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朋友之妻
我叫柳如松,是一名剑客。
自出道以来,一直在别人的刀剑下游走。最初,我的身上全是伤;慢慢的,伤少了;慢慢的,没了;慢慢的,都到别人身上去了。
飘泊的生涯把我的性子磨砺得跟我的脸一样棱角峥嵘,坚毅冷峻。我不善言辞,我很孤独。本来有一个好朋友,叫文竹。文竹源出江南武林世家,也是一名优秀的剑客,而且风流倜傥,多情多义。我们一起在他的“竹缘居”里喝酒,论剑。后来,我决定离开他,因为,我发现我心里有了他的女人。
文竹的女人,名如其人。她好像从没见过阳光,白得有点苍茫;没食过五谷,只靠霜露滋养,人感觉轻飘飘的,随时会消失,像雾;眼睛放出来的光,纯净无瑕,像雪;说话的声音,幽幽的,轻轻的,说时仿佛没有声音,但四面八方又都是她的声音,像箫。她一般很少说话。她的名字叫梅语寒。
壶中的酒都是她温的,杯中的酒,也是她斟的。文竹有什么衣服,我也有;文竹有什么用的,我也少不了。与文竹比剑的时候,她抚琴助兴;与文竹共同对敌的时候,她双眼牵挂两人。
我是一个很正常的男人,正常得很多时候要失控犯错误。
我越来越少说话,郁郁寡欢。
文竹好像察觉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不告而别。
我离开竹缘居的那晚,夜很静,风很冷。
二、醉生楼的酒
我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除了树些敌人外,还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去处。
醉生楼是个很特别的酒楼。光顾这里的客人,不是世家子弟,就是身怀绝技的高人。这些人来了以后,通常很少再在江湖上露面。听说他们都不愿离开醉生楼中的两样东西——酒和女人。
我去的时候,他们都用虎视眈眈的眼神瞪着我。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脸看上去都偏向苍白,好像体质虚亏,虽然是在夏秋过渡的季节,却像冬日已过早来临。伙计给我送来酒。醉生楼的酒味道很奇特,下肚之后,浑身像打通经脉似的舒服。
他们都喝酒,我也继续喝。有人过来,要夺我的酒杯。他叫南山樵,终南山太乙真人的唯一传人。
我见过他出手。那一年,江南武林人士在终南山比快剑,他以每半个时辰出剑八百次的速度夺魁,成了年轻剑手中的佼佼者。但我发现,他这次出手比先前慢了许多。他的手刚到半路,虎口已被我扣住。
南山樵不是这里的主人,没权阻止我喝酒。我手上一用力,他就跌倒在墙角。
我感觉胜得太快也太容易了。一边喝着酒,一边斜眼瞅着他,还有别的对我翻着白眼的人。
“柳如松,你不该来这地方。”南山樵有点困倦,还有点厌恶。
“这酒味道很好。”我冷冷说。
“凭我的武功,以前能接你几招?”
“三十招。”为了不让他太难堪,我说了一个比较好听的数字。
南山樵呆了半晌,叹了口气:“来这里一年,我连三招也接不了了。”说罢端起酒杯狂饮,然后又不停咳嗽,脸色比纸还白。
三、妩媚的诱惑
老板娘从楼上下来了。她不是很妖艳,但骨子里有一种让男人看着销魂蚀骨的妩媚。女人有好多种。太艳的女人会流于俗;太骚的女人则会过于贱;太媚的女人,男人永远不会嫌她过分。看着她,就像喝着醉生楼的酒,很舒服。当然,如果能得到她,那会更加舒服。
每个见过醉生楼老板娘的男人,都会产生那种想法,我也不例外。此刻,我拒绝再去想梅语寒,嘴上喝着酒,眼睛盯着这个女人。
很难估计这女人的年龄。她的脸是二十岁的,身段是三十岁的,风韵是四十岁的。听他们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在开口之前,必有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好像准备要说话了,因为她开始微笑。那些人都像赖皮狗似的巴望着她,希望她对自己微笑。可是,结果都白流了口水。
老板娘微笑着对我说:“岁寒三剑,怎么只见柳大侠一位?”
我不说话。我不愿有人谈起文竹和梅语寒。因为一提起他们,我的心,既有深沉的内疚,更有刻骨的疼痛。
老板娘走过来,为我斟了满满一杯酒,一手搭在我肩上,上身俯过来,好像要喂我喝酒。我能感觉到她吹在我脸上的好闻的气息。我听见周围有许多“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他们在干咽口水,喉结无力地上下滚动着。我没有扫他们一眼,但可以想见他们此刻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一脚把我踢滚。
妩媚的老板娘把酒杯送到了我的嘴边。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古怪念头:“一直以清醒冷峻面对这世间的我,何不沉沦一回?”
我看着她的妩媚的眼睛,那春水荡漾的眼波里,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像雾,像雪,又像箫的女人。
我把老板娘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一手环住她的腰,轻轻飘上了楼。
四、一把弯刀
老板娘的秀闺里有种温暖甘甜的香味。闻着它,无论有多么紧张与警惕的人,也会放松心情,如至家中。
“这是我自制的香水,好闻么?”她笑着,风情万种,“我用绿茶为原料,配和了佛手柑、樱花、樱桃和扁桃仁等汁,尘封三年后取出,能香溢百里。你是第一个闻到的人。”
“第一个?”我不信。楼下有那么多男人。
“那些俗物,不配。”她微微一昂头,显出一种很冷傲的姿态,仿佛目空一切。
这个神态,又让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梅语寒的影子。她已把脸贴上了我的胸。我不清楚怀里的人是醉生楼的老板娘还是梅语寒,只是木然坐着。我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只觉得一阵快感慢慢袭上来,像喝着醉生楼的酒一样,浑身通泰,欲仙欲死。
我不知何时倒在了她的床上。她的绣床有点不合称,因为这么温柔的地方,竟挂着一把刀。
中原很少见到这样奇特的刀。它通体精白,刀呈弧形,弧度浑然天成,如果用圆周率去计算绝对标准。背脊呈三角形,有两个窄长的平面,接近护手处刀身厚且宽,越近刀尖,厚度越薄,宽度也越窄。刃口边有金色波纹线条,刀面上有煅造时留下的痕迹,一面如浮云晚霞,另一面则如崇山峻岭,好像一幅水墨长卷。手过处光滑如玉,那精美的图案只能凭视觉欣赏。
我用手指在刀尖上轻弹,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吟。
我是剑客,见过许多奇形怪状的兵器,但这么精良奇特的刀,却是初见。
老板娘娇笑着从我手里拿过刀:“柳郎,我们之间不要横着这种东西。我怕。”
拥有这样兵器的人,还会怕什么?
五、所谓高手
我成了醉生楼那妩媚之极的老板娘的情人。或者说,是最新的情人。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下楼以后,他们都对我剑拔弩张了。
“岁寒三剑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长得比别人稍微俊一点点,武功比别人稍微高了一点点。”
“对,对,何况现在只来了松,怕他什么。”
我听着他们的言语,没什么话说。这些高手们就把我团团围住了。南山樵带点怜悯的眼光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劝过你的,朋友。”
因为醉生楼的老板娘,我触犯了众怒。这我能预料,所以并不紧张。其实,面对敌人的愤怒与压力,我从不当一回事,只有朋友,只有真正的朋友,一点点的内疚都会把我压垮。
他们使出全身解数,向我围攻过来。再大的房子也容不下二三十人的混斗,我决定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我用长剑挑起一条板凳,微微一抖,板凳顿时化作数十条木箭,四面八方散开,那些高手们还没反应过来,木箭已射入了他们的大腿。
他们倒在地上呻吟。本来,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可以避开木箭的,比如点苍派高手钟铿,北海渔夫冷不言,等等。但是,他们都像南山樵一样,武功莫名地丧褪了。
面对这么多人的倒地,我竟产生了胜之不武的感觉。老板娘在楼上倚着栏杆笑,那些人停止了呻吟,痴痴望着她,慢慢竟也咧着嘴流着口水笑了起来。我自背脊处涌上一股寒流,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想,在这里,所谓的高手,也许只有这个妩媚的女人,醉生楼的老板娘。
六、青衫客
醉生楼里有最醇的酒,最美的女人,我觉得没有理由离开。两个月后,这里又来了一个人。
这人一袭青衫,四十来岁年纪,瘦得像根枯木。他似乎比我更不善言笑,一直紧紧绷着那张跟骷髅差不多的脸。
青衫客并不喝酒,径直走到楼上去。能去楼上的人不多,自我来了以后,还没有人能上去过。所以,去楼上意味着什么,这点他们都很清楚,所以,他们都瞪着眼珠子看着我。
我始终没有阻拦青衫客。人群愤然了,口水乱溅。钟铿向我低吼:“柳如松,你是不是男人?”
我听而未闻。青衫客走到楼梯半道上,忽然停下来,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也盯着他,四目相交,好像有两道无形的凌厉的火光在交点处绽放。他还是没说什么,我也不说什么。
老板娘出现在了栏杆处。跟往常不大一样,她没有笑,很严肃地看着青衫客一步一步上来,走近。青衫客肆意地打量着她,然后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走进她房中去,关上门。
我看见老板娘在进门的刹那,回过头来,看着我。那表情很丰富复杂,仿佛什么都有:嘲弄,无奈,求助,怨恨,……
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已变得很冷酷,也无情。无论怎么样,她都曾经是我的女人。
人群由愤怒变成笑骂,由畏惧我变成了轻视我。我发现他们虽然武功褪色了,但有一样东西没有变,就是男人本色。
我不知道,有些东西在不同的形势变化中,所凸现的显隐程度大概也不同吧。
七、幽幽洞天
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好像我一样的听到了一种声音。是青衫客鸡爪样的手指在老板娘身上扯动的声音?还是老板娘分不清痛苦与快乐的呻吟声?
我的脑子有点乱,眼前仿佛有一个清晰的影子在晃动。楼上的人,到底是醉生楼的老板娘还是梅语寒?我突然忍耐不住,飞身冲上了楼。
踢开房门,房中却空无一人。里面的香味淡了,挂在床上的那把弯刀也不见了。经验告诉我,这屋中必有密室或密道。我用剑柄在墙上敲击,果然,脚下石板滑开,我掉了下去。
密道幽而长,弯弯曲曲,走了好多时,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幽谷,四面峭壁高耸,鸟兽绝迹。除了浓郁的草树外,还开着一大片奇异的花。这些花色泽艳丽,有红、粉红、紫、白等颜色,浓郁的香气中,隐隐有一种腐蚀味。我说不出这花的名字,只看见花丛中有糜烂了的衣物饰品的残骸,还有人的骨骸。骨骸有十来具,东倒西歪摆放着。每具骨骸旁都有一样兵器。
如果没有这些兵器,恐怕谁也不会知道,这些骨骸们生前曾有过多么响亮的名头,多么辉煌的战绩。
第一位,是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桂朝阳,他的剑独出心裁,是细如铅丝的金剑。桂朝阳称霸武林时,我还没有出道。
第二位,是继桂朝阳后崛起的龙头刀客。顾名思义,他的刀是怎样的刀与怎样的精彩了。
第三位,双剑林克,本是大内高手,因为得罪了东厂的宦官,流荡在江湖。八年前华东三省曾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打斗,三省十八位一流高手,在三百招内一起死于林克之手。“双剑林克”,一度成为武林霸主的代名词。
第四位……我正待探究下去,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声:“柳如松,你将是这里第十一具骨骸。”
八、与鬼魅对话
我回头,看见了想看见的人。老板娘倚着竹竿似的青衫客,妩媚依旧,但没有一丝笑容。青衫客呢,面无表情,紧握着老板娘床上的那把弯刀。
“原来,进醉生楼的人,这里是他最终归宿。”
“你说对了一半,”青衫客的声音很尖细,飘忽,难听,让人感觉像在与鬼魅对话,“只有当世顶尖高手,才有资格长眠在罂粟花下。”
我终于知道这些奇丽艳美的花的名字。“它们有什么奇异的地方,能有资格陪伴这些武林前辈?”
“你还记得这两个多月来每天喝的醉生酒的味道吧?”青衫客阴恻恻地笑了,“醉生酒里面就有这花的成份。”
我想到了南山樵,想到了那许多现在已变得不堪一击的武林好手们:“原来都是它的功用。”
“这就是所谓的‘醉生梦死’!”青衫客看来很开心,大笑了,声音更加刺耳,山谷里回荡着他的笑声,仿佛无常的脚步已在向这里靠近,“他们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所以那些人是没有资格躺在罂粟花下的。”
“那我要谢谢你的抬举了。”
“我从不抬举人。你值得我费这么多心思引到这里来,也值得死在这花下。”
“原来这些日子来,我都在你们的预谋中。”我的眼光滑向妩媚的老板娘,她没有看我。
“不错。对付豺狼,只需让他们进醉生楼即可,对付虎豹,只有请到这里来了。”青衫客说完,手中的刀鞘突然飞出,露出了精光四射的刀刃。
“你不是中原人。”
“对,我是东瀛武士。”
“我知道你的意图了。”
“可惜太晚了。”青衫客推开老板娘,双手紧握护柄,朝我飞奔过来。
九、心魔胜战法
我能感觉这是有生以来最凶险的一战。
青衫客的刀法非常刚猛,很难想象骨瘦如柴的人,能有那么无穷尽的潜力。
我曾听师父说起过海外刀法。东海那边多有隐士。其中有一个刀客,他自创了一种杀伤力惊人的刀法叫“断风刀法”。抽刀不能断水,更何况是无形迹可寻的风?但那人就有这本事,刀能断风。几招过后,我能确定他就是断风刀客的传人·“从来没有人能从我手中逃生过!”青衫客说。
这句话我相信,因为桂朝阳、龙头刀客、双剑林克等人的骨骸是最好的证明。但我并不害怕。我不是百年来武功最厉害的剑客,但绝对是个头脑最冷静、意志最坚定的剑客。所以无论青衫客的攻势怎么凌厉,我都能与他打成平手。
可是,那种花香渐渐让我头晕。我忽然又想到了一点:桂前辈等人所以会死在他刀下,可能也因为这罂粟花。酒,花,女人!
我的力道好像在慢慢流失,明明能一剑抵到青衫客胸口的,就差一分时再怎么也刺不过去了。一百招过后,我预料自己会处下风。
“岁寒三剑的松剑客果然厉害,”青衫客的笑声飘渺阴森,仿佛来自地狱,“松剑客,我不但要送你归西,还要让你心爱的女人一起死掉。你看见了么?她就在你前面,我要杀了她,给你陪葬。”
我眼前真的出现了梅语寒,似幻影?是真的?还是那醉生楼的老板娘?我努力清理我的头脑,可还看见她依在一株罂粟花旁,仿佛拈花微笑的神灵,郁郁的眼神中有无穷的说话,欲言还止。
“松剑客,我先杀了她,嘿嘿,先杀了她……”鬼魅一样的声音一直绕在我耳边,在山谷里回旋。我头晕,目眩。我看见青衫客向梅语寒一刀砍过去。我低吼一声,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她面前。
那把弯刀刺进我的身体,血喷射而出。在还未神志不清时,我突然想到:这是东瀛人独有的“心魔胜战法”?
十、似情非情
我没有死,但一定昏迷了很久,醒来时,口干唇燥,浑身酸痛,不能动弹。我的左胸上有个洞,被一条白巾包住了,白巾已变红。我躺在罂粟花下,身边是前辈们的骨骸,眼前是妩媚的老板娘。
“你是第一个倒在罂粟花下而没有死的人。”她给我换药,包布。
“为什么要救我?”我知道这命是她所赐。
“你又为什么要替我挡一刀?”她反问,眼里柔媚如欲流出水来。
我无话可说。天知道我替她挡了一刀,是因为梅语寒,还是心魔已被控制?
她那流媚的眼看着我,柔若无骨的手在我身上抚摩,红唇凑过来,在我脸上移动,如梦呓般呢喃:“你是个真性情的男人,我喜欢你。我不要让你死,答应我,在这里陪我……”
“你是东瀛人,杀害了我中原那么多同胞。”我冷冷说,可是无力推开她。
“我也不愿,他要我这样做,我不得不做。”
“他想统治中原武林,梦想。”
“可是他的计划正在逐步成功。连你都在他的刀下死过一回了……”
“除了我,还有许多绝顶高手。”
“天下间,除了岁寒三剑,没有他怕的人了。”
许多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醉生楼中的人,醉生酒,罂粟花,美丽的老板娘,我的生死,青衫客视为大敌的岁寒三剑……
妩媚的老板娘越说越动情,越来越激动:“岁寒三剑中,松剑客冷峻刚毅又是我最钦佩仰慕的。今生何幸,能与柳郎结缘,只希望柳郎莫辜负我。”
我漠然瞧着她。她的唇在我身上移动,细语如酥:“本以为柳郎心中没有我,直到那天你为我挡了一刀。柳郎,无论如何,我定要与你在一起……”
一个柔媚蚀骨的女人,我忍受着她的撩拨与诱惑,身体由冰冷变得燥热,由燥热慢慢引痛了创口。她听到了我轻微的呻吟,忽然停住手,像得胜了,又似满足了,露出从未有过的极媚之态,咬着我的耳朵低声说:“我去给你拿吃的。”
十一、竹剑客
老板娘走后,青衫客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了我面前。他盯着我好一会,才开口说:“樱子终于为人动真心了。”
原来妩媚的老板娘叫樱子。我不敢苟同青衫客的意见,冷冷说:“我值得她动真心?我现在还活着,是因为你们要用我钓文竹和梅语寒。我想,你们的目的终会达到的,文竹快来了吧?或者已经来了?”
“你确实很聪明,”青衫客干笑数声,“竹剑客来了。他会走你的老路,过不了多久,也会到这里来陪你的,到时你不会寂寞了。”
文竹走我的老路,那意味着什么?背叛梅么?或者仅在身体上背叛梅?想到这一点,我既愤怒又痛心。然而我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我对梅又如何?
青衫客轻飘飘地走了,我的心却重得喘不过气。
樱子有三天没来看我。我饿了三天,肢体还能支撑,心里已好像经历了千秋百代,老掉了根。文竹,到底会对樱子怎么样?
第四天中午,樱子终于又出现在了我面前。三日不见,依然妩媚蚀骨,但是眼神中好像缺少了什么,是往日惹眼的光彩?还是充足的自信?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直想要印证的东西,我微笑了。
“柳郎,你一定都知道了吧,”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无限幽怨,“竹剑客真不是个男人。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一个,怎么也不肯喝醉生酒,不肯正眼看我。”
我哑声大笑,不知是为梅开心,还是为自己的失落,或是对文竹由衷的敬佩?文竹,是因情坚,而我,却是因情乱。
“但是,无论他怎么坚定,青衫客还是有办法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变成一具骨骸。”樱子幽幽说。
十二、心曲
樱子开始喂我吃东西,食物是一壶醉生酒和一盘烤肉。樱子看出我拒绝再吃她的东西,却不恼,点了我的穴道,口对口的喂我喝酒,吃肉。
我的身体内如一群蚊蚁在咬扯着,似疼,似痒,等酒肉下肚后,不安与烦躁感渐渐平息下来,仿佛回到了恬静温暖的竹缘居,眼前人影幻动,樱子变成了梅语寒,在与我细语:“柳郎,答应我,等你刀创痊愈,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我很想带你走,很想,很想……”我有点迷乱,“我一生孤苦,在江湖中出没,世事多舛,尝尽人情险恶;在刀剑下生活,生死每每一线之间,三十年里,只有你,细心照料过我,读懂我心的孤寂。我知道,想你只能增加我的罪过,可我终究是一凡夫俗子。我的剑能斩断最刚硬的武器,却斩不断最柔最细的一缕情丝。”
“柳郎——”,樱子十分讶异。
但我浑然未觉:“是老天跟我开玩笑,你是朋友妻,不可亵渎。我甘愿萍踪飘零,也要将这心事埋隐。梅……”我想抚摸她的青丝,可是手抬不起来。
我想睡觉,忽然感觉脸上有冰冷的水珠溅落。我清醒了,看见樱子双目晶莹,鼻尖微红。
“原来梅才是你的心上人。”语声幽怨。
“……”我无语。
“她比我美么?”
“没有你美,但她是最美的。”
这回轮到樱子无语,像在反刍我的话,目光由幽怨变得寒冷,妩媚的光彩渐渐消隐。
我忽然发现幽谷中多了两个人,青衫客和文竹。
脑中第一个涌出来的念头是:“文竹,听到我刚才的话了。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违反当初的决定,没让它们在心里烂死?”
十三、断风刀与无影剑
文竹是个潇洒人物,与猥琐的青衫客站在一起,实是天与地的对照。他看见我的模样,听见我的说话,还是能保持一贯的优雅与镇定。我没有勇气与他四目相对,但我尤能猜度到他的表情和内心。
青衫客冷冷道:“你的好朋友就在这里。你可以救他出去了。”
文竹道:“是的,请出招。”
青衫客道:“你不怕投鼠忌器?”
文竹不答反问:“你知道断风刀的克星是什么?”
青衫客道:“断风刀是天下第一刀,没有克星!”
文竹摇头道:“克星就是,心念不纯,无法达到至高境界。既达不到至高境界,就难免有破绽。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你在此时此地,难道心念能纯?”
“我么,呵呵,”文竹笑了,“心事吹云外,无影又无踪。”
临危不乱,谈笑自如,潇洒对敌是文竹的风格。别人当他是狂人,只有我知道他“万念聚一念,一念有无中”的功底。这是种极大的修为,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只文竹有。这也是凡有重大战阵,他总是孤身前往,不与梅语寒一起的道理。
青衫客冷冷一笑,举起了刀。
我只看到断风刀的刀光,好像满天都是,只看见青衫客的人影,在花丛间窜跃。文竹的人和剑全被他裹住了,他们的动作快得无法分辨,也无法插手进去。就在刀光四闪的瞬间,但见文竹的青锋剑突然破空而出,划开刀光封锁的局面,几乎与此同时,“铮”的一声响彻云霄,在山谷中回音不绝,而青衫客与文竹之战,也在瞬间结束。
“无影剑!”青衫客脸色如土,声音嘶哑。他双手握着刀,向前一个趔趄,身上掉了半截剑。
文竹手中已没有剑。青锋剑断为两截,一截被青衫客震落在地,另一截,还在青衫客的胸部。
“无敌的断风刀,难道敌不过无影剑?”青衫客浓眉深锁,似百思不得其解。
文竹淡淡说道:“不是断风刀不如无影剑,而是你心中不够澄明,没有放开杂念。”
“我就是不明白,柳如松在我手上,你是怎么做到心无挂碍的?”青衫客在倒下之前问。
十四、人之将死
罂粟花开得正盛,各色绝艳在夕幕里,白的如剑光,红的如鲜血,紫的如人心,深得有点晦暗。
青衫客的腿支持不住,跪倒在桂朝阳的骨骸旁。然他一直瞪着文竹,等文竹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文竹缓缓道:“我们华夏有句古语,叫‘智者不惑,仁者无敌’。你一个蛮夷之族想吞并整个中原武林,这本来就是不智。何况你心里多欲念,在没格斗前就已费尽心力,又怎么能全力发挥在刀上?”
“谬论。”青衫客狂吼,显然文竹的话令他不满意。他转头瞪着樱子,示意她过来。
“你好好去罢,不用惦记我。”樱子柔声说。
“我走了,”青衫客骷髅似的脸此刻显得狰狞恐怖,“但你不会如愿的,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控制。记住,这两人留不得,如你再不听我的话,闻箫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省点力气,等会走得快一点,黄泉路上冷。”
“千万给我记住,永远不要背叛你的根本,相信临海家族的宏愿会在我兄弟手上实现。”青衫客说完,脖子终于支撑不住头颅,任它垂下了。
青衫客屈膝跪地而死,面对着双剑林克的骨骸,仿佛一个负荆的罪人。青衫客在生前想了许多事,唯独没想到如何摆放他死时的姿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青衫客到死也没有一句善言,我不禁迷惑,他所处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环境,怎样的民族?
樱子伸出手,为他合上了双目。也许是兔死狐悲吧,我看见她柔媚的眼中盛满了杀气。
十五、无剑之战
文竹走向我。樱子知道他要带我出去,忽地挡住他去路。与她相处两个多月,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法。动作幅度不大,但迅捷绝伦,姿态优雅柔和,像她人一样的妩媚。
“你挡不住我的。”文竹道。
“那就试试看。”樱子笑了,正如罂粟花般美得令人莫名升起一种罪恶的快感。
在我眼中,樱子比青衫客更难对付,不知在文竹心中,樱子会是他怎样的一个对手?
文竹与樱子交上了手。樱子的武功好似没有套路,没有章法可循,而且她的身体骨骼仿佛也与别人不同,除了出奇的柔软外,骨节甚至穴位都能随时移动,总能从常人办不到的方位出招与解招。她的奇怪招式既不见属于中原任何一个派系,也不是扶桑中流格斗术中的招数。
这到底是什么武功?文竹源出武林世家,见闻广博,但对于樱子所使的手法,也一无所知。
我在一边也看得惊讶莫伦。有好几次,文竹明明已点中了樱子的要穴,但是樱子毫无反应;明明已可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反锁于背,她的手臂却突然短了半寸,让文竹抓了个空。难道这是魔术?或是有一种可以让人的骨骼随意缩放的奇异武功?
樱子像一条蛇似的缠在了文竹的身上,文竹的双手被她的玉臂牵引着,犹如被长藤般缠绕住。樱子腾出一只脚,脚尖在文竹胸口一撞,点住了他的穴道。
“每个人都有弱点,我不信竹剑客你没有,”樱子笑得很灿烂,“原来你的弱点就在剑上。一个剑客,没有了剑,等于没有了一半武功。”
文竹依旧很从容,淡淡笑道:“说得对。你已大获全胜,是否可以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武功?”
樱子妩媚地一笑,道:“摄魂瑜珈。柔能克刚,是永远的至理。”
十六、颠倒之举
樱子把我和文竹装进一个大木箱,然后再放进一辆马车。马车颠簸着。木箱内一片黑暗,连一线光明也没有,我估计马车走入了我来时的那条幽道。
我和文竹都沉默着。这种沉默几乎让我窒息。过了一会,我终于鼓足勇气,道:“你何必来救我。”
“我们是朋友。”文竹的声音很平静。
一切的解释似乎已经多余。一句很简单的“我们是朋友”,包涵了他做的行为和我所做的行为,我默然。
马车停了下来,箱子被抛到地上。我和文竹被樱子像小鸡一样拎了出来。我们站在醉生楼楼上的栏杆前,楼下人头涌动,都仰起脸看着我们。
他们破口大骂:“自命清高的岁寒剑客,原来喜欢一个裤脚出气,真他妈的丢人脸面。姓柳的没老婆还说得过去,这姓文的,家里有个好老婆,还跟老子抢着做这勾当,没脸皮的,我都羞称剑客了。”
文竹面无表情,樱子妩媚地笑着,我则想,樱子在杀我们之前,还要让我们名声扫地?只要激起这群为她颠倒之人的妒忌与仇恨,她已成功了一半。
樱子把文竹拎起,从楼上扔了下去。文竹倒在地上,那些人围上来,在他身上拳打脚踢。武林中人撒起无赖来原来跟市井泼皮没什么两样,平时玉树临风的文竹,变得蓬头垢面,像个化子。我怒目射向樱子:“为什么把他丢下去?被打的人应是我。”
樱子柔声道:“你是我的男人,他不是。”她柔若无骨的手抚摸上了我的脸,我好像有一种想大醉一场的需要,此时此刻,特别想喝醉生酒。但我明白,那是种诱惑,是种毒,我必须克制。
樱子在我耳边呢喃:“看到竹剑客这付狼狈相,你一定很难过吧?本来,我也不想让你难过,可是,你先让我太难过了。”
“要怎样你才肯放过他?”我问,无可奈何。
她咬着我的耳朵,低声道:“当你像那些人一样,真心为我颠倒为我痴的时候。”
十七、绿萼枝头春染笛
为她颠倒为她痴?如果她没有罂粟花的特质,也许有这可能。但是,男人谁会喜欢一个令人害怕的女人,尽管这女人美如天仙。
樱子从我的眼神中读出了我的回答。她的手放肆地在我身上游走。她越是这样,那颠倒之群越是对文竹不客气。我觉得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嘈杂的人声、拳脚声中,忽然自屋外如水般流入一段笛音。笛声轻柔,仿若絮花纷飞,柳条织春,似有形,似无形,暖洋洋的,让人不设防地被感染,被同化。笛声越来越近,曲调越来越轻柔,最后变得淡淡的感伤。我听见有人在大哭,那是南山樵。
南山樵为什么哭?是否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亲人?还是觉得这里没有阳光,向往温暖的处所了?
人们停止了攻击文竹,有几个人受笛声与南山樵的影响,也低泣起来。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何尝不知道这里的寒冷,何尝不向往另一种生活,可是,醉生酒让他们无法摆脱醉生梦死的诱惑,他们只有在沉沦中逃避,在折磨别人中得到顶点的心态平衡。那如春温暖的笛声催醒了他们的回忆与理想,让他们正视了现实的恐惧,所以,他们哭了。
都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现在像个孩子般无助。
樱子慢慢放开了手,脸色变得很慎重。我不敢朝门口看,闭上眼睛。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看见了那个像雾,像雪,又像箫的女人。
她进来了,白衣如雪,清光流彩,飘飘然的像足不点地,身无点尘。笛子还放在唇边,吹完最后一个音,才缓缓放下。
十八、两个女人
颠倒之群自动散开,留出路让梅语寒走近文竹。梅语寒扶起嘴角流血的文竹,掏出手绢,为他轻轻擦干净。她的动作很轻缓,与樱子相同,只是樱子更柔,她则更自然。
梅语寒向楼上走来。我竟无法掉转头,默默看着她走到樱子旁边。
樱子看看她,又看看我,忽然笑道:“柳郎,你的心上人即是眼前人吧?”
我别转头。
樱子傲然一昂头,又对梅语寒道:“你敢跟我单独在屋中一战吗?”
梅语寒幽幽说道:“好。”
两个女人走进了樱子的房间。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很想知道这一战的结果。文竹走上来,为我解了穴道。我们都没有说话,盯着紧闭的房门。
房中没有一点打斗的声音,静静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越是平静,我和文竹越是心神不宁。
难道她们已不在房中,又去了那幽谷?城府极深的樱子,又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梅语寒?文竹几次想冲进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相信妻子的武功和处事应变能力。
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门终于被打开。我的眼光和文竹的同样急切,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裙裾,然后,是梅语寒略带困惑的脸。
我们都不知道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比斗,后来才了解,她们根本没有动武,而是进行了一场心的较量。
是樱子先开口的:“你可以带走所有人,但柳如松,我要定了。”
梅语寒幽幽说道:“如果他愿意,我不勉强。”
樱子媚笑道:“他当然愿意,我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梅语寒道:“不一定。也许松剑会让你破例。”
樱子道:“不会。”
梅语寒微笑道:“如果你这么肯定,还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樱子道:“我是想告诉你,你已有了丈夫,还管着他做什么?难道你心里同时有两个男人?
……
我不知道,梅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十九、临海闻箫
樱子出来时,脸上有点倦意。她眼中隐藏着一丝绝望,但没有阻拦我的脚步。我一路把酒坛子摔过去,把醉生酒全部砸了。醉生酒香刺激得颠倒之群瞳孔大张,贪婪地吸着,有几个妄想从我手里保得一坛半坛的,都被我夺下摔了。
钟铿忽然揪着我的衣襟大叫:“还我命来,那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叫他冷静一点,他根本听不进去,状如痴狂,浑身发抖,眼里露着饥渴的、像是要吃人的绿光,脸部因抽搐有点变形。无可奈何,我点了他的睡穴。我情愿他这一睡永远不要醒来。
当我想进幽谷把罂粟花连根拔起时,有人走了进来。
他的五官与青衫客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些肉,肤色白净。他的两只手臂互抱着,手上拿着一把刀。我想起了青衫客的话,猜到这人是谁了。
临海闻箫,青衫客临海闻涛的弟弟,扶桑国第一高手,断风刀术练至化境者。他进门第一句话就说:“岁寒三剑客,你们的命是我的。”
他想以一敌三?若在平时,谁都会认为他狂妄自大,但现在,我受了重伤,文竹无剑且有内伤,只有梅语寒存着实力。
临海闻箫拔出了刀。他的刀比青衫客的刀更为精致,除了刀形相像,刀身上还刻着犀牛头像。他出手比青衫客更狠更准,力道更刚猛,梅语寒正面接了他一招,但听刀剑交鸣时,梅语寒被震得凌空而起,手腕发麻。
惊呼声四起。我和文竹几乎同时出手。临海闻箫一声长啸,刀锋划向我。酒楼里空间有限,我所处的位置已在边角,已经无路可退。我想我是死定了。
可是有一物飞过来替我挡了一刀。是樱子。
血,像怒箭一样射向屋顶;人,像罂粟花最初的绽放,绽放出本真的凄美。她的身体软软的倒下来,长袖飞舞,从临海闻箫眼前滑落。在临海闻箫一怔的刹那,我的剑和梅语寒的剑同时穿过了他的胸膛。
二十、不别之别
樱子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只留下一脉含有幽怨的眼神,在我往后的岁月里流连。她的脸是微微笑着的,一如她生前的妩媚。醉生楼关了门,颠倒之群也散了。我后来听说,他们中有许多人疯了,也有许多人因为受不了没有醉生酒的折磨自杀了。
我和文竹、梅语寒把幽谷里的罂粟花连根拔掉,然后为樱子做了一个坟墓。我始终面无表情,没有一滴泪。梅语寒幽幽说道:“你想不想知道,那天在她房中,她与我说了些什么?”
我无语。
梅语寒接下去:“她说,她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不知道如何能得到你的心。她说,你可以为爱人挡刀,她也做得到。她喜欢至情至性的人。”
我无语。
“她还说,一定要得到你的心,在你心里长驻,不管用什么方法和代价。”梅语寒说到这里打住了。
我看着梅,眼睛渐渐发热,好像有雾气上涌,让我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梅还是樱子。
我在樱子坟前伫立良久,眼前又慢慢浮现了她临死前的那抹幽怨的眼神。文竹道:“松,我们回去吧。”
可我知道,竹缘居我是回不去了。那种至纯的友谊已被我破坏掉了,犹如白布染色。而我,经历了樱子之后,确实不知道如何在梅的面前摆放手脚,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能够坦然面对文竹。
文竹明白我的心意,“你以后想去哪里?我们还会聚首么?”
我淡淡道:“海角天涯,总有我的落脚处。无论我到哪里,岁寒三剑总是在一起的。”
文竹笑了,梅亦笑。
我与竹、梅作别。别时,西边残阳如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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