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世之赌

她和他原本是原始森林里的两棵树。有一天她想和他再接近一点，她把自己的枝条朝他那个方向长过去。他吓一跳，随即气急败坏地说：“你在做什么？”她说：“我很寂寞，而且……我喜欢你！”他那个时候自由自在的，没有一点喜欢另一棵树的必要，所以他很坚决地说：“不，我不喜欢你！”她听了无语，在风的抚摸下轻轻地哆嗦着，如果一棵树会哭的话，她一定会号啕大哭的。

可是他不理解，他觉得自己不是因为爱而生存的。风越来越大，他们看见由天上劈下一道巨大的闪电，然后是惊天的巨响，山顶上那棵资格很老的树一下子淹没在闪光中。森林起火了，她感到火舌一点一点向他们舔过来，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我们都要死了，下一辈子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了，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会不会重逢……”他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他对于死亡是害怕的：“我宁愿还是变成一棵树，但愿不要再生在你的旁边！”　

他们两个都死了，灵魂来到神的面前。神说：“你们可以做三世的人。”她说：“我希望来世能与他在一起。”他说：“不，我希望来世永远自由。”她下了好大的决心，问他是不是一点都不爱自己。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所以她说：“那么来打一个赌吧，一个三世之赌。”“如果你爱上我，就是你输了，如果你不爱我，就是我输了，结果……就是死亡。”他同意，于是他们请诸神作证，开始了三世之赌。

第一世　青剑

赵和来到这片荒山很久，依旧没有找到传说中的神剑。

他肩背的射日弓，忽然嗡嗡作响，上古神弓，一旦鸣警，必有妖孽。他警觉地停下来，四周风吹草动，却不见有什么异样。他弯工搭箭，向草丛深处射去。一阵混浊的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一只白兔带着那箭从他身旁窜过。“想跑？”他大吼一声追过去。

这一追就到了夜晚，山里的夜晚凉爽而漆黑，赵和这才发现，这是一片寂静的森林。不远处的山坡上，月光撒了一地，他忽然觉得那是如此之美，于是攀上去。

这时在不远处有叹息，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地说：“你伤得不轻，是什么人这么狠心啊？”他不禁“啊”了一声，接着眼一花，那少女已经在他眼前了。

只见她白衣胜雪，衣袖飘飘，仙子一般，怀中抱着的赫然就是那只白兔。

她见他脸上写着惊愕，口气和缓了一些说：“伤了它的，就是你么？”“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她乌亮的眸子只望了望他，他就觉得一阵凉气扑来，几乎站不住脚，听到她说：“可是它又没惹了你，妖也是生物呀，你瞧，它是多么可爱的一只白兔，你怎么忍心无缘无故的杀死它呢？”他无言，她又说：“你到这深山里来，想做什么？”“我要找传说中的神剑。”

她很吃惊地问：“你要去杀人吗？”他问她怎么知道。

“你满脸杀气，一定是想去杀一个非常不好杀的人，为了杀他，你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是不是？”他不回答，反问她是谁。

“我是看守这座山的巫女青儿，从小就住在这里，这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说：“我相信我的上一辈子是这里的一棵树。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上一辈子是什么？”他说他没有：“我一出生，我的家人父母就被仇人杀光了，我被父母的一个朋友救走抚养成人，从小到大我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复仇。”青儿好久不语，最后说：“我送你出山吧。”两个人默默地走出荒山，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望着赵和远去的身影，青儿站在山坡上，听到自己的心在哭泣。

她的师傅临死前对她说：“你在这深山之中见到的第一个男人，才是属于你的缘分，”可是他走了，甚至没回过一下头。

赵和再次来找青儿的时候是一个月后了，寻到了山中的河水旁，青儿在沐浴。

他被这美好的情景骇呆了，好久才开口说：“你……你好……”青儿吓一跳，半晌才想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河水里。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忘不了你了。”后来他说，那时青儿已在他怀里，青儿觉得自己很幸福，他爱她了

“这山里原来是没有神剑的吧？”他问，“要不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她说：“神剑是有的，这把神剑，叫做青剑。”很久以前一个勇士拿青剑斩了在人间为非作歹的青龙，青龙的父亲龙王大怒，杀了那个勇士，把这把宝剑封在山中的洞里，委派巫女世世代代看护宝剑。从此宝剑再也没有人可以看到，解咒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在月圆的时候，用巫女的鲜血染红那山洞的每一寸土地。

青儿告诉了赵和这些，问他：“如果得到宝剑会让我死，你愿意吗？”他一笑，不回答。

马上就到月圆了，青儿一天比一天憔悴，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赵和问她为什么，她总也不说，是的，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可以猜透任何人心里的想法。

那天晚上，他们来到山洞口，青儿哭了，赵和不知所以地抚摸她的秀发，手有一点哆嗦。“很多人来这里取剑，”青儿说：“只有你成功了，不过在你进洞之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他没有回答。青儿闭上了眼睛，听凭赵和把她拦腰抱起，走进了山洞。

在她爱的人割断她的脖子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看自己的鲜血喷出来，然后漫漫的，漫漫的，一切结束了……

他如愿以偿，当上了名噪一时的剑客，娶妻，生子，过着荣华的生活。在世人眼里他是公正善良的化身。

只有他知道，他的所有也只不过是那座深山里的一个小小的坟　。他一个人偷偷到那坟前看过一次，那次也是半夜，坟很简陋，几呼被雨水冲平了，他伫立良久，突然听到奇怪的响声。那只白兔出现了。

他大惊，发箭射去，竟然没有射中，那兔儿冲过来，咬了一口。回去之后他染上恶疾，没几天工夫就一命呜呼。

……“你输了，”他说，“我没有爱上你。”她默默叹气。“也许你不爱我，但是我爱你，我们还有下一世。我会在轮回中等待，希望你也珍惜，那相遇的一刻。”……

第二世　玉壶

她是被当作礼物和一只玉壶一起送到他家来的。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很是喜欢，于是要了她来给自己做丫鬟，起名小玉。

他觉得她很喜欢自己，常常要她到自己书房来。府里家教很严，而他偏偏生性随便。一次小玉问他：“公子，你爱小玉吗？”他敷衍着说，当然……“那么你会永远跟小玉在一起么？”他心里一沉，看她柔情似水的眼光，不忍拂她之意，于是点头。

第二天，他被告知将和指腹为婚的孟家小姐择日成亲。当晚小玉来找他的时候，已是泪眼盈盈，她说：“公子，我有了你的骨肉。”他一惊，孟家乃是大户，若是知道此事定要退婚，再有朝中风言风语，父亲的官位定然不稳。

他铁了心思劝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小玉开始不肯，后来无奈只得应了。

大婚之日，孟家新娘锦衣华服，人美如玉，洞房花烛，他心里一荡，只觉快乐无边，再也想不起小玉来，而小玉也在大婚的那一天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三年之后他父亲得罪了权贵，荻罪抄家，父亲一病不起，不久归天。孟氏随后改嫁。他孤单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只好沿街要饭聊以糊口。

这一天他越走越远，竟走到一个陌生的村子，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又渴又饿，只好去敲一户人家的门，那人家的主妇出来开门，四目相对不觉哑然，原来那妇人竟是小玉。她虽然一身布衣，仍旧美丽如初，一双秀目楚楚动人。

他见了脸上发烧，自惭形秽，不敢上前，转身便走。

小玉叫住他道：“公子，好久不见，不认识我了吗？”他这时觉得悔恨无边，说：“我当初对不起你，此刻再无面目见你了！”

小玉说：“公子虽然忘了小玉，小玉却不曾忘了公子啊！”他一震，心里暖暖的。小玉执了他手一同进屋去，那一天他重获温暖关爱，只觉得平生再也不会有如此之乐了。傍晚小玉在他怀里，他追问别后之事，她只是不说，再问时竟然落下泪来。

“公子，你我有缘，但只可相聚三日，三日之后，我自然会把一切告诉你。”他心里一沉，想到她可能是有了丈夫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小玉已经生火做饭，忙碌如主妇了。之后的两天他们朝夕相对犹如夫妻，十分幸福。他为了讨好小玉主动下地干活，虽然收获无几，但头一次上尝到自食其力的滋味。

他闲暇时仔细观察屋子前前后后，却没有发现还有别的人家，问她，她说：“山里人家，能有几户！”第三天傍晚，他睡得沉沉，忽听到耳边有人哭泣，醒来看时，小玉对他说：“我要去了，公子珍重！”他惊呆了，忙问为何。

小玉说：“公子三年前大婚之日，小玉就已经投湖而亡了，只是因魂魄惦念公子，徘徊不去，有个神仙看我可怜，准我在此等待，说你我还有三日之缘，如今三日尽了，我有去了，这里的东西都是小玉为公子所置办，希望公子能自食其力，过上好日子，好自为之。”他心中大痛，叫到：“小玉不要走！”上前拦腰抱住，只觉怀中多了个硬物，再看时小玉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晶莹剔透的一把玉壶。

那玉壶本是小玉失踪时不见了的，想必她留下它是让他重振家业之意。

他痛定思痛，变卖玉壶筹集本钱，走遍各地经商，几年工夫竟然赚到了一笔不小的家业，成了当地的传奇人物。他赎回玉壶，而后成家立业，修了间大宅子，甚至比原来的府第还要豪华。

到他四十岁寿宴的晚上，他喝了不少酒，回到书房把玩那把带他所有财富的玉壶，想起小玉的身影，忽然耳边好像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笑声。“来啊，公子来捉我啊！”好像就是很多年前他们在书房嬉戏的声音。

他心里一疼，接着迷糊起来，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追着小玉的身影跑出去了。第二天早上，他的家人发现他淹死在书房门前的湖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玉壶。

……“我爱你，”他说，“其实，我是爱你的。”但是她不回答，只是叹气……

第三世　玳瑁

他大学毕业，工作直到现在，从没对一个女孩多看过一眼。同事们的传言他满不在乎，整天混着自己的日子。实际上，他也很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着其他女孩提不起兴趣，内心深处，他其实也是渴望的。但一见到女孩子，他就别扭，直到她出现了……

和她相遇纯属偶然，是有那么一天他们同在一个商场闲逛，下起雨，雨是那么的大，以至他们都决定在门口等雨停。这样，他们就看见对方了。

他的第一眼，觉得很舒服，看她孱孱弱弱的样子，忍不住想揽在怀里，而她只觉得好面熟，好面熟，在哪里见过呢？

他们就不自觉的向对方走过去，说起话来。

等他回到家，第一个接到他的电话。他觉得自己恋爱了，他每天都是那么想看见她，但是不知道，她怎么想。而她每天都猜测：“让我说喜欢我，真的那么难吗？”她跟单位的同事去一个庙宇参观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算一算命。“我跟他，究竟有没有缘份呢？”他小心地问。

“你们是命里注定的一对，总是要在一起，但是，你们恐怕没有什么结果。”“为什么，大师？难道没有破解的方法吗？”大师捋着胡须说：“方法是有一个，但是天机不可泄漏。”她急得快哭了，才得到回答：“你还是一切随缘吧！”

“你们去算过命了吗？”她不甘心地问一个同事，“这个庙里的大师灵不灵呀？”“算命？大师？这个庙里没有算命的呀！”他人起着哄去看，果然，没有一个人见过给她算命的和尚。这是假的，她说，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后来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但究竟只是朋友，彼此没有一点表白的话。

他不敢说，她不想说。

他去海南的时候，给她带回一只漂亮的玳瑁手镯。深色的花纹里，有一道道的血丝。

他告诉她，玳瑁是深海的生物，能活几百甚至千年，它们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被放到容器里活活蒸死，才可以制作成这样有血丝的手镯。这样的手镯是灵性的，谁开始戴它，谁就可以成为它永远的主人。

她觉得好残忍，但是还爱慕它的花纹，把它戴在手腕上，觉得珍宝一般。送她手镯的第二天，他说他喜欢她。她幸福不已。可是接下来，单位派她去日本学习三个月。

她在日本的时候，每天每天都在想他，但是她不敢给他电话。生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当着他的面哭了。他本打算不以为然，终究不忍，刚想说什么，梅来了。

她看见他身边漂亮的像仙子的女孩子，愣住了，不再哭。“我把手镯还给你吧！”她说。“不必了，再说你已戴过，它永远都是你的了。”他说。

街上人很多，有人诧异地看着她，想必我的脸色很难看吧？她想，但是她什么也顾不上，她没命地跑，一直一直地跑，终天跑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她抬起手来擦眼泪，碰到了玳瑁手镯。“还有一样东西，是永远属于我的呀！”她抽咽着笑了。

朋友们说得对，他想，她确实各方面都比不上梅。女人嘛，对他来讲都是一样的，以前是他不明白，遇到她以后他就开窍了，他发现周围的好女人多的是，他游刃有余地在她们之间过着幸福生活。不过他很快发现了令人惶恐的事情。他总要忍不住想起她来。她的说话声，她的动作，语气，甚至眼泪，他不能不在对着梅的时候，想起她。

有一天晚上，他很早睡了，半夜有人敲门，他去开，门口是她。

“你……”他说。

他歉然地说，打搅你休息了，我来是有一点要紧的事情跟你说。

她把玳瑁递给他。“求你一定收下！”她坚决地说，“我已经再也没办法戴它了，其实它也是个可怜的精灵，就当是我求你，替我保管好吗？”他觉得无法拒绝，她又说：“这一回我又输了，我要走了，你我的缘分到此为止。你不要内疚，也不要害怕，我永远都是希望你好的。”说了这些怪话，她就飘然而去了。

她还是忍不住要哭。神仙安慰她说：“其实你只要不爱他，赌局就没有了，一切可以重来。”她摇摇头说：“不可以，我做不到，我爱也爱过了，难道可以都不算数的吗？我是为了爱才生的呀！”神仙叹口气说：“我算命的时候跟你讲明白就好了。”“有的事情是不能假设的。”她说，她的眼泪已经干了。

“我有个请求，可以吗？”神仙说：“好吧，你是我最怜的孩子了。”

他清早起来，头很疼，该是上街买早点的有时候，他糊里糊涂的走过去。街上还是像往日一样，不过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切不同了，究竟是哪里呢？有人在叫卖晨报，他鬼使神差的买了一份。在一个角落里，写着昨日某某地点发生命案“歹徒抢劫未遂捅死女青年”什么什么。外加一张照片，希望知情人士举报。他看了，蒙了，仿佛全身的血液不再流动。

那是她，昨天晚上的她，已经死了。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懵懵懂懂地走，走，走……

这是一间很大的宙宇，一个白胡子的和尚对他笑。

“大师，你笑什么？”“她走了，你得偿所愿，我为你高兴啊！”他说：“不，大师，我很难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和尚脸色一亮说：“你真的想知道吧？”他点点头，和尚不语，走到庙门口折下一枝桃花，给他：“插在水中，放在床头。”他照做了。

第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是一棵树。

第二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关于青剑的梦。

第三天晚上，他做的梦是关于一把玉壶。

梅来找他，他忽然一阵酸楚：“我们分手吧！”他说。

他又到了那个庙宇，老和尚好像专门在等他。

“你明白了吗？那个三世的赌咒，你赢了这结果。”他摇头：“不，她赢了，她走了，我再也不是完整的了。”“如果我死去投胎，可不可以再遇到她？”和尚说：“不，没用了，你已经失去。况且她现在已经变为一棵树了。”“为什么？”他得到一声叹息：“你早已经是个人了，而她不过还是一颗树。”他茫茫然，再也不知自己应往何处去。

尾　声

她是原始森林里的一棵树。很少有人能够到达这里，她的生活是平静而安闲的。

有一天，她旁边的一棵树把枝条向她长过去，碰到她了。她吓了一跳，说：“你在做什么？”那树说：“我很寂寞，而且……我喜欢你！”她哑然，许久不语，但是接受了那树枝。

他是一个勘探队员，别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改做这一行，而且专门往原始森林里跑。年复一年，他很老了，眼也花了，背也驼了，依然是一个人，依然不改地在原始森林里奔波。

他常常对自己这么说。

“有一天，当我转过一个山头，我也许就可以看到那棵树了。我要告诉她，我们都是为了爱而生的。

虽然我以前，一直不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