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的诱惑
【一】
你问我姓甚名谁,家住哪?我忘了。我没有家。你先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叫“来三碗”。呵呵,你们先别笑。我这名字还是师父给起的呢。
那年,我和哥哥嫂子大吵了一架,偷偷地从箱子里拿了些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我要让那婆娘看一下,我不是孬种。
你也许会说,那不是你的嫂子吗?没错,可你看她有个嫂子的样子吗?长嫂如母,虽说她天生一副俊俏模样,可整个就一泼妇。我娘死得早,爹为了挣钱给哥娶媳妇,累死累活,拼了老命的干,有一天给人帮工的时候,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父亲没了,东家赔了两万块钱。自打这扫帚星进了门,就没有正眼瞧过我。我在她眼中,不过是只任劳任怨的牛,是供她呼来唤去的狗。是牛还要吃把草呢,是狗还要吃口残汤饭呢。可她倒好,一看见我端碗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摔东打西,指桑骂槐。她指着圈里的猪骂:“憨货,成天光知道吃,不怕撑死你。”她不仅骂我,连我哥捎带着一块骂:“看你两,跟个棒槌样,只会撑两碗干饭。没有耳朵的茶壶,能提几两?”有时她还指指点点地戳着我爹娘的牌位说:“xxx,你咋生养出了这两个没用的东西,站起来一桩——挡路,坐下去一堆——碍眼,生就一张烂嘴——好吃懒做,咋看咋是败家破落样……”
哥哥忍气吞声,我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了——我知道她是惦记着钱。哥哥看我一天天大起来,也一天天发起愁来,寻思要给我物色个对象。女人就天天找茬和他吵。说你老子又没给你留下万贯家财,就是有也会被你两个败光的。
有一天,我看见外边的凉衣绳上挂着一个粉红的小小的物件,两个小碗一样的东西,中间用丝带细细地连着,红彤彤的,就像过年时节,人家门口悬挂的灯笼。我正在细细端详,那女人扭着小腰从屋里冲了出来,看我目不转睛的,把我日娘到老子的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对哥哥说,我对她不怀好意,要哥哥把我撵出去……哥哥生平第一次打了我。
后来,女人又说我偷看她洗澡。天地良心,我没有——我还不是那猪狗不如的人。哥哥痛揍了我一顿,又和她大吵一架。你看我在这家里呆着还有啥意思?
我在心底里恨恨地说:我这辈子不混出个人样来让这蛇蝎心肠的女人看看,我他妈就不是人。
【二】
我在火车上坐了一天一夜,中间也不知过了多少个站。最后火车在一个叫兰州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看下的人挺多,估摸着是个大城市了,也就下去了。我顺着热闹的街道走,挨家挨户的问:“要打工的么?”大家看我衣衫褴褛,像个叫花子,都懒得理我。
折腾了一天,人困马乏,我只好在一个公园里的长椅上躺了,捡一张报纸遮了脸呼呼睡去……
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早上了。边上燕语婉转,香风习习,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走了过来,看见我,向躲避瘟疫一样的远远绕开。看见她们露着的粉嫩的胳膊和白生生的大腿,就像地里的萝卜,我这才感到又饥又渴。看见她们高挺着的胸,好比拥着两个大馒头。我不由得想起了娘,娘往常过年总要蒸一堆白面馍馍,又大又圆,绵软甘甜,酥松可口。
摸摸腰包,还有十块钱,我想先找个地方吃餐饭吧,对付一天是一天。我又沿街瞥了一回,有的地方不敢去,有的地方人太多,最后我终于瞅准了一家没人的面馆。招牌已经看不清了,我经不起研究,先一头扎了进去。
一个年老的师傅抬起头来问:“牛肉面?”“是,”我说:“索性来两碗吧。”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摆在了面前,我吃的山呼海啸,差点把头扎进那大海碗里。一个女人——估计是老板娘,停下了正在描眉的手,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是一家夫妻店,拉面的师傅就是他的男人。我感觉到还有点欠缺,老师傅问:“还能吃不?”我说:“再来一碗。”
我一口气吃了三碗牛肉面,肚子里生平第一次有了充实的感觉。我连说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该付钱了,我摸出捏的皱巴巴的十元钱。老板娘嘴角一撇:“12快!”妈呀,这么贵,我还以为是我们老家两块钱一碗的酸汤面呢。老板娘杏眼一瞪:“你知道这叫什么?叫——牛肉面!20元一斤的牛肉,知道不?再拿两块钱走人。”我这才记起海碗里清清的汤里漂浮着一些香菜末,还有几片薄薄的粉红色的肉。我嗫嚅着说我就这些了。老板娘不依不饶。
老师傅走过来说:“算了算了,今儿个我算见着厉害人了——你狗日的天生就是个装粮食的家什,兰州的大肚汉也只能吃一海碗,你连吃三大碗。年轻人,能干活不?”我说能,我有的是力气。
这时正好门口停了一辆拉面粉的车,有人吆喝找人卸车了。老师傅对我说帮忙去。我把一袋面粉轻轻一甩就上了肩头,又用右胳膊夹着一口袋,这次轮到他们吃惊了……
老师傅要留下我在店里帮忙,老板娘不愿意,说他能吃没关系,你看他这邋里邋遢的只怕把客人都吓跑了。老师傅说没事,多调教一下就对了。
老师傅问我叫什么,我说了三遍他都没听明白,就说:你能吃三碗就叫“来三碗”吧!
【三】
我在店里当起了伙计,扫地抹凳,烧火搬煤,洗菜和面,干起活来倒还伶俐。刚开始老板娘说只管吃住,不给工钱。后来在老板的一再坚持下答应每天给五块钱作零花钱。我可不管钱多钱少,有一口饭吃就行。
拉面是个力气活,老师傅有些体力不支了,后来正式收我为徒,教我如何拉面,如何炖牛肉汤。我不再叫他老板,改叫他师傅。我也渐渐悟出道理来了,怎么样能使面条筋斗爽滑,怎么样能使牛肉色泽诱人,怎么样能使面汤味美香浓。我拉面就如同小时候母亲做针线活一样得心应手,要多么细有多么细,质地均匀,根根柔韧。
老板娘是半路跟师傅结为夫妻的,比他小着二十多岁,人不怎么好看,但是皮肤特别白,就跟面人似的。看着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多,她在我面前翻惯了的白眼有时也会挤成一道缝,看着我挺拔的身躯和粗壮的胳膊,竟然时不时地发呆。
师傅看看天气热了,给我买上一件汗衫;天冷了,就给我稍上一双袜子,给我几件旧衣裳。老板娘渐渐也不再数落他了。我知道师傅师娘是好人,我的钱一分没拿,都让他们给我攒着。
我在这里起早贪黑,一干就是六年。我估摸着该回去看看了,想问师傅要点盘缠。老板娘说:“你别急,让我们算算。”这一算,她不再言语了。师傅让她赶紧取钱去,她连连使眼色。
不知何故,一连几天,她们都闭口不提钱的事。一天下午,收摊早,老板娘把师傅打发到外边去了,让我收拾一下到她屋里拿钱。我把屋子打扫干净,桌凳摆放整齐,就兴冲冲地往师傅的屋里钻。一推开虚掩着的门,我惊呆了,她躺在了床上,衣衫半解,隐隐露出一抹粉红的抹胸。透过蕾丝花边,我隐隐看见白色的两团肉蓬勃而出……我的血腾地一下直冲顶门。“你要钱,有胆量过来拿呀!”女人还在继续褪着自己的衣服……我如中了魔魇一般,浑身震颤着,恍恍惚惚朝着床的方向走去……正在这时师傅推门进来了。女人扑向我,装着非常委屈的样子,又撕又打,在我的脸上手上抓出许多血道道……
师傅浑身颤抖,半天才骂出一句:“你这个畜生——”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我慢慢地退到门口,向着师傅缓缓跪下。“滚!”师傅悲怆地吼道。
是呀,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呆在这儿,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我一口气跑到黄河边,穿过那绿柳丛,来到一个僻静的所在。天阴沉沉的,河风在我耳边呼啸,我站在一个突兀的大石上,看脚下奔泻的黄河……难道我的生命就这样结束吗?我死了,我的魂魄是不是也要被困在这浑浊的水底?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我没有呀,天哪,我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可我连个辩白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我看那黄河就如同我浑浊的泪水,他们昼夜不停地奔跑着,又是为了什么呢?看着黄河滚滚东流,大浪一个推着一个,前仆后继,生生不息,我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
【四】
我又开始了流浪,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我找到了工作。一家大型牛肉面馆聘请师傅,月薪两千。我去露了一小手,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留下来了。
一晃又是几年,我估摸着差不多了,于是打点积蓄准备回去。我想象着,把一大叠钱砸在那个女人的脑门上,她还不兴奋的像狗一样来舔我的鞋子。我要把她这么多年来伤害我侮辱我的话原原本本地还给她……可当我下了火车,踏上那熟悉的山村小道时,我犹豫了……
我最终没有勇气回家,我内心是如此的怯懦,我不知道为何我这样惧怕她。我走向了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在一个大江边的城市里,我盘下了临江的一个店面,开了家兰州牛肉面馆。生意很火爆,我不得不请了个小姑娘来帮忙——她就是圆。闲来无事时,我总是对着那江水发呆,这条江叫做汉江——比黄河要小得多,可它的水很清澈。我时常会想,师傅他老人家还好么?
【五】
“说说你跟那姑娘的事吧!”为首的大盖帽扔掉手中的烟头,旁边一个的笔在纸上欢畅地舞动着。大盖帽又燃上一支烟,顺便也点了一支给我。
我感激涕零,战战兢兢地用两个指头夹了,衔在唇上。“我说,我全部坦白……”
那个叫圆的姑娘是我请来的帮工,她的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整个儿圆乎乎的,人长得一般般,但是勤快,手脚麻利。我答应给她1000块钱一个月,这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倍。
我们恋爱了。她说她喜欢我——那天我喝醉了,顺口说出我有一笔钱。她显得更加殷勤,整天欢快地跑出跑进,就跟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似的。她说她喜欢我,我心里美滋滋的。她说要金链子,我给买了。她说有好看的裙子,要300块钱一条,我也给卖了。钱,嘛东西——只要她喜欢我,我心里高兴。
“你爱她,可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大盖帽的声音很威严。
“我没有想过要杀她,我说。”
那天早早地收了摊,圆约我去逛街。街上人很多,我跟着她的屁股在人群中乱钻。我的脊背在女人们厚实抑或空虚的胸脯上快速地摩擦而过,引起一片唏嘘。最后她在一个专卖女人用品的店门口停住了。我看见货架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小衣服,有大如海碗的,有小如驴眼罩。还有些丝丝缕缕的透明的物什,不知有何用。女老板笑容可掬,说:“二位好,这都是时下热销的女性用品。”圆一眼就瞅中了一件粉红色的蕾丝花边的胸罩。一问多钱?老板说200多。我说:“这么贵,咱不买了,赶紧走。”我拉着她逃出门去,老板的话砸着脚后跟就出来了,“土包子——知道这是什么牌子,是‘爱慕’哦……”
晚上,圆说要给我一个惊喜,逼我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等我回到屋里时,发现她已经换好了睡裙。耀眼的灯光下,愈发显出饱满的身躯,和白生生的胳膊。我不由的冲动的迎了上去。三十几岁的人了,我梦里无数次想到过和一个女人肌肤相亲,可我连搂抱一下她都还没有过。她一闪,躲了过去。她说,你听话,我今儿个把一切都给你——你说老实话,你有多少存款?我说也不很多。到底多少?我说就二十来万。她说,你答应,从此以后,钱归我管。我说:姑奶奶,我什么都依你呗。我再要搂,她又逃了开去,“口说无凭,存折拿来。”
我不得不把满心的骚动按捺下去,翻箱倒柜地找存折。女人拿在手里,问密码呢?我说都告诉你得了,一二三四五六,都是一样的。女人心满意足,点数着上面的一串串数字。我却等不及了,扑了上去。我几乎把她的裙子撕成了两半。一堆丰满莹润的肉体展现在我眼前……我愣住了,她的身上紧紧地勒着一个粉红色的物件,很熟悉的蕾丝花边,我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哪来的?”“我刚才去买的,要350块钱一套呀——好看么?”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身下也勒着一道,深深地陷进了沟壑里,若有似无。“扔了它?”我咆哮道,眼前一阵眩晕。
“有本事你自己来呀。”她娇笑着。我猛扑上去,粗暴地把它们扒了下来。我的手颤抖着,仿佛拎着两只活得老鼠,稍有不慎,它就会咬我一口。我使劲一挥,它们就稳稳地跌向角落。面对一堆白花花的肉体,我却突然没了力气……
【六】
她在那里静静地躺着,有些时辰了,看我无动于衷,气愤地扯过一件衣服穿上。她坐了起来,对我说:“你他妈根本就不是男人。”
我无语,我的心剧烈的疼痛,我知道痛在何处。她说:“我们用这钱买一栋房子吧。”我说:“不行,我这钱留下来有用的。”“怎么用?”“我要在我们老家盖一栋别墅。”“嘁!就你老家,那鬼不下蛋的穷山沟,还别墅呢——整个一憨货。”
“你骂什么?”“憨货——怎么了?”我真怒了。恶狠狠地把她扑倒在床上。女人还是左一个憨货右一个憨货地骂,我越想让她闭嘴,她却骂的越凶。我不由的把手卡向她白白的脖颈……渐渐地她没了声息。天啦,我居然掐死了她……
“我没想过要杀死她呀。我只是要她住嘴,我只是恨这些女人为了钱,居然不择手段。”我放声大哭。
“尸体呢?”“一半处理了,一半扔了。”“扔哪儿?”“汉江。”
那天晚上,在我的小店里,我亲手杀死了我爱的人。我自觉罪孽深重,我陪着她一直到后半夜。可想一想天一亮,真相大白后,我就要吃挨枪子儿,看看案板上明晃晃的刀(那是通常用来切牛肉的,锋利无比)我顿时有了主意。
看着圆在我眼前变得支离破碎,我想象着她是我的嫂子,是我曾经叫做师娘的那个女人,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我把那肉焖在了正煮着牛肉的大锅里,把骨头和零零碎碎的东西用编织袋装了,向汉江河边走去。后半夜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上游涨水了,平静的汉江翻起阵阵怒涛,浑浊的水流舔舐着堤岸,发出不安的低吼。我慌忙把袋子抛在河中,看着它被洪水卷的无踪无影……
等我把一切蛛丝马迹收拾干净之后,刚好天亮了。今天早上的顾客出奇的多。“师傅,今儿个一个人呀。给你帮忙的姑娘呢?”一群穿警服的人问。他们是我的老主顾。“是呀,她呀,回老家去了。”我显得很镇静。“这儿的拉面味道就是好。”年轻人们赞不绝口。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可我知道,这不是梦,每天晚上我都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讪笑:“你不是男人。”
这就像魔咒一样折腾的我坐卧不安,我知道,这日子没有尽头。我把店也卖了,连同二十万全部寄给了圆的老家。办妥这一切后,我鼓足勇气,走进了那个悬挂着国徽和盾牌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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