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回乡系列文十六）

从石头河回来母亲已做好了嫩玉米稀饭，四个人围坐在小圆桌边就着泡菜吃，很是甘甜。母亲坐在对面，侄女飘坐在左边，父亲坐在右边，吃饭的“咝溜”声，咬泡菜的“喀哧”声此起彼伏，仙乐般醉人。这是在故乡吃的最后一餐饭了，明天拂晓就要回家了，母亲做的饭只有春节才能吃到了。虽然只有几个月，而对于我来说几年般的漫长。很想天天吃母亲慢火煮的饭，可是又不可能。想叫母亲去城里，那样就能吃她做的饭了，可是，母亲不是我一个人的母亲，也是兄长姐弟的母亲。大哥的房子要守，姐夫的坟墓要照看，小弟的孩子要带。前几年母亲每年都要去城里住几天，这几年两年才去一次，问她为啥不去了，她说父亲懒又粗心，怕姐夫的坟墓被牛踩人踏，怕贼进了大哥的屋子，怕小弟的孩子吃不好，怕猫狗猪牛挨饿。这一切都牵绊着母亲的心母亲的腿。

吃完饭坐到石灰院坝里乘凉，刚下过雨蚊子很多，燃了两盘蚊香还是成团。拿了蒲扇坐在母亲的对面轻轻地扇着，不让蚊子靠进她瘦弱的身体。父亲吃了饭即上楼看电视去了，如过去的九个晚上。飘把碗洗了也上楼看电视去了，院坝里就我和母亲静静地坐在月下看着对方，听着蛙虫的鸣叫，说着陈年旧事。最后母亲说她昨天晚上梦见外公了，说外公还是活着的样子，还是穿着黑色的衣服裤子寿鞋。说后便回忆外公离世前的两个月，她日夜守在床前揉背捶肩擦洗身体，煎药熬汤不离半步。说虽然外公不疼爱她，可毕竟是父亲，做儿女的怎能记怨。说虽然外公从没把她当亲生女儿待，把爱给了后妈的儿女，但她从来都没怪过怨过外公。说没有外公哪有她。又说外公在弥留之时看着她流泪。“那是在向我道歉。”母亲擦着眼睛说。

我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这些，她是要我不论父亲做了多少错事都不要怪他。母亲，你放心吧，我不会怪父亲的，虽然他伤透了我的心，但我会像孝敬你一样的孝敬他。不论你在还是不在，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对他，给他捎吃穿，给他打电话，让他安度晚年。同时我还会劝大哥大姐小弟不要怪他，好好的赡养他。

母亲又说，能这样和女儿在月下乘凉真好。说不晓得还有没有这样的夜晚。母亲，你放心吧，明年灵儿去读大学后我会回来长住，陪你说话，陪你乘凉，为你驱赶蚊子，为你擦洗身体，为你端上亲手做的饭菜。让你天天都听到我的笑声歌声，让快乐伴随着你。

母亲又说，不晓得大哥大姐小弟在外面怎么样了，身体好不好，苦不苦，累不累。母亲，放心吧，他们都很好，虽然很苦，但没病。倒是你，身体有病别太累了，粮食够吃就行，猪不要多养，养两头，过年杀一头卖一头，这样不累人。牛下雨天关在圈里，别出去放。你身体弱容易摔倒，现在干活的人少，没人看见扶你。还有，用除草剂，你的腰椎增生除草会很疼。地里的活别一个人干，叫父亲也干，他的身体好，叫他多干点，别太惯着他。你惯了他五十年，以至他养成了事事都要你做的毛病。赶集坐车别走路，你的腰腿痛，那坑洼不平的马路很不好走。中午要在街上吃饭，别饿着肚子回家。八公里路啊，很远的。每天晚上要记得用我在成都买的药酒擦洗腰腿；冬天记得用我买的热水袋暖被窝；早上迟点起床，从小落下的气管炎不能受寒；要把我买的毛背心穿上，那样你的前胸后背便不会像浸在凉水里了。母亲，上午说的这些话你可千万要记着，别忘了。

“你在想啥，怎不说话呢。”母亲摇了下我的腿。

“没想啥。”我摇头，“妈，有蚊子咬你吗？”

“没有。你在赶呢。”母亲笑着说。很甜。如这过去的十天里的笑。真希望母亲每天都有这甜甜的笑。

“不早了，澡洗了睡吧，明天要早起赶车。”母亲说着站起来，揉着腰走向厨房。母亲的腰又在疼了。回来的十天每天晚上母亲都在睡梦中呻吟，听着呻吟，我恨不能替母亲分担疼痛。一听见母亲在睡梦中呻吟，我便在心里说：“病魔，离开母亲吧，到我这里来，她的身体太弱经不起你的折磨呵。”

进屋烧水给母亲擦洗身体，给母亲倒洗澡水，跪下给母亲洗脚，之后给她剪指甲。做着这一切，心里甜甜的，柔柔的。真想每晚为母亲烧水洗澡洗脚，为她舀水倒水。像三十年前她为我烧水洗澡洗脚，舀水倒水。可是，我得回家，为复读的灵儿洗衣做饭。

母亲的指甲很硬，不好剪，剪了好几分钟。剪的时候母亲一直静静的看着我，像我小的时候静静的看她给我剪指甲。记得有次母亲不小心剪着了我的手指，我疼得叫出了声。母亲吓得呆了半天，呆过后便往我的手指上吹气，边吹边骂自己笨。三十年前的事历历在目好像才发生，那么的清晰，像一首老歌唱响在心底脑海，醉人心神，又似一壶香茗，清香盈人，更像一双温手，抚摸着身心。

剪完指甲便给母亲揉肩捶背，轻轻的。听着母亲舒服的笑声，我的心便似浸在了蜜里。要是每天晚上都能这么给母亲揉肩捶背多好啊。真羡慕那些和母亲住在一起的人，能天天为母亲做饭洗衣，夜夜为母亲揉肩捶背。在中医院手术室当护士长的静姐，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每次看到她和母亲开心地说笑着，羡慕得眼泪直掉。和母亲相依的日子是幸福的，不论伤了痛了看见那皱纹纵横慈祥的脸，一切的伤痛悲苦便烟消云散了。母亲是驱寒的火，母亲是疗伤的药，母亲是阳光，母亲是雨露，母亲是避风港，母亲是温暖的家。

如果这驱寒的火这疗伤的药这阳光这雨露这避风港这温暖的家没有了，冷了用什么取暖伤了用什么疗治渴了用什么润唇风雨来了何处躲累了的心何处安放？

“汪汪……”拴在园埂上栗树下的灰灰叫了起来，定神看面前的母亲不见了，心里一下子空了。呆了呆跑进大哥的楼房，母亲已睡着了，脸上是甜甜的笑。那是每天晚上女儿揉捏肩背后的满足。痴痴地看了好一阵才去洗澡，边洗边回忆和母亲在一起的这十天，心儿便似饮了陈年的酒，那个醉呵，任何的形容词也难以形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