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经过天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她很安静的坐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毛衣,下半身裹在一床烂棉絮里,只露出半只光脚丫。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硬币,却发现她的面前没放装钱的盆子,犹豫间,旁边摆水果摊的男人说,她不是乞丐,是疯子。我又多看了两眼,她似乎发觉我在看她,竟冲我微微笑了。她真是疯子吗?我印象中的疯子总是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大笑时而痛哭的,而她一直这么安静,怎么看都不象个疯子啊。
我弯腰把钱放在她的棉絮上,她突然蹦了起来,从我身旁冲了出去,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她正在拉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孩子的爸爸掰开她的手,冲她肚子上就是一脚,抱起孩子就走。她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使劲追赶那抱孩子的男人。这时,她对面走过来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她立刻停下来,不追那男的了,伸手要去抱那年轻女人怀中的婴儿,吓得那年轻女人赶紧跑了。她看了看前面,估计是在看那抱孩子的男人,又看了看后面,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我的孩子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有些明白了,她曾经是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可能是被人拐走了,又或者是死了,总之,她一定有故事,这个故事很残忍,在她心里割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让她一直痛一直痛,永远陷在悲伤里走不出来,于是,疯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也是一个和疯子有关的故事。
那也是一个肃杀的冬日,我因为贪睡错过了去舅舅家的直达车,只能在鹰潭车站转车。候车厅更象是菜市场,又脏又乱,鼎沸的人声,污浊的空气,使我快要窒息。我想出去透透气,可是凛冽的北风夹着冰冷的雨粒将我阻在门口,我打了一个寒战,赶紧缩回到候车厅,只巴望着时针能转快点,让我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看了看表,离上车时间还早,我就在靠墙的角落铺了一张报纸,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搭乘鹰潭至福州的5290次列车的乘客请注意,列车已进站,请大家排好队跟着我走。当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时正听见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这样喊着。习惯性的瞟了一眼腕上的表,18:11分,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没错,是18:11分。可车票上不是写明了进站时间是19:17分吗?难道是春运期间列车加速提前到达了?一想到能提早一个小时见到舅舅,我兴奋得一跃而起,赶紧提着行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喊话的客运员跟前。可是马上我就发现跑得这么快纯属多余,根本就没人和我抢位子,整个队就只有我一个人。难道这么多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人是去福州的?我正纳闷,一个阿姨笑着对我说,妹子,你刚才睡着了吧?我们排队,解散都来回折腾好几次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客运员,是个疯子,专门捣乱,不要理他。
疯子?我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离我咫尺被称做疯子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洁净的铁路制服,头发整齐,面容清秀,眼睛略显无神,却也不失灵活,和我以往所见的疯子完全不同。他真的是个疯子吗?我有些怀疑。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立刻就打破了我的怀疑。
他突然穿越人群,走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面前,弯下身子,很柔和的说,伟子,爸爸回来了,爸爸给你买好吃的了。小男孩怯怯的后退了几步。疯子又追上去,急切地翻着上衣口袋,又把裤口袋也翻出来,似乎在找东西,却什么也没找着。他的表情有些沮丧,口中念念有词,目光游离着,搜索着,最后逗留在一个乘客的水果兜上,他急不可耐地解开水果兜,拿出两个苹果塞到男孩的手里。男孩吓得扔掉苹果,躲到一个魁梧的男人身后,惊慌地叫着爸爸。疯子也追了过去,一把搂住那个男孩,痛哭流涕的说,伟子,我知道你还在生爸爸的气,怪爸爸没有先救你,是爸爸对不起你,你打爸爸吧,打吧!他抓着男孩的手使劲往自己脸上打,小男孩吓得大哭起来。男孩的爸爸揪住疯子的衣领,对准他的面部就是一拳,一缕鲜血迅即从疯子的嘴角溢了出来,半边脸也渐渐肿了。我以为他会还手,可是他没有,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神情凄楚地蹲在男孩面前,哽咽着说,伟子,爸爸也想救你的,想救你的,你一定要相信爸爸啊,爸爸真想救你的······。
孩子的爸爸又举起了拳头,我的心突然有些不忍,正要移开视线,却看见一个高大的客运员按住了他的拳头。住手!不要打他。谁也没有资格去打一个英雄!他的话虽然简短,却掷地有声。这个老缠着别人儿子叫伟子的疯子是英雄?大家心里都有疑惑,可是看着这个表情严肃的客运员,又不象在说笑。客运员的脸色很沉重,眼角竟然湿了,声音低沉的说,他原来是我们车站的客运员,一年前,他路过站台的时候,发现两个孩子在铁道上玩,其中一个是他刚念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他正想去把他们叫上来,一辆列车正朝车站的方向呼啸而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不顾生死的冲过去将另一个孩子抱离了铁轨,可他自己的儿子却被无情的火车轧死了。他的妻子承受不了丧子之痛,更接受不了他救别人不救儿子的事实,两个月后就跟他离婚了。他的父母也不理解他不原谅他。慢慢的他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就是那个得救孩子的爸爸。客运员泣不成声。骚动的人群里也陆续传出抽泣的声音。我的眼泪一拨接一拨的流,有一种无言的痛和感动在周身蔓延。我不知道在火车呼啸而来的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不顾自己的孩子而救别人的孩子,但我知道在生死关头能做到舍弃自己的孩子而保全别人的孩子确实太难。可是他做到了,所以,他是英雄,所以,他也是疯子。
他静静地站着,一脸木然,别人在诉说他的故事,他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又仿佛什么也没去听,什么也没听见。这一切都曾经和他有关,可这一切现在却又真的和他无关了,他的心里有座牢,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囚在牢里,他儿子复活的那一天也许就是他出狱的那一天。他忘了一切,包括他自己,但他惟独忘不了他的儿子。他走到男孩面前,乞求着,伟子,原谅爸爸吧?你好久都没叫过爸爸了,爸爸想听你叫,就叫一声好吗?就一声,一声······。
小男孩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茫然地望着身旁那魁梧的男人。那男人正在为自己刚才动手打人的鲁莽之举而后悔不迭,忏悔的机会就在眼前,他竟高兴得哭了。他附在男孩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那男孩拾起地上的两个苹果,递了一个给疯子,说,爸爸,这个给你,你一个,我一个,我俩和好了。疯子接过苹果,放在嘴边摩挲着,突然大笑不止,两行浊泪顺腮而下,嘴里狂喊着,我儿子终于原谅我了!我儿子又叫我爸爸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要感谢那个寒冷的冬夜,它让我蒙垢的心灵,由浑浊变得清亮,它将指引着我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走得更加从容,更加坦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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