姐姐的头发孝衣,我和姐姐筋疲力尽的在雨里的麦地里爬着,大爷叔叔们泪流满面地把我和姐姐拉起来,我和姐姐呆呆地站在墓坑前,看着爹的棺材被慢慢的放进去,牛三叔领着我看过棺材的方向就高声地喊:“前后齐了,封坟啦——”
这时候娘忽然象疯了一样挣脱紧紧架着她的婶子大娘的手踉跄的向墓坑里跳去,牛三叔慌忙和几个叔叔跳下去抱住娘将她推到墓坑外,娘奋力的挣扎着,她嘶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在娘挣扎的时候我爹已经被一堆黄土埋在了地下,他真的和我们永别了。
烧过回头纸我们该回家了。我和姐姐不舍的回头看着埋葬了爹的那一堆黄土,牛三叔一手将我抱起来一手拉着姐姐对软瘫在泥土上的娘说:“嫂子,回吧,回吧!”
娘想努力的爬起来,但她已经没了力气,几次起身都没能站起来,几个搀扶她的大娘婶子费了很大劲才将娘摇摇晃晃的拉起来,在娘还没站稳的时候她的身子忽然向前猛地一探,嘴里发出一声干干的声音,哇地一下大口地喷出了鲜红的血来,然后她的头一软向一边歪去,几个大娘婶子吓的一下子将娘放在了地上,牛三叔把我放到地上赶紧趴下婶子将娘抱起来用手指使劲的掐住娘的鼻子下面,我看见三叔的头上豆子一样的汗珠顺着脸淌了下来。我和姐姐更加呆住了,连哭也想不起来,就只傻傻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久好久娘终于哼了一声醒了过来,她勉强睁开了浮肿的双眼,看了四周一下又无力的闭上了。
爹的突然离去一下子使一个本来衣食无忧的家庭失去了经济来源,我爹留下的一百多块钱很快就被我娘看病花完了,娘的病没有一点起色,到我爹五七的时候娘已经卧床不起了,姐姐无何奈何的离开了学校,娘已经离不开人照顾了。
这一段看病都是牛三叔用我爹留下的那辆破旧的架子车拉着娘,牛三叔是我爹的干兄弟,以为三叔的爹给他留下的地主成分仪表堂堂的三叔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我娘有时候对三叔的照顾好象很不情愿的样子,这些都是大人的心事,我和九岁的姐姐不懂,但我看见邻居家的大人对三叔来我家时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我猜他们心里面肯定很不情愿看到三叔来我家,到底为了啥我不知道。
我们家里已经没有钱给娘看病了,娘吐的血越来越多,咳的越来越厉害,蜡黄的脸开始浮肿,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一下床就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天晚上眼泪汪汪的娘把我和姐姐叫到床前,她费力的抬起身子将我和姐姐搂在怀里,断断续续地对我和姐姐说:“娘要找你爹去了,妮啊,娘要是万一走了,你可要照护好你弟弟啊,以后你就把三叔认成干大吧,要听他的话啊——”
姐姐懂事的点着头,我不知道娘要到哪里去,娘已经病的不能走路了,娘还要到哪里去啊?我心里充满疑问。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三叔就来到了我家,他在那辆破架子车上铺上芦席将我娘抱上车子,他把他家的猪卖了,他要拉我娘进城去看病,三叔对我姐姐说:“妮,你看好家啊,馍蓝子里有锅饼,记得给你弟弟热好再吃啊,天黑就回来了。”
娘躺在车上眼睛留恋的看着我和姐姐,仿佛她再也看不到我们了一样依依不舍。我和姐姐把三叔和娘送到村口的柳树下,三叔拉着娘上路了,一直到他们的影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才失神落魄的回家。
天将近黑的时候我和姐姐终于看见了三叔拉车的黑点逐渐变大,我和姐姐跑着迎上前去,三叔看见了我们姐俩就把车子放下来,暗下来的天色已经看不清楚三叔的脸色,只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说:“妮,小,恁俩哭吧,恁娘已经不中了,哭啊——”
我和姐姐没听清三叔的话的意思,我和姐姐都趴到车子上想扒开盖住娘的头的被子,三叔一把将我们抓住搂在怀里,大声的说:“哭啊,傻孩子,恁娘死了,恁娘找恁爹去了,还不快哭啊——”
我和姐姐站在三叔的怀里依然木然的看着三叔的脸,不知道为何要哭,但我和姐姐都看见三叔瘦瘦的脸上正在淌下泪水,我甚至不知道三叔为何要哭,三叔生气地对我和姐姐吼:“恁这俩孩子,恁娘死了,咋不知道哭啊!”
我和姐姐被三叔生气的表情吓坏了,但仍然没有掉下一滴眼泪,三叔抱住他自己的头蹲在路边呜呜大哭起来。
这一天距离我爹的死只有五十一天,我和姐姐在朦胧中失去了爹娘,从此三叔成了我们唯一的亲人。
看着娘也和爹一样被装在了棺材里被抬出去,我和姐姐才模糊的知道娘可能也不会照顾我们了,在娘的棺材被放到爹棺材的一旁三叔吆喝着封坟时我和姐姐终于哭了,这哭声传染给在场的每一个大人,他们的眼泪甚至流的比我们姐弟俩还要多。
埋好娘天已经很晚了,人们纷纷抚摸着我们姐弟的头感慨的陆续回村了。将要落下的太阳用红红的余辉照着爹娘坟前的幡子,幡子在晚风中摇摆着象一缕火苗,三叔抱着我们姐弟俩坐在坟前,我看见三叔的脸上还在流着泪水,霞光的颜色照着三叔消瘦的脸,他抱着我和姐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默默地一袋接一袋里抽着旱烟,旱烟冒出的青烟和坟前烧纸的青烟缠绕在一起慢慢的弥漫过将要成熟的麦田无声的飘向远处,三叔深凹下去眼窝在即将来临的夜色里凸显着憔悴和苍老。他费力的将我们抱起来领着我们回家的时候,村里已经飘出晚饭的味道,不知是谁家的娘在喊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声音,娘以前经常在傍晚在村里满处大喊:“狗子——,回家喝汤啦——”
这声音以后再也不会对我姐弟俩响起,后来每每听到这声音姐姐就蹲在院子里发呆,能在忘记回家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呼唤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啊。
三叔以后就跟我和姐姐住在一起,三叔要我们喊他干大,我们也这样喊他一直到他去世。
干大去世是我一生中失去的第三个亲人,那年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
那是临近放寒假的前几天,天一直下着很大的雪,我接到姐姐的电报,电报只有六个字:干大病危速回。
我匆忙冒雪赶回家里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家的门开着,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听见我的回来的声音,大家慌忙把我让到屋子里,干大躺在当门的小床上,姐姐姐夫站在干大的头两旁,姐姐轻轻的拉着干大的手对他喊着:“大,你睁开眼啊,闯子回来看你了,大你睁开眼啊——”
我扔下简单的行李趴到干大的脸上,干大的眼睛半闭着,嘴角上挂着一丝血丝,嘴唇干裂的起了皮,本来瘦瘦的脸庞更加的消瘦,我抱住干大的头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干大的眼睛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头慢慢的歪向一边,我趴在干大的胸口仔细听也听不到心跳和呼吸,干大也和我爹娘一样无声的离开了我们。我抱住干大的头放声大哭,“爹,爹啊,你别走啊——”
为了给我凑足明年开学就要带走的生活费,干大冒着大雪到河里去下鱼洞笼,他希望多逮到一点鱼多卖几块钱,但河中心的冰层太薄了,他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一天才有人知道,他的头上已经被大雪染成了雪白,扒住冰凌的手已经冻成了冰块,他可能呼喊过,他也可能挣扎过,但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了他的一切努力,干大被人弄出冰洞拉回家时已经几乎没有了生命的指征,可怜的干大就这样默默的去了,他的后半生都在为本来和他一点不相干的我和姐姐操劳,为了保证我上学他拉过架车,脱过砖胚,跟着建筑队拉砖和泥,本来他可以成个家的,但他放弃了,他为了一个默许的诺言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赔了进去,最后连生命也献给了我这个干儿子,我守在干大的灵前心里充满了悲痛和自责。
为了让干大风光的走好,姐姐卖了她家的耕牛,请了一班唢呐班子,扎了纸人纸马,我又一次扛起了招魂幡。
干大出殡那天天晴的万里无云,明亮的阳光洒在雪野上到处闪烁着眩目的光芒,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唢呐声声吹奏着凄呛的曲子,一声声回荡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原野上,越发显出原野的苍茫,姐姐的哭声凄厉的哭声和这唢呐声参合在一起使我感到更加的悲哀和伤心欲绝。
干大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雪后的晴天里走了。
他的一生如路边的小草一样渺小和不曾被人看见过,可他在我的生命过程中比我的爹娘对我更重要,在我模糊了爹的记忆以后,干大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我从没有在梦里梦见过爹的影子,可每当我遇见不开心或者困难时,干大就会在梦里来看我,……
-全文完-
▷ 进入闯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