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亭夜话
江南春色一半雨。雨,催开了杏花,催发了柳芽,催醒了行客慵懒的倦意。
我在雨中行走了七天。夜色朦胧中,看见前面有一点灯火。走近了,是一个凉亭。里面盘腿坐着许多像我一样的过客,就着篝火,煮酒闲话。我在人群外围坐下。大概因为我一付文弱书生模样,引不起他们的注意,漠然扫了我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
“没有人能够想象,那把刀的来势有多快,力道有多大,”一个老者呷了口酒,越说越兴奋,口水溅在炭火上,嘴角白沫也像潮水般起起落落,“眼见松剑客已没地方可躲,必死无疑。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说到要紧关头,老者卖了个关子。
众人神色紧张,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了?”
“只见松剑客操起一条板凳,使出了他平生罕用的救命三绝招之一‘莲花渡厄’,挡住临海闻箫的刀,接着再使三绝招之二的‘光明顶一’反击,迫使临海闻箫自救,最后第三绝招‘天都揽月’,把敌人逼退两步,就在这时候,竹、梅剑客,联手把不可一世的临海闻箫杀了。”
“啧,啧,啧,精彩!”
“他娘的,真痛快!”
“柳如松的救命三绝招,好像在哪听说过。”
“是剑招的名字熟吧,”老者十分得意,“柳如松师出黄山隐士‘古松老道’,他的剑法奇快奇绝但没有名称,只有这救命三绝招,借名于黄山三大高峰。松剑客武功超群,基本上用不着它们,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嘿嘿。”
听众肃然起敬,既对松剑客,也对这见识广博的老者。我摇头微笑。
“后来怎么样?”
“岁寒三剑客把东瀛武士杀了,再把醉生楼拆掉,平息了一场武林浩劫。后人为了纪念他们,把这醉生楼旧址改建成一个长亭,供过路人歇脚。”
“那么,他们人呢?”
“江湖上的大侠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要是人人知道行踪,还能叫剑客么?有人说他们隐居了,也有人说亲眼看见他们在海上遨游……”
天明时,雨暂时告一段落。我醒了,他们还在酣睡。我从亭子里出来,走了几步,回头去看看,只见三个石刻大字:三侠亭。
二 荒草孤坟
三侠亭后的山外秀内险,一边是峭壁,与另外几座山峰围成一个深谷。我割了一堆藤条,结成绳子,一头在崖边大树根上打个活结,然后攀援下去。我知道二十年前,这个深谷里曾经发生过一个怎样的故事。我在柴草丛中寻找,找到了一个稍稍隆起的土堆。这应该就是当年柳如松为樱子做的没有立碑的土坟了。坟上杂草一人多高,顶上泥沙坍陷,要不是谷底一片平地,真不敢确定这就是樱子的坟。看样子,好多年没人打理了。
松剑客虽然浪迹江湖,以他的至情至性,只要活着,没有理由不回来看樱子,纵然他从来没有真心爱过樱子。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不在这世上了。
我一阵心灰。我奉师命,找了松剑客几个月,本来以为能在樱子坟上找到一些他的蛛丝马迹,现在,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我环顾四周,幽谷空空落落,只有寒冷的风在春雨过后的山间穿行,带着单薄的生气。樱子的坟,更显得孤独荒凉。
一代大侠,就这么悄声无息的在世上消失了?岁寒三剑客中,最被江湖人神化的松剑客,就这样没了?
我朝孤坟拜了三拜,向来路返回。走到峭壁下,发现刚才放着的藤条不见了。我以为自己记错了,四处一找,还是没有。
我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幽谷中有人,因为野兽不会对藤条感兴趣;惊的是,他肯定不是松剑客。松剑客生性磊落,不会偷偷藏过我的藤条。
这人究竟会是谁呢?
三、同门之后
我正要回身,忽然脖子上有个冰冷的硬物刺过来,我不等硬物更贴近我的身体,人像絮花一样飘了开去。对方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衣衫褴褛,瘦弱苍白,两扇长长的睫毛扑动着,略凹陷进去的眼内喷射着惊恐、仇恨、怨毒的光芒。看着她的样子,我竟莫名涌上一阵心痛。
她不容我喘气,长剑一挺,招式绵绵。为了抑制她的徒劳,我用足六分功力,两指微张,夹住她的剑尖。她像疯了似的,拼命夺剑,无奈剑在我的手指中纹丝不动。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冷笑,右臂微微一抖,两枚银针从长剑底下暗里射出。我一只袖袍早已挥出,将银针拂落:“你是松剑客的传人?”
她不语,只仇视我。
我平静地解释:“如果是,那我就是你的师叔,黄山‘古松老道’的关门弟子。师父年事已高,想见师兄一面,叫我来找。如果你知道他的去向,请告诉我。”
她并没有因为我的一番话而放弃敌视,一手来抓我的面门。我出手更快,挡住来招,“你没有发现我们使的是同一种武功?”
她疑惑起来,我放开了她的手,她没有再攻击。我又问她师兄的去向,她还是不说。
我猜测这孩子定是遇到了什么刺激,说:“你被困幽谷很久了吧,这里生活不易,我带你出去。”
我想去扶她,她倒退一步,又戒备起来。我笑了笑,把剑还给她:“如果你不放心,随时可以动手。”
她紧握着剑,终于抱着我的腰。我把藤绳甩上,系住崖上突出的岩石,慢慢攀登上去。江南多雨水,崖壁上青苔丛生,经常一步三滑。她很虚弱,突然间手一松,人掉了下去。我想也不想,随之跌下,半空中抓住她的一只手。她出了一头冷汗,惊慌的眼眸盯着我,仿佛在搜索我所有的力量与温热。这让我想起黄山上的松鼠们,每次面临危机时,那求生的本能与意志令它们分外惹人爱怜。我用力将她拽住,提上来,用藤缚在我身上。
爬上了悬崖,我们坐在地上喘气。
“师叔。”她终于开口了。声音细而清脆,语音短促,“我叫柳永红,义父叫我红儿。”
四、不速之客
雨,又下了。红儿又冷又饿,瑟缩成一团。我不忍再问,脱下外袍,裹住她瘦小的身子。刚要带她走,自北过来十个人,起初远远几个小点点,转眼间像堵人墙伫成一圈。
一群强健剽悍的蒙古人,披着雨篷,背着远射兵器弓弩,佩着近搏武器腰刀。带头的却是个汉人,方脸长须,目光像草原上的鹰隼,尖锐,透彻。我似乎看见我的思想正踏过皮肉的障碍在向他展示所有内容。他看出我要走,拔出剑横在我面前。长剑薄如蝉翼,刃上刻有一行小字:万无一失于千复。我于江湖人物不太了解,所以不知道这于千复是个怎样的对手,只能从这把剑上猜测他不是一般人。
“少年人,留下女娃儿,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于千复说。
“前辈,能否告知理由。”在动武之前,我还是很有礼貌地对待他。
“凡是与柳如松有关系的人,都得死。”
“这么说来,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一个。”
“你——”他有点惊讶,“你是柳无邪?”
“我叫云天,松剑客的师弟。”
“嘿嘿!”于千复发出一阵沉沉的笑,仿佛从地底里迸出来的声音,压抑,冷漠,似乎需要一次最酣畅的爆发与湮灭。这种笑声只要听到过一次,再难忘记。
雨丝愈密,春寒愈浓,我怀中的红儿在瑟瑟发抖。我想,速战速决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从红儿手里接过长剑。在我接剑之际,蒙古武士们早已出手。
他们分成四拔,刀光闪动,刀势浪涛般层层压过来,四面八方都是。我眼中既无刀光也无刀势,长剑运转,随意挥洒。电闪雷鸣里刀剑交响,兔起鹘落中血水直流。二十招后,十二个武士剩下了三个。
“后生可畏,你杀的可都是瓦剌万里挑一的高手!”于千复突然一跃而起,踏过蒙古武士的肩膀,宝剑朝我咽喉刺过来。
于千复的招术剑剑封喉,剑尖总不离我身体三寸左右处。应付他一个比应付十二个蒙古武士还困难,斗到第十一招时,他的剑峰划破了我的手臂。
我使了招“莲花渡厄”,将他逼退一步,夺路向南疾奔。
五 谁家闺阁
我跑入一座城,在雨巷中穿梭,故意绕着路走,在一个转角地方,纵身跃上一道高墙。墙内是座精巧别致的高楼,朱门紧闭,里面喧闹不止。墙外犬吠又起,于千复已追到了附近。我跳上二楼,用剑挑开一间比较冷僻的屋子的门闩,闪身进去。
我猜这里是官宦之家,因为屋中摆设豪华锦绣,且有翰墨之香。既无商贾之流的俗气,也无地方豪强的霸气。脂粉味很浓,案几门帘处挂满了香囊。
我走进里屋,眼前是道屏风,蚕丝织就的江南女子采莲图。丝帛如纸,隐约可视,里面烟雾升腾,分明有女子在一只大浴盆中洗澡。我正要退出去,外面响起了蒙古人粗鲁的吆喝和砰砰踢门声。
“进来。”里面的人说道。原来她已发觉屋中有人。她的声音很柔,仿佛有种牵引力,让我不由自主的移动了脚步。
不知该怎样描绘我所看到的人,目光触及的刹那,脑中很自然的涌上四个字:淹然百媚。
是的,淹然百媚。眼前的人,发髻微乱,嫣红的脸上水珠莹莹,眼中淡扫一抹藐视的风情,整个人就是不小心掉在白纸上的一滴水胭脂,缓缓的渗化,缓缓的渗入人心,印下一道最香艳的痕迹。
外面的吆喝声与踢门声更近了。水胭脂似的女人停止洗搓,看着我和红儿。
“姑娘……”我突然间拙于言辞,目光游移四周,想到了破窗而走,或者找个后门出去。
“没有别的出路了,”她不急不徐地说,“过来吧。”
我一时不敢相信她的意思,她就挥动一条宽大的深红的浴巾,朝我和红儿卷过来。
六、一水花香
水中漂满了玫瑰花瓣,红的,黄的,白的,水不再是天然的颜色,也不再淡而无味。浴盆虽然大,但三个人同时在里面到底有点挤。我几乎碰到了这女子光滑柔嫩的肌肤。我的心怦怦直跳。
二十多年来,我从未跟一个女子这样接近,就算在悬崖上抱着红儿,毕竟还有衣物相隔。我很窘,不敢看她,一转头,碰到了红儿的眼光。
红儿灵澈的眸子看看我,又看看那水胭脂似的女人,眼睛里有许多句子,但是我读不懂。
水胭脂似的女人把大红浴巾铺在水面上,我的头刚钻进水里,有人冲了进来。
我数了一下脚步声,进来五个人。有一小会的静默,然后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各位大爷,真是急性子。如想听我操琴,楼下候着就是,这样闯进来,多失体面。”
“姑娘,我们不是来听琴的。我们怀疑有两个仇家逃进了你的闺房。”
“什么仇家不仇家的,干我何事?我只看见几只不懂规矩的野猪猡在我房中聒噪。”
“你……”于千复低喝。我听见嘈杂的脚步声在房中乱响,知道他们在搜了。
“私闯民宅,我可要报官了。”
“民宅?这只不过是一个妓院!”于千复轻蔑地说,“穿上衣服,我要检查你的浴盆。”
“谁都知道醉花阴苑的小玲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不要侮辱她。”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那是水胭脂似的女人的侍女吧,我猜想。
我听见拨剑的声,心有准备,将全部真气集于一掌。我这一掌,凝聚毕生功力,掌出必果,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这姑娘的名节。
水胭脂似的女人格格笑了:“我命本如寄尘,早已厌倦了抚琴卖笑,大爷想成全我,先谢过啦!”
又有一阵的静默,然后脚步声响起,很快听不见了。撩开红巾,我和红儿钻出水面透气。
我匆匆跨出浴盆,衣衫上粘满了花瓣。下意识地拂了拂,花瓣落了满地,却拂不掉一水清香。
七 梦里惊魂
等水胭脂似的女人小玲出浴后,我向她深深一揖,要走。红儿脸色惨白,忽然摇摇欲倒。原来是在谷底饿了好多天,又受寒冷又受惊吓,此时再度脱险,心力疲软,昏过去了。
小玲从我手里接过红儿,然后让我去外房。我竟很放心把红儿交给她。等她派侍女请我进去时,红儿已换过干净衣裳,躺在她的床上。
红儿很憔悴,经过梳理,清秀的眉目更有一种令人怜爱的内质在流动。我刚想松口气,红儿闭着眼大声惊呼:“爹,无邪!……”语声凄厉,仿佛有撕心之痛。我连忙摇醒她。她怔怔地看着我和小玲,突然扑在我怀里,失声痛哭。
小玲很识相地出去了。
我迟疑着,终于抱着红儿,轻拍她颤动的背,像一个长者。其实,我只比她大了十来岁。我没有制止她哭泣,任由她把两行悲愤泻尽。慢慢地,她终于平静了,并开始说话。
“我和弟弟无邪,本是良家子弟。五年前瓦剌太师也先犯我边疆,土木堡之役使我姐弟成了孤儿,兵荒马乱中,是义父收养了我们。
“我害怕战争,讨厌争斗。可是,总有人找义父的麻烦,不是找他比剑,就是想杀他而后快。找他比剑的都是剑客,想杀他的,都是瓦剌人。后来我才知道,瓦剌人惧怕于谦,派蒙古第一高手赤古勒行剌于大人。义父得知消息,截在半路,与赤古勒交手时,错手杀了他。
“赤古勒有两名师兄,长年居住塞外,一个叫无鱼,另一个就是于千复。他们为了替师弟报仇,一直分散着追杀我们。一次在与无鱼的拼搏中,义父为了救我身受重伤,无邪也失散了,不知踪影。
“义父拼着最后一口气背着我来到三侠亭,攀下悬崖。他临去时说,生如微尘,死如青烟,不着痕迹是他最喜欢的方式。我遵照他遗愿,把他的遗体火化后洒在幽谷了。”
我默然无语。师兄已作古,继承师父衣钵,清守黄山云峰,只能是我了。
八、琴音转处
我打算等红儿稍有好转就离开此地,但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一片琴声。曲调宛转华美,又不乏淡淡的悲愁之情,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暗里牵着我走出房门,来到楼道上。
下面是个宽敞华丽的大厅。西面正襟危坐着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肤色白晰,微有儒雅之气,但又傲慢冷漠。左边坐着目光鹰隼样的于千复,身后是三名从我剑下逃生的蒙古武士。中间那名武士手上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男孩儿面貌与红儿有几分相似,只是红儿的神态间有点冷,他则调皮狡黠,表情随着于千复等人的神情变化而变化。我猜中年男子就是赤古勒的大师兄无鱼,这男孩儿必是红儿的弟弟,我师兄的义子柳无邪了。
无鱼对面有一雅座,正是小玲姑娘。绿衣垂地,皓腕半露,玉指在琴弦上游移。座前八女舒袖漫舞,身影飘旋,极柔极媚。
小玲发现了我,只瞄了我一眼,再不朝我这边观望。但我知道,无鱼和于千复马上会发现,或者说,于千复就是断定我躲在醉花阴苑,特地杀回马枪的。
果然,片刻后,无鱼和于千复不约而同地微抬了抬头,我就在他们眼睛的余光里了。
耳中琴声一转,本是清商,此刻转成了悲凉的清徵。一段弹完,再一转,转成了更为悲凉的清角,小玲随着曲子唱道:
客走天涯,飘零何必愁无酒。且随更漏,听我轻弦奏。 霜露无知,偏送清凉透。休回首。自君辞后,夜夜风中瘦。
我不知道这首《点绛唇》是谁写的,只觉得小玲这样一个奇情的女子,实在不能呆在这种地方。我很奇怪,在一场大风暴欲来之前,还能想到这些。
小玲其实在提醒我快走。但事实已经来不及了。
九 江湖本色
即使他们没有发现我,我也不想走,因为柳无邪在他们手上,我必须救他出来。可是,摆在我面前的是当世一流的两位高手,无鱼和于千复。
小玲的曲子已弹到了尾声。无鱼端坐不动,于千复长身而起,又发出了他那沉沉的、仿佛从地底里迸出来的笑声:“嘿嘿,云天,你今日插翅难飞了。”
我背负双手,暗暗撕下一角衣衫,用指甲划破手指,写下“快走”两字,然后趁于千复还没转身之前团住衣角弹入红儿的窗口。
我走下楼。无鱼缓缓说:“据说,古松老道平生不轻易收弟子。他的弟子必须是万里挑一的练武奇材。柳如松已领教过了,不知道你如何。”
于千复道:“师兄,我们的目的是报仇,不管他如何,杀了就好。”
无鱼微微摇头:“你弃江湖而入官道,我还在江湖,我们的处事方法已有不同。如果我在一定的时间内杀不了他,他便由你处置,我绝不再插手。”
原来他们师兄弟并不是志同道合的。无鱼一代宗师,不屑以官方行为复仇,他想独力在武功上制服我,杀了我。只不知他的“一定的时间内”是多久,我处于被动地位,是无权作主的。
两个蒙古武士拔出腰刀,自下往上插进桌子,两把明晃晃的刀子隔着一尺远近,赫然立在桌面上。他们又把柳无邪面朝下放上去,胸口与小腹正好对着锋利的刀尖。柳无邪的衣裳穿得不厚,时间稍长,刀尖很自然的会刺入他的身体。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给我的“一定的时间”。
这就是江湖!我在片刻之间又领略了一次他的个性。
十、光明顶一
舞女们早已溜走,只有小玲还站在边角,怀抱瑶琴,神态娴然。
我看见柳无邪的稚嫩的脸慢慢憋成红色了,双眼无助地望着我,那眼神真像红儿,令我又想到了黄山上那与我日夜为伴的小松鼠,它们受伤时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瞧着我。
无鱼的剑已出鞘。我猜测,无鱼的傲,必定有他的资本。我领教过于千复的武功,虽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胜他,但决不致于落败。无鱼的武功肯定还在于千复之上。
我不能拖延时间,立刻与他交上了手。无鱼跟于千复的剑法一样,招招锁喉。只是他出剑看似不快,却往往可以后发制人。我与他转眼间斗了十多招。
师兄松剑客是伤在他剑下的,现在柳无邪的性命又在刀尖上顶着。柳无邪很能忍,桌上已有一滴鲜红的血了,我却没听到他的呻吟。我眼光余波所及,鲜血在不断往下滴。虽然剑风呼啸,我还是听到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的声音。
与无鱼斗到了五十招,胜负未分。我试出了他的实力,相信在二百招之后可以占尽上风,但是柳无邪的小命也将呜呼。无可奈何了,我心一横,使出了绝招“光明顶一”。
“光明顶一”是我三招救命绝招中最厉害、最有效,也是最耗真气的一招。如果不是争取时间,想取得必胜,我是不会用这一招的。
剑光像满天花雨散开,万条剑气倏忽间凝合成一道气流,去势如电。无鱼人在剑光中闪扑,长剑来挡我的气流。“叮”的一声,长剑被气流弹飞,射入他身后双人合抱的朱漆大柱中,半截剑身兀自颤动不停,嗡嗡作响。
大堂中肃静,他们都用震惊的目光瞪着我。我从刀尖上抱下柳无邪,让他站在身边。蒙古武士们居然没敢拦阻。
无鱼面无表情,过了良久才缓缓说:“你将来必是一代宗师。”长袖一挥,飘然走出了醉花阴苑。
十一 少年心性
我脚下浮虚,手上无力,背心已渗出了冷汗。如果于千复此时趁机出招,我一定接不了他十招。我装作安然的样子,布着空城计。
于千复鹰隼样的目光反复地在我脸上扫瞄,终于没有轻举妄动。
现在,柳无邪已在我手上,但如何送他出虎口,又成了一个难题。我忽然想到了前朝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虽有心做公孙杵臼,谁又愿意做程婴呢?眼光微转,小玲不知道何时已离开了大厅。
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元气,这样才有逃生的机会。趁他们被我震慑之际,暗里加紧调养内息。
柳无邪扯扯我的衣袖,笑着说:“师叔,这些都是坏人,你快把他们一网打尽啊。”
我微笑不语,一动不动。
柳无邪显然是崇拜我的,又开心地说道:“师叔,你还等什么呢?再用你刚才打败‘没有鱼’的那招,把他们都打得眼白朝天屁股冒烟才有趣呢。”他一边说一边指手划脚地学着我刚才的动作。
我脸色微变,还是一动不动。
柳无邪奇怪了,灵动的眸子在我身上打转,很快像小狗般嗅出点什么来了,笑容渐渐僵住。
于千复笑了,嘿嘿声迸发着压抑:“强驽之末!”剑光一闪,朝我刺过来。
柳无邪突地扑在地上,打滚过去,抱住于千复的右腿,大声说道:“师叔快走,我替你拦住他!”
于千复抬脚一甩,居然甩不脱。他右拳改掌,向柳无邪脑门打下去。我早已提气,最后一招救命绝招“天都揽月”应手而出。剑锋到处,热血飞溅。
那是于千复左肩上迸出来的血。我的衣衫上有我自己的血。虽然从于千复手里抢过了柳无邪,我的胸口中了他一掌,内腑也已受重伤。
于千复步步逼近,三个蒙古武士也从后面包围上来。我和柳无邪此刻真成了瓮中之鳖。
十二、一路狂奔
一辆马车从大门外横冲进来,伴着人声惊呼,桌椅茶几的东倒西歪,四分五裂,很快冲入了于千复与蒙古武士的包围圈。两匹马异常神骏,没作任何迟疑,一到即走,犹似在绕圈子狂奔。等于千复反应过来,我和柳无邪已被马车里飞出来的长鞭卷进了车厢。马车飞驰而去。
马车里的人是红儿。柳无邪看见红儿大哭,红儿也抱着他哭个不停。在敌人面前即使流血也不吭一声的姐弟俩,此时成了两个泪人儿。
马车的颠簸让我本就剧痛的胸口更加难受,又吐了一堆血。红儿要为我疗伤。我知道她内力不够,徒然连累,示意她别动。
外面又响起了呼喝声,打开车厢门,看到于千复四人就在数十丈外。他们的轻功,几入化境。
马车冲出街巷,冲出城门,在一个不知名的山道上狂奔。我们不知道已经到了哪里,只感觉地势渐高,马蹄声、呼喝声、风声里还听到了惊涛拍岸声。马车忽然间像被抛空的彩球,在半天里悠悠旋转,我的身体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荡与无依,灵魂在逐渐离开我的意识。我仿佛听到了一片来自天上的歌声,透过云层,悠悠荡荡。慢慢的,我分不清这声音是真来自天上还是来自内心,曲调既陌生又熟悉,一定在哪里听到过。在哪呢?是在醉花阴苑么?
客走天涯,飘零何必愁无酒,且随更漏,听我轻弦奏……
那声音缥缈轻逸,将我的心从躯体里分离出来。心飞升了,身体跌落了。
我似乎听到了于千复“嘿嘿嘿”的笑声,而终于像是爆发了,在空旷的天地间回响,最后湮灭。
马车从山崖上掉下,摔在了礁石上,碎了。
十三、荒岛维生
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经历着剧痛,撕裂,挣扎,眼前牛头马面与于千复的脸交替晃悠着,谁都在设法带走我的魂魄。他们狰狞的面目向我唬吓,利爪似的手把我推来搡去,阴森幽暗的空气里全是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狂笑,狞笑。我震荡,颤抖,孤苦无依。我看见了师兄松剑客在前面向我招手。我正要走过去向师兄求救,忽然有人拉了我一把,我回头一瞧,是红儿。
我被拉醒了,睁眼一看,眼前睛天白日,空旷辽远,白云从天上飘过,海燕从头上飞过,海风从身上吹过,有青丝在脸上抚过。
那是红儿的发。我在她溪水般清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破烂的头巾,憔悴的脸。红儿也是憔悴的,但此时的眼眸特别明亮,我的苏醒使她喜极而涕:“师叔,小玲姐姐给我们的马车没有了,无邪也不见了……”
无邪被海浪冲走了,我和红儿留在了这个孤岛上。既然我们活过来了,就好好活下去吧,我想着。
可是孤岛荒芜,杂草丛生,四面皆水,又如何生存呢?我想爬起来,才一动,一阵钻心的疼痛。红儿叉来一块烧鱼喂我吃,闻到那香味,我觉得至少已有三天没有进食了。鱼烤得很酥,我连同鱼骨吞下。红儿说道:“我们以后都要以鱼充饥了。”
红儿烤的鱼越来越香,数量也越来越多,看来她无论捉鱼与烧烤手艺,都在日渐进步。我忽然想到了柳无邪。那孩子曾骂无鱼为“没有鱼”,他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他姐姐与我每天靠鱼维生。可怜的孩子,如果他在,红儿该有多开心。
红儿还用杂草搭了一间小小茅屋,晚上我们就在里面过夜。春夜的海上很冷,浪涛夹在风声里,像狮虎的吼叫,黑暗中越发恐怖阴森。有时甚至感觉小岛会被吞没,茅屋被掀翻,人被撕裂。红儿常常被冻醒,惊醒,然后辗转反侧。我守在她身旁,等她安静了再去睡。但我知道,她有时候并没睡着,在暗暗叹息与流泪。女孩儿家的心事我不是很懂,以为她在想弟弟了,只恨自己没有回生之力。
十四、碧海青天
在红儿细心的照料下,我的身体逐渐复原。可是功力没有恢复。我闲来无事,每天教红儿武功。红儿的领悟能力让我诧异万分,我每教一招,她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悟到这一招的旨意所指与精华所在,学会之后,她还能与我切磋剑法的长短处,而说出来的见解常常让我难以反驳。
荒岛上风风雨雨、碧海青天的交替中,红儿学会了我的武功。而我,不知不觉间,内伤完全好了。
这一切本该令人高兴的,可是红儿并不欢喜。她总是在大笑后突然发愣,在吃东西时怔怔的瞧着一处出神。我几次想问,终因不便而没开口。
气候已经入夏,我与红儿在荒岛上过了四个月。这日上,碧空万里无云,海天一色,我看着红儿在沙滩上纵跃练剑,那姿态优美轻盈,远远望去,疑是海市唇楼的恍荡。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涌上来,我仿似进入了某个梦境。
不知何时,红儿已来到我面前,眼眸里闪着迷离的光芒,好像有许多话要说。那伫立在广阔的天空下娇小的身子,在强硬粗糙的海风吹拂中的柔嫩的肌肤,隐在咆哮的海浪里那若兰的呼吸,无一不在召唤我年轻的冲动,很想抱一抱她。
“师叔,如果我们回不去了,那怎么办?”
我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说:“怎么会,总能回去的。”
“我是说,如果。”
我隐约猜测到她的意思了,心下有点慌乱,转过话锋说:“如果你能放下仇恨,无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快乐的。”
“要是无邪不死,我什么都可以放下,但是……”她哽咽了。
我无语。江湖恩怨,环环相扣,节节缠绕,一旦卷入其中,是否再难自拔?我想起了离开黄山的前一晚上,师父给我讲的话:“你的性格与松儿截然不同。他天生属于江湖,而你属于归隐。”面对江湖的险恶,我产生了敬畏与厌恶。
如果真的回不去了,能与红儿在这里厮守到老,也无不可。这个念头刚在脑中闪过,远方海天相接处,一只船摇入了我的视线。
十五、玉面何在
我既希望船朝这里开过来,也希望它朝别处去。荒芜的小岛主宰着我和红儿的缘份,如果离开了,纷扰的俗世与早已应下的承诺会让我们处在两个互相不可企及的地方。
然而小船终是朝这边摇荡过来。我和红儿被好心的渔人送回岸上。
红儿问我回岸后的第一件事做什么,我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她眼眸流转,轻声说:“我知道了,走罢。”
我们又来到了醉花阴苑。苑内楼阁依旧,亭台未改,吆喝嬉笑声如波浪相逐,层层叠叠翻涌,似乎仍像往日般热闹,可我总觉得里面缺少了些东西。
我问小玲姑娘在哪,那人摇摇头,急急忙忙地走了。再找人问,结果不是马上走掉,就是说不知道。小玲的房间是空的,再找遍整个醉花阴苑,也不见她的人。我非常郁闷,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悲愤在胸腹激荡,最后终于由喉间绝望地、沉沉地爆发了:“小玲姑娘,你在哪里?”
声音震得屋顶的瓦片“力拉”作响,楼板爆裂,桌椅倒地,古玩瓷器粉碎。一个小厮从楼梯上滚下来,摔得脸青鼻肿,惊恐地瞪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小玲姑娘,她、她、她……”声音断然中止,我低头一瞧,他已晕过去了。
我收了功,本来喧哗热闹的醉花阴苑突然间变得像是无人的沉寂,人们都惊讶地望着我,目光中带点恐惧。红儿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的失态比什么东西都稀奇。
一个中年女子走过来,那穿着打扮,一定是醉花阴苑的老鸨了。她交给我一张纸,颤颤地说:“那些人走之前说,如果大侠您回来,问起小玲姑娘的话,就给您这个。”
纸上画着一片广阔无限的草原,一碧如洗的晴空下,一只展翅雄鹰如钩的嘴上叼着一只鸽子。画面的背景空阔渺远,老鹰与鸽子却画得突兀夸张,乍一看去,是那样的怵目惊心。
我与红儿对望一眼,离开了醉花阴苑。
十六、我非佛陀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山涉水,我们从江南赶到了蒙古,并找到了于千复所在的瓦剌部落。其实,我们一踏入草原,就在于千复的视野中了,虽然他未与我们照面。
于千复很看得起我和红儿。通向他帐篷的道上,两旁排立数百名强悍的蒙古武士,个个长枪短刀。我们每前行一步,武士们便跟随后面,随之扩散成半包围,我们越接近于千复,包围圈越圆。
当两头合拢时,于千复出现在了我眼前,他身后是一面高达数丈的大旗,旗端绑着小玲姑娘。大旗在狂风中飘扬,那张扬之势真像画中的老鹰,小玲就是那只鸽子。
“你们的命真大,莫非真有菩萨保佑?”他说。
“也许吧。”我淡然回答。
“那好,我给你说个故事。”他大笑,依然是那样的沉郁,压抑着万千委屈似的,“无始劫前,佛陀还是一位国王。忉利天王命大臣毘首羯磨利变成一只鸽子,自己变成一只老鹰,在一次佛陀出游时盯上了他。鸽子哀求佛陀救救它,老鹰说:‘如果你怜悯它,那你就割下和鸽子等重的肉给我。’佛陀毫不犹豫地割下等重的肉给老鹰。此时,忉利天王暗里用神通不断把鸽子变大,佛陀只有不断割自己身上的肉,直到再无肉可割。你们说,结果会怎么样?”
我微微一笑,刚想答话,红儿抢先说道:“结果忉利天王变成了死鹰。”
于千复审量着红儿:“小女娃儿煞气挺重的。”
“这是你们逼的。”
“可惜,结果是佛陀死了。”
“也可惜,我非佛陀,”红儿冷冷道,“我是我,不会为鸽子割自己的肉,要割也割老鹰的肉。我活着,能帮助许多人,你活着,会害许多人。坏人不除,祸害好人,所以,你死比我死更好。”
“什么叫做坏人,什么叫做好人?”于千复嘿嘿笑道,“人间只有恩仇没有好坏,人人都为了自己。仇恨既已生成,我今日就杀光你们,免除后患。”
话未说完,已向红儿出招。
十七、天神英雄
于千复剑虽刺向红儿,但注意力在我这里,防我替红儿接招。红儿荡开来剑,纵身跃到于千复身后,中途斜出一剑,划破了于千复的衣衫。于千复大吃一惊,不明白红儿的武功何以换了个人似的。我知道红儿能拖他一阵子,所以计算着与旗子之间的距离,如何在最少的招数内突过重围,把小玲先解救下来。
武士们的长枪已朝我刺过来,我使空手入白刃功夫,在他们之间旋转,夺得一枝长枪,内力到处,一下子撂倒了十几个。
可是对方人实在太多,层层涌上来,像海浪。我凌空而起,从他们的头上、刀枪上踏过去,如巨隼掠向小玲。几个起落,已来到距离大旗一丈远近处。那些武士们纷纷散开,我正惊疑,脚下一空,身子突地下坠。
那是一个三丈深、一丈宽的大坑,底下刀剑头林立,一落下便是万劫不复。我人在空中,无从借力,眼看就要成为肉酱,危急中将长枪往壁上一插,顿时收住坠势。上面早已落下无数石块与弓箭,我左手五指插入泥壁,用壁虎爬墙功将身体贴着泥壁不致下落,右手舞动长枪,把石头与弓箭一一挡回去。那些箭回射之力又狠又准,沿坑而立的武士们纷纷倒地,后面的人一时不敢再围上来,我趁机翻身上跃,顺手抓起地上一把箭,用力一甩,又有一批人腿部受伤。
“把阿秃!把阿秃!”
“博格达,博格达!”
许多人对着我大叫,又是惊讶又是惶恐。我以为他们是在骂我,后来才知道,那是蒙古语,把阿秃意谓“英雄”;博格达意谓“天神”。
我杀出一条血路,使出在黄山上攀援绝壁的轻功,爬上旗杆,将小玲解开,然后带着她跃下。
十八、擒贼擒王
漠北的风沙遮不住小玲依旧炫目的风华,她对我微微一笑,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我竟明白她笑中的含意,也报以一笑。
我拉着小玲飞奔,越过武士们重重阻碍,终于与红儿会合在一起。于千复并不着急,似乎已经算定我们要做困兽。西北边上尘土飞扬,无数铁骑浩浩荡荡朝这边飞奔过来。为首一个青年,精悍异常,神态自有一股王者的霸气。他举一下弓驽,铁骑们纷纷散开,把我们三人层层包围住。
“那是也先的儿子阿马桑赤。”小玲。
我心中一动,右脚轻轻一动,地上两支断箭跳起来,分别射向阿马桑赤身侧的左右护卫,然后人跟着飞起。两支断箭射透两护卫的胸膛之际,我的长剑也架在了阿马桑赤的脖子上。
这个变故大出于千复的意料,他想如法泡制,双手去抓小玲,小玲后退一步,玉带挥起,扫向他面门。小玲的武功如舞蹈一般,看似柔弱得马上要受制,却总能于危处挣脱出来,化险为夷。我知道小玲虽能挡得几招,最终不是于千复的对手,于是手上一用劲,阿马桑赤大叫:“住手。”
在我的命令下,有人牵出两匹马,红儿和小玲骑上了。红儿叫道:“师叔,你呢?”
我微微一笑,说:“我想走时,谁也挡不住我的。我会去最初找到你的地方见你。”
红儿大哭。我在她的泪眼中感觉到了生离死别的伤悲,也不禁怆然。小玲看看我,又看看红儿,忽地在红儿的马屁股上踢了一脚,两匹马冲开人群,向南绝尘而去。
阿马桑赤趁我分心之际,上身向一边倒去,躲过了我的长剑。可是我的脚一抬,又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回来,长剑还是粘在他的脖子上。
“只要我想杀你,随时随地都可以。但我不想杀人,希望你和你的属下也能放过别人。”
我的声音不大,却被风送得很远。草原上落日西斜,一片苍茫,那面如飞鹰的大旗在残照中黯然神消,成了我江湖行中一道深刻的风景。
十九、散发弄琴
两个月后,我回到了江南。
又是烟雨飘寒的江南。与先前不同的是,初来时绵绵春雨,再来是沥沥秋霖了。
我来到醉花阴苑。老远就听见有嬉笑的声音从阁楼的窗户间传出来,散入秋风里,形成一种极不协调的韵律,烦燥与萧瑟并存。
我找到了小玲。她又恢复成水胭脂的模样,但发髻未挽,闲闲的在那里弄琴。看见我,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眼光转处,恰似有无限幽恨,在寻找一个安放之地。“我知道你会活着回来的。”
“是么,”我努力摆出笑容,“江湖中,我只有你与红儿两位朋友。走之前,应该和你们说一声的。”
“你要去哪里?”
“回黄山。”
“必须回去么?”
“是的。”
她不说话了,我也无语。
沉默良久,我说:“半年前小玲姑娘的天籁之音常在耳边环绕。”
她笑了笑,身子一正,手势微变,曲成正调,然后轻轻唱道: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我形容不出那声音的美丽,也描绘不出那散发弄琴的淡然姿态,只能把酒杯斟满,一饮而尽。然后向她深深一揖,黯然下了楼。
刚跨出醉花阴苑,那在心中萦回千百次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客走天涯,飘零何必愁无酒。且随更漏,听奴七弦奏。 霜露无知,偏送清凉透。休回首。自君辞后,夜夜风中瘦……
我不明白为什么先去见小玲,也许在我的潜意识中,认为久经世面的小玲比一般女子容易承受离别。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她对这离别是种“承受”呢?莫非我的心里早已明白,她的琴音里几次透露出来的消息?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二十、雨中剑花
我在秋雨中找到了三侠亭,当年岁寒三剑客捣毁东瀛武士建造的醉生楼的地方。
红儿好象知道我要来的时间,已在那里等我了。
“师叔!”她是看见了共患难久离别的亲人,因激动情难自控,扑进我的怀里,喜极而涕。
“红儿。”我低语,像以前一样轻拍她的背。
“师叔,你把于千复杀了吗?”
我摇摇头。红儿问为什么,我说道:“虽然他还活着,但以后再也不会来追杀你了。”
红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幽幽说道:“我只想要为无邪报仇。有你在,还怕人追杀么?”
“红儿,”我鼓足勇气,“我要回去了。江湖险恶,你孤身一人,可要处处小心。”
“你决定了?怕了?”红儿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终于破了,滴下了血。我的心亦在滴血,脸上无动于衷,也无意分辩,只点点头。
“既然这样,在孤岛上,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把剑抵在我的咽喉,一点一点的递进。我没有退缩半步。
细雨如烟,淋湿了她的发,衣衫,雨水挂满了她的脸。我知那水肯定是咸的,因为我也一样。
突然,她的手腕一抖,以一个绝美的姿势挽了一个绝美的剑花,一缕青丝,从她头上飘落。剑再旋,散开的青丝粘成一束,落在剑尖上,在我眼前颤动。
她冷冷地看着我,使我想起了我初见到她时的表情,愤怒,仇恨,此时更多了一样,就是伤心。
我明白她断发的意思。她的剑再一抖,青丝便在我眼前缓缓散落。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烟雨中她的身影渐行渐远,而我呆若木鸡。
我回到黄山,继承了师父的衣钵。从此,武林中再也没有温文儒雅的剑客“云天”,只有仙风道骨的隐士“清也者”。
许多年后,我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剑术超群的女剑客。她总是喜欢在烟雨蒙蒙的天气里杀人,当然,杀的都是些该死的人。她也喜欢在烟雨中独自剑舞,姿态翩若惊鸿,凄艳无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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