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体质较弱，未到60岁就提前病退了，可那时候的父亲，头脑清醒，意志强坚，住院从手术台下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因为疼痛而扭曲了的脸上满是汗珠子，可依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子的时候，除了心疼，我无法替他分担他的痛苦，只能鼓励他：爸爸，你很坚强，如果是革命战争时期，你一定是许云峰，而我，只能成为甫志高。爸爸看着我，勉强的笑了笑：“不，我的女儿一定是卓娅。”（前苏联《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里的主人公）。病榻上的父亲，想的，依然还是儿女的心情感受，从来，不曾想过，要给我们子女增添麻烦，更不会去想，要当我们的累赘。就算，身体体能上，已无法照料我们了，可在心里，仍然呵护着他最亲爱的孩子们。

可是，如今，他真真切切的需要儿女们的照料了。因为，老年痴呆症，让他已经回到了两、三岁孩童的智力，有时甚至更低。

照料智力倒退的父亲和照料同等智力的小孩有着天壤之别，给小孩浆洗尿裤、被褥的时候,你自然有盼头:长大了就好了。所以照料小孩你会看到希望看到将来，你的心里充满着幸福的期待；可照料父亲，给父亲浆洗尿裤、被褥、擦身的时候，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痴，一天比一天衰，你会绝望，除了身的疲惫，更多的是心的摧残。照料父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况且，此刻的儿女们，大多已不再年轻，哥哥的孩子正面临高考的冲刺，弟弟的孩子也正嗷嗷待哺，妹妹的婆婆又正染病在床需要她的照料。刚巧你是单位的顶梁柱，工作会逼得你起早贪黑、心无旁婺；或凑巧你只是一个普通职工，你会面临着下岗、失业、被迫分流的危机，只能战战兢兢的努力卖命工作，你的身心疲惫别人看不出来，但你的感觉却如此强烈。可偏偏就在这时候，父亲需要你的这一天，就这么不合时宜的来到了。

照料父亲，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会觉得内疚、不自在，他总是尽他最大的可能，不给儿女增添麻烦，在他的潜意识里，我们永远都是他长不大的儿女，都需要他的呵护、他的无微不至的关照。这个潜意识，在他不清醒的时候，犹为显现。偶尔瞬间的清醒，他会突然记起，儿孙们快要下班了，该做饭了，于是他就架上高压锅，点燃煤气灶，然后任由煤气呼呼的烧，锅头炸炸的红。可怜的父亲，早已忘记，怎么做饭了；记得那天下着磅礴大雨，父亲怀里揣着一把雨伞，在公路的雨地里茫然的团团乱转，他说，下雨了，要给女儿送伞去。可他却忘记了，他的女儿很早就离开家乡，漂泊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了；曾有那么一天，我探亲假满要回单位上班，和父亲辞行后，来到车站准备上车时，站台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我正和母亲、兄弟话别时，忽见父亲蹬着他那部三轮车，急急的赶到了车站，车斗里，却装上了丢弃在家门旁那几袋徜未扔掉的生活拉圾。父亲说，要给他的女儿送行。他误认为，那几个黑色的塑料袋，是家里送给女儿的礼物。因为过往的每一次返城，都是父亲这样用三轮车把我们一一送到站台上。有句话说得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在父亲，这话却叫：先儿女之忧而忧，后儿女之乐而乐。这些意念，惯穿父亲的后半生。纵然今天，已毫无生活自理能力和毫无思维的父亲，接受我们的照料时，仍然是心怀不安，表现在给他换尿裤子的时候，他双手紧紧的抓住裤头不让换；给他洗澡时，他一脸的不适；给他夹菜喂饭时他固执的摇头。子欲养而亲不在，有些事，你不去亲手做，你无法想像，当你慢慢说服父亲，让父亲顺从你替他洗澡之时，轻轻的搓着他的头发，触摸他那有些许轧手的斑白，一寸一寸地柔搓他那完全松弛的肌肤已及已经朐髅变形的身躯，你，无法不潸然泪下。这时候的父亲，他是多么的需要你的照顾。

我常常流着泪说，我很对不起父亲之类的话，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侍候在他身边，倾听的人也会同情、原谅和表示对我的谅解，当然我们也可以花钱请人代为照顾父亲，这样我们多少得到一些解脱，然而我们这样做的时候，仍然无法否认我的自私。因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非你不可，并非少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可是，惟有照料父亲，非你莫属。照料父亲，真的少了你，父亲这颗行星就转不顺畅了。

是的，照料父亲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也不会太久，虽然很苦很累，可是只要父亲能感觉到舒坦些、感觉到好一些起来，我们都心甘情愿。活着，你是我们心里的支撑、家里的凝聚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