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本文是发表在《鸭绿江》上的一片纯文学作品,关注的是跃出农门的都市人在生活夹缝中的无奈和迷惘
用力地擦拭,尽管加了洗洁精,餐桌上的印痕仍顽固地瞪着童欣。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扫了一眼丈夫,松松垮垮地搭在沙发上,童欣将手中的抹布狠狠地摔在餐桌上,“这日子没法过了。”
将丈夫一脸的惊愕关在防盗门里,童欣掂着外套,跑出了家门。
金水河依旧干涸着,灯光一如六年前的迷蒙,杨柳在微风的撩拨下错乱地颤抖着。
六年了,除了金水河的草坪换了一茬又一茬,一切都保留着原样。学校的教学楼以一贯的速度衰老着,图书馆的藏书延续着六年前的孤独,而自己竟也还在校园内誊写着同一篇讲义。
实验室的灯亮着,童欣责备着自己的粗心。打开门,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正忘情地吻着一个女孩。
轻轻地掩上门,童欣的步子有些零乱,不知该迈向哪。
童欣是一个讲师,但绝不古板。从她名下走出的毕业生,或频繁或偶尔地会给童欣打打电话,聊聊现状。童欣便知道96级的刘罡自己开的公司已颇具规模、97级内敛娇巧的王琦已嫁入美国、98级机智灵敏的谷一平接连不断地跳槽。末了,电话那端的学生总是以羡慕的口气说,老师,您多幸福,嫁给最爱的人、有个聪明的女儿、干着稳定的工作。
是呀,三十岁,童欣好像拥有了三十岁女人应该拥有的一切。可童欣忽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好像什么都缺,房子、票子、车子……
中午,母亲打电话告诉童欣哥哥的对象找好了,让童欣给家里寄些钱。童欣战战兢兢地问多少?母亲通常把1000以下的数字称为“点”,1000以上的数字统称为“些”。童欣不知母亲所谓的“些”到底是多少。
母亲沉吟了半晌,说,得三万吧。“三万?”童欣叫了起来。母亲絮絮地说,村里一般彩礼是两万,但你知道你哥腿脚不灵便,女方要两万二,一个子也不能少。请客吃饭的钱都是先欠着,婚后用来往钱垫。但房子总得收拾一下,这得三千,还有……
童欣烦躁地打断母亲,知道了,我回去和家俊商量商量。
这有什么商量的,你哥好不容易讨个老婆。亲戚朋友就你们混得最好,不求你们求谁。难不成你眼睁睁看着你哥打光棍。
童欣低声反驳,我又没说不给。
母亲丢下话筒前加了句,尽快,女家催得紧。
十几年的苦读,童欣终于跳出了农门。村人都说童欣从糠槽跳入了米槽。
研究生毕业时,家俊抱着童欣,黑暗终于过去,黎明终于来临。
那段时间亲戚在县城为童欣张罗了个对象,有意为童欣在县直属机关安排份工作。母亲一个劲催童欣回去,童欣拒绝了。母亲在电话里大骂童欣,你以为读个破书你就变成凤凰了,人家有权、有钱。童欣说可我和他没有感情,母亲说感情,感情顶饭吃还是顶钱花。
童欣义无返顾地嫁给了同样一穷二白的家俊。现在想想,如果后退几年,童欣绝对没有当初的勇气和魄力。
家俊在一科研单位,前四年是所谓的学习阶段。第五年,总算争取到自己的课题,配给的设备却落伍的可进博物馆。购置完设备,经费便所剩无几。第六年,单位收回了实验室,说是让家俊继续锻炼。
上上个月刚给家俊老家寄去一笔钱,说是家俊的弟媳得了肿瘤。上个月女儿的学校说为了防止非典类似情况的发生,学校将不间断地尝试网上教学,咬咬牙,给女儿配了台电脑。物价不断上涨,存折上的数字却不断减少。半个月前,公婆又打来电话,说是弟媳的肿瘤恶化,意思很明显,借些钱。童欣一听火了,得肿瘤的怎么不是我?一了百了。家俊无奈地叹了口气,谁让我是家中的长子,又是唯一走出农村的。
三万?存折已经消瘦得远不及这个分量。
刚留校不久,导师介绍了一家企业给童欣,童欣便当起了这家企业的顾问。一段时间后,见到企业老总,老总惊叹道,童老师如此年轻漂亮,不嫌弃就到本公司任职,我给你这个数。那是童欣收入的三倍。童欣笑着拒绝了,说校园内有更让我留恋的东西。
现在,童欣却迷茫了。留恋校园的什么?讲台的粉笔灰还是实验室的消毒水。
实验室楼下的喷泉边坐了一圈情侣,或楼或抱,或拥或依,旁若无人地演绎着自己的情事。想当初自己和家俊也曾这么纯真过。不同的是,那时的他们饿着肚子也要坚守爱情,现在的学生们却是为了肚子宁愿放弃感情。看惯了毕业时的分离,童欣奇怪自己当初哪来的那股要爱情不要面包的执着。
结婚时,面对曾经的同学昔日的导师,家俊豪迈地宣言:艰辛会很快过去,因为我们有爱情。
爱情已经被生活击打得萎缩变形,而生活的艰辛却犹如暖瓶中的水垢,越积越厚。
父母是爱自己的,顶着亲戚的闲言碎语,供童欣上完了本科又读研究生。唯一的哥哥拖着一条残腿和父母共同翻着泥巴,将童欣培养成德才兼备的女子。童欣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家里的困境,所以即便童欣意外地很清贫,依旧主动或被动地满足家人的一切需求。
哥哥讨着老婆了,解除了长久笼罩在童欣及父母心头的担忧。童欣觉得生活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但三万元却让升起的生气快速地跌回死寂。
两万二,童欣不明白是娶媳妇还是买媳妇。想当初自己嫁给家俊时,除了公婆主动赠送的一枚祖传翡翠戒指,便是公爹一箩筐的三从四德。
童欣坐在河畔的长椅上。河畔褪去白日的面具,大口地吸吮午夜的静谧。童欣惊惧地发现,一圈人慢慢地逼近自己,个个张着嘴,想要吸干自己本就贫血的躯干。
童欣逃也似的跑回家。
女儿已经睡下,家俊坐在床上翻阅研究导向。
脱下外套,省却了一系列洗漱工序。
家俊熄了灯,挨着童欣躺下,手搭在童欣的腰上。
家俊的特点是从不勉强童欣,童欣愿意,此时可以翻过身絮絮叨叨倾诉一番。不愿意,则可以独自去消化。可此时童欣却恨透了空气的凝固。
翌日,童欣放弃了做早餐的打算。瞪着天花板,却并不起床。女儿洗漱完毕,跑到童欣床前,用小手摸摸童欣的额头,说妈妈,你不舒服么?家俊抱起女儿,说爸爸今天带你出去吃早餐,让妈妈再睡会。关门前,家俊深深地望了望童欣。
关上门,童欣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冲澡、洗漱,换上最钟爱的羊毛长裙。
一个小时后,童欣已经踏上去任职企业的客车。
农家的谷场上堆满了黄澄澄的棒子,农人的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收获的季节呵。童欣不明白自己的土地收成为何总也不能令自己满足。
办公室的小李发现进屋的童欣,童老师,您来了。童欣极力地忽视小李脸上的诧异,轻描淡写地说,出差,顺便过来看看,所以未提前通知。小李说您看,王总不知道您会来,早上刚出差,过几天才能回来。
童欣掩饰自己的失望,随意地说,没事,我又不是特意来的。耐着性子去技术部和厂房转了一圈,解答了几个问题,童欣谢绝了用餐的挽留。
童欣目睹了这个企业由小作坊发展为业内知名公司。
办公室的文秘换了一个又一个,姓氏不同、性格不同,共同的是年轻漂亮。换到第三个时,童欣用玩笑的口气对老总王永泰说:你的心永恒的是上进、躁动的是青春。王永泰叹了口气,说频繁地更换员工对企业是一种损失,但年轻成了她们游移的资本。新鲜的经历和稳定的薪水,她们更愿意选择前者。我这年龄,更欣赏有内涵的女人。童欣用目光表示对王永泰的赞许。王永泰继续道,比如童老师这样的女子。目光热辣辣地盯着童欣。童欣一怔,旋即笑道,王总真是深谙恭维无貌的女性有气质,无气质的女性有才的道理。
童欣和王永泰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童欣告诉自己玩笑终归是玩笑,只是枯燥、沉闷生活的调剂,永远成不了主料。但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却拉近了童欣和王永泰的关系,他成了除丈夫外童欣最信赖的异性。永泰无数次地说,有困难开口,除了爱情我什么都可以帮你。这也许是童欣舍近求远的原因吧。
车站进进出出只有一个门。尽管有专人在出入口疏导,依旧混乱不堪。童欣在泊车位上烦躁地走来走去,咒骂晚点的汽车。
风吹动童欣的长裙,发丝也跟着飞舞。深秋了,阳光中透出一丝凉意,薄毛长裙包裹下的躯体竟瑟瑟起来。童欣抱紧双肩,竟有哭泣的欲望。
童欣曾教导学生,该哭的时候大声哭,该笑的时候放声笑,哭过笑过,继续走自己的路。然而自己却习惯了将泪水咽进肚里,将笑声留在腹中。童欣很希望自己能无所顾忌地流泪,肆无忌惮地大笑,然而不曾有过。
车终于来了,破旧得让童欣误以为踏进了老家。
六年中,童欣只回过一次家。家中依旧陈旧着,除了院中走来走去的母鸡,一片寂静。谢绝了亲戚朋友的邀请,童欣将家中里里外外清扫个遍。扫尽了屋角悬垂的蜘蛛网、擦净了家具上沉积的污垢,童欣却拭不去心头的悲哀。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家中的困顿,不经意间恰恰是自己让家愈发地贫困。父母依旧劳作着,尽管女儿难得一见,哥哥也拖着一条残腿往返于田地间。清闲的唯有自己。本就无意于土地的童欣早就生疏了一切劳作。父母的皱纹更深了,哥哥脸上的愁浓的化不开。就是那时,童欣发现自己是渺小的,无力改变任何局面。童欣一家早早便返了校。
童欣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看惯了静止的景物,童欣便爱上了移动的风景。窗外的景物由远及近,由模糊的美丽剧变为真切的丑陋,仿如爱情。初恋淡而清新,热恋浓而纯厚,结婚却抹掉了所有美好的回忆和憧憬。
家俊和童欣不同,讨厌行走的风景。家俊说不管是美丽还是丑陋,终归是刹那的显现,来不及细细品味,但生活是需要慢慢感受的。家俊也喜欢靠窗的位置,是为了寻个支撑点,安然地睡去。童欣在车上睡不着,即便窗外漆黑一片,童欣仍然瞪着大眼。寂寥的旷野上,划过一点亮光,微弱不着痕迹,却驱走了黑暗包围下的缕缕恐惧。
那一年回家,童欣说家俊观赏一下沿途的风景吧,记住这是回家的路。家俊说傻瓜,现代交通的优点是什么,就是可以将原本陌生的地点快速地具体化,我们要做的仅是记住终点。童欣回家的喜悦瞬间被漂洗得干干净净。倒是小女儿,发出稚嫩的童音,说妈妈我要记住回姥姥家的路。童欣抱紧女儿,不停地告诉女儿这是哪下一站是哪。但孩子终归是孩子,暮色一降临,便在童欣的怀中沉沉地睡去。童欣看了看熟睡的丈夫、搂了搂怀中的女儿,忽然有被淹没的感觉。
车猛地颤抖一下,挣扎着低吼几声,随即停了下来。司机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破车,又熄火了。童欣叹了口气,生活中总有太多的难以预料,本该顺利的旅途意外地搁浅了。自己千辛万苦坚持的爱情怎么就也需要修修补补了呢。
司机修理的当儿,童欣下了车。车停在一片田野中,田里的玉米皆已收尽,残留着成排卧着的玉米秆。间或裸露的荒草恣意地摇动着矮小的身躯。整个田野,远远望去,成了一片错落有致的条纹地毯。童欣走到路边,扯了棵叫不上名的野草,叶子已经衰老,有的已经爬上淡淡的、黄色的老年斑。生命多么的短暂,破土而出的坚韧、吮吸雨露的执着,一切努力都改变不了死亡的终结。轻轻地抚摸已经僵硬的躯干,手机径自地呼啸起来。
童欣,我打电话回公司,小李告诉我你去公司了。出差顺便?我还不了解你么,这里除了我公司,你更本就没其他客户。说吧,你肯定有事,只要我能做到的。永泰的声音竟多了份焦灼。童欣说一点小事,既然你出差就算了。童欣,能扛的不能扛的,你都独自默默地扛着,除非走投无路,你决不会求助别人。朋友不仅是共享乐,适当的时候让他分担你的烦恼,也算是对朋友的一种信赖。
最后一刻,童欣发觉自己竟然开不了口。周国平曾在一片文章中说,友谊可以保持到借钱为止。三万对永泰来说,也许只是小数点后的末位。但这末位却足可以砸碎童欣多年来的自尊和他们多年来的友情。童欣说真的,一点小事,要不等你回来再说。紧急吗,紧急你尽管说。童欣说不急,等你回来我们再联系。
挂了电话,童欣自语,等你回来,一切都已经落下了帷幕。
回到学校,已近四点。最后两节课还没开始。最后两节童欣有一门专业课。早上电话请了假,童欣便放弃了。给自己放个假也给学生一次欢呼的机会。
扩招、扩招,校园的规模保持原样,学生却在剧增。宿舍外借,校区外借,甚至教师也要外借,校领导美其名曰资源共享。但学生抱怨连天,往昔一天六节课,学生高兴,老师也乐意。但扩招后,为了将有限的资源最大程度的利用,一天增至八节课,甚至双休日有时也成了泡影。上到第八节课,学生早已饥肠辘辘,不停地看表。铃声一响,一阵风似的卷走。不似以往,总有那么几个勤学好问的学生缠着童欣问了又问。现在,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往往是童欣。童欣很能理解学生的心情,对于他们第七八节课老师偶尔缺席的欢呼,并不像其他老师那样觉得悲哀。
起初家俊对童欣的晚归及双休日的忙碌颇有微辞,甚至怀疑她在搞地下活动。但他亲临了几次学校,和昔日的导师沟通了一番,无奈地接受了童欣非常规的上班方式。
同屋的秦老师抱着一沓学生论文进来,看到童欣,说你母亲上午给你打了两个电话,十万火急的样子,让你务必回电话。童欣无精打采地说知道了,谢谢。秦老师说没事吧小童,你脸色不大好呀。没事,受了点凉。我告诉你多少次,该添则添、该减则减,别为了风度不要温度,看看,都秋凉了还穿裙子。现在的学生也是,夏季穿长裤、冬季反而穿短裙,上了年纪就会明白健康最重要,可惜晚喽。童欣不知道自己上了年纪是否如此唠叨,但至少现在自己不会唠叨,此刻也不想听别人唠叨。童欣说秦老师,我不舒服,先走了。秦老师说别忘了给你母亲回电话,老人家把你们养大,不容易呀,别丢了奶就忘了娘。童欣说记住了,旋风似的离开办公室,生怕秦老师再扯出她那双不孝儿女。
童欣在连接学校南门的公园里拨通了电话。母亲说童欣呀,女方说房子要彻底装修,要吊顶棚、要刷墙壁、要铺地板砖,三万是不够了,要不你给多寄些?三万五吧?童欣无力地道,知道了,三万五。母亲可能听出了童欣的游离,说童欣,妈知道你有难处,可你知道咱家亲戚朋友都穷,你先帮衬着把你哥的婚事办了,日后我和你爸想办法还你们。童欣说妈,别说了,哥的婚事本就应由我承担。
桌上的抹布保持着昨晚的睡姿,童欣知道家俊中饭又没做。
刚结婚时,住进家俊单位分的房子,吃腻了学校餐厅缺乏油水的饭菜,急不可待地买了套炊具,两人在厨房整天切切剁剁,把清贫的日子炒得鲜艳、饱满。然而渐渐地,家俊远离了厨房。有时童欣上完第八节课回来,女儿听到门响,咚咚地跑到门口,扑到童欣的腿上,委屈兮兮地说妈妈,肚肚好饿。童欣瞟一眼蜷在沙发上翻报纸的家俊,一面换鞋,一面亲亲女儿的脸蛋。乖,妈妈这就做,宝宝看一会动画片的工夫就好了。女儿便听话地打开动画片,童欣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捣鼓一气。女儿看到童欣端出第一盘菜,便自发地跑去洗净小手,围着童欣在厨房转来转去。所有的菜端上桌,童欣说吃饭了,家俊方懒懒地丢下报纸,有时洗手有时不洗手,童欣也懒得管他。
女儿最先到家,将书包一扔,妈妈我好饿,中午爸爸带我去吃食堂,饭好难吃。童欣穿上外套,牵了女儿,说妈妈带你去吃大餐。女儿问不等爸爸吗?童欣说,不等。
童欣极少带女儿去德克士。童欣总觉得德克士消费的是品牌和服务,对于自己这种工薪阶层,消费不起的恰恰是这两样。替女儿要了一份薯条、一个脆皮炸鸡、一个圣代。女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不时将食物送到童欣唇边,童欣总是摇摇头,说妈妈不爱吃。女儿便羞涩地笑笑,低下头继续大口地咀嚼。
出门后,童欣计算着一份薯条相当于多少斤青菜,一个圣代等同于多少斤豆腐。算着算着,童欣便放弃了,童欣明白,很多东西是无法划等号的。
童欣带女儿去了绿城广场,绿城广场新近建了个音乐喷泉,总说来看看,却有很多杂碎的事情。
喷泉很诡异,随着音乐跳跃出不同的音符,音符在池中彩灯的照耀下瑰丽四射。仿如少女多彩的梦境。恋爱时,家俊时常牵着童欣的手在广场一圈一圈地转。在广场幽暗的角落里,家俊无数次搂紧童欣,贪婪地摄取童欣唇角的馨香。很久远的往事,记忆深处一帧泛黄的老照片。
家俊整个身子陷在失却了原色的沙发中,无意识地调换频道。童欣想他该发怒,至少应该责问我。
家俊停止了调换,说回来了。女儿跑到家俊怀中,爸爸,你吃饭了吗?妈妈领我去吃德克士了。童欣避开家俊询问的目光,说我煮面条,你要么?家俊嗯了一声。
女儿回房间做作业,留下两人在桌旁吸溜面条。热气在餐桌上方氤氲。童欣想总该说点什么,自己不是一直害怕压抑么,但说点什么呢?说母亲让寄三万五千块钱,说自己受够了这乏味而困窘的日子?童欣打消了说点什么的念头。很多时候童欣强迫自己吞咽下卡在喉咙的鱼刺,尽管疼痛,却绝不麻烦别人去端茶倒醋。
童欣在床上翻来覆去,我该告诉家俊吗?告诉又怎样,家俊是一个要面子的男人,内衣可以千疮百孔,西装却必须平平整整。他决不会拉下面子去向别人低声下气,况且是借钱。家俊太清高了——或许说穷酸更合适,除了他的老家要钱,钱在他眼中渐渐地成了一叠废纸。让他为人民币折腰,无疑等同于强迫其展露其支离破碎的内衣。
还能向谁借呢?同学出不了国的也都挤向珠三角、长三角、京沪一带,困守的唯有为了爱情的童欣。同事有钱的不熟、熟的也都是工薪阶层,状况好不到哪去。导师?也就导师还搞了几个颇有见解的课题,算是校园大款吧。童欣决定明天去拜访导师。
家俊的呼吸很轻,童欣知道他并未睡着。良久,家俊将胳膊伸进童欣的脖颈下。童欣,说点什么吧。你想听什么?随便聊聊,想说什么说什么。童欣说我今天带女儿去绿城广场了,新建的音乐喷泉很美。家俊说是吗,有机会我也去看看。童欣很希望家俊问问自己昨晚发生了什么,今天中午为何没回家吃饭,哪怕什么也不做仅是给自己一点安慰。但接下来是沉默、沉默。童欣挪开了家俊的胳膊,睡吧,明天院教研组要听我的课。
学生惊诧地发现,童老师的课异常地晦涩、凌乱。原有的条理被东一榔头西一棒击打得七零八落。下课后,童欣最得意的门生,在实验室中吻女孩的那位,跑到讲台,关切地问,童老师没事吧。童欣说没事,最近老失眠,头脑一片混沌。童欣想告诉门生应以学习为重,有大半辈子时间让你感受爱情的疲倦。童欣忍住了,据说现在的学生已经把恋爱当成是学习的调剂了。爱在午夜,分手在黎明,傻冒才把校园恋人当成爱人。童欣叹了口气,也许自己真的是傻冒。
下了课童欣便跑到导师的实验室,从一个师妹那得知导师病了,这几天都在家养病。
童欣赶到导师家,屋中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导师在床上已经熟睡。师母告诉童欣,导师新申请了一个大豆肽应用课题,可几经周折,经费始终下不来,导师一气便病倒了。童欣放下礼品,没等导师醒来便匆匆地离开了。
阳光散漫地交替着,嬉戏一会又躲到云彩的背后,全然不顾浓浓秋意下耍闹的孩子。
坐在长椅上,一张张钞票绕着童欣加速地旋转,一阵阵晕眩袭击着童欣。近处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小嘴裂开,冲着童欣“嘎嘎”地笑。童欣被孩子的纯真逗乐了。摊开双手,宝宝,阿姨抱抱。孩子摇摇晃晃地跑入童欣怀中。身后跟着的老人嗔怪道,这孩子,也不认生,谁要抱他便钻进谁的怀里。童欣亲了口孩子,心想只有孩子才如此坦荡、心无芥蒂吧。
铃声打断了童欣和孩子的嬉闹,老人抱过孩子,走开了。
童欣,我现在就在你学校东门口。是永泰。
童欣跑到东门,永泰的大奔果然停在一边。
童欣说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在出差呀?永泰说我们找家咖啡馆慢慢说。
轻啜一口咖啡,永泰说知道么,这是六年以来你第一次主动找我,我们是朋友对吗,所以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一定是有急需帮忙的事。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那边的事便赶来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再主动找我的,因为你体内流淌的血液叫骄傲。
一阵感动滑过胸口。
童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缺少一笔解燃眉之急的资金,对吧?只有你这类知识分子才把钱当作是罪恶的渊薮。听到你遮遮掩掩的口气,我就猜测你那讨厌的清高又来了。我带了十万现金,如果不够,我再让财务打到你账上。
童欣感激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不过太多了,用不了那么多。童欣不明白最了解自己的人为何是丈夫以外的男人。
永泰说童欣,我不希望你为一些生活的琐事为难自己。以后有什么困难第一个告诉我,看到你委屈自己,我会心痛。
童欣维护了十年的爱情在一个午后褪了色。
下了大奔,走在回家的路上。童欣竟没有丝毫的羞愧,不明白是永泰的善解人意打动了自己,还是自己本就是多情的女人,只是往昔缺少了爆发的机会。一个俗套的故事,怎么自己不知不觉竟成了故事的主角?
打开家门,家俊一如既往的将自己扔在沙发中,翻着报纸。死水一样的生活,自己竟就在这潭死水中耗尽了青春。
第二天,童欣正准备打电话告诉母亲自己待会去邮局汇款,让她注意查收。母亲的电话却早一步打来了,母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说寄就寄了嘛,还叮嘱我打电话告诉你,长途电话很贵的,真搞不懂你俩。
家俊给家里邮了钱,怎么可能?
童欣说,你怎么知道的?你哪来的钱?怎么不告诉我?
你摔门出去的第二天中午,母亲打电话去学校你不在,便把电话打到家里了。我预支了工资,又向同事借了一些。不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家俊说。
惊喜?家俊接下来的话被电流吞没,电话这端的童欣茫然地握着话筒。
午饭,女儿问家俊,爸爸,一条奄奄一息的鱼放进锅中,煮着、煮着却活了,但后来又死了,为什么?女儿把上午小朋友问她的问题交给家俊。家俊歪着头,装作思考了一会,说是热带鱼吧。
水流过童欣的手背,归于碗中,童欣缓缓地擦拭着饭碗。
童欣,永泰的电话。童欣手中的碗被家俊的叫声撞击地抖动了一下。扯起围裙擦了擦手,童欣复又将手伸进水池。我正忙着,告诉他,我下午给他回电。
水龙头开到最大,哈哈……家俊的笑声仍不时清晰地传入厨房。两个男人,家俊和永泰,竟第一次神侃起来。
水流放肆地穿过童欣的指间,冰冷僵硬的手指竟活泛起来,接着又慢慢麻木。童欣瞪着双手,竟发现手指变为一条条热带鱼,在冰冷的水中颤动、挣扎,却不知游向何处。
-全文完-
▷ 进入红酥手8888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