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闯子

发表于-2007年12月22日 早上8:45评论-6条

那是一九七五年我九岁那年的五月端午,这个日子可能我到了坟墓里也不会忘记。

我记得那天早晨的太阳格外的明亮,成群的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也格外的响亮,空气里充满了伤力草浓浓的芳香味,我在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就守侯在厨房的门口,因为昨天晚上母亲就许诺给我煮一个鸡蛋,那时候吃鸡蛋是很奢侈的事情,一个鸡蛋可以卖五分钱,五分钱买半斤大盐够全家吃半个月,只有很特别的客人或者很特别的情况,譬如我父亲生病或者我姥爷来母亲才舍得小心翼翼的从瓦罐里取出几个鸡蛋来吃。端午节吃伤力草煮鸡蛋主要是给我父亲准备的,家乡的风俗说端午节吃几个伤力草煮鸡蛋可以预防一年里面出力造成的劳伤,父亲是家里挣工分人,只有他才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我母亲都是舀一碗捞出鸡蛋后的绿绿的伤力草水喝,好象她一年里面从不劳动一样,我看见父亲每次都偷偷的把鸡蛋扒到母亲的碗里,母亲又趁父亲不注意时又扒给父亲,这些情景很多年了我一直记忆犹新。母亲之所以答应给我煮一个鸡蛋是要哄我多拾几把麦子,虽然我很不愿意跑到炎炎烈日下去满麦地的捡麦穗,但为了母亲能给我煮一个鸡蛋吃这几天我都非常听话的下地去。终于熬到母亲煮好了鸡蛋,我用汗褂子的底襟包着兴高采烈的蒯着篮子下地去了,临出门母亲喊住我叮嘱:“小啊,今个儿可千万别打长虫啊,打长虫会一年都不吉利,小,千万记住啊!”

早晨的田野里到处都充满着麦子的气息,露珠挂在麦芒上面闪闪发光,起早下地的人们已经开始坐在红旗下第一次歇息,父亲赶着的马车已经装满开始从麦地里上路,我和铁蛋石头三个跟在马车的后面希望能捡到因为颠簸而从马车下来的麦子,队长杨革命看见就黑着他那张南瓜脸狠很的骂着把我们赶跑。

我们仨只好又跑到已经被捡的只剩下麦茬的地里面去仔细的寻找,希望可以捡到三五个麦穗。这时太阳已经开始消失了温和,象个火球一样挂在天空,干旱的麦地里升腾着旭旭冉冉的热气,我们蒸腾在这热气里汗流浃背,小脸上的灰尘被汗冲出了道道印子,铁蛋提议我们仨去到河边上去洗澡,于是我们把盛着几个麦穗的篮子扔在树荫下飞一样的向老河里跑过去。

“快站住!”刚到老河边石头惊恐的喊了一声,“长虫!”

我和铁蛋象钉住一样咯噔站住不敢再往前跑,我感觉我的头发呼地支撑起来,我看铁蛋的脸色也迅速的变成了黄黄的样子,胳膊和脸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顺着石头的手望过去,只见一条红花黑底的小蛇也同样惊恐地望着我们,小蛇不知所措的伸着小脑袋,嘴里发叉的舌头不停的吞吐着发出一种滋滋的叫声,尽管这叫声很微弱但我还是觉得很害怕。石头弯腰捡起一块坷拉对我俩说:“打死它,恁俩有种吗?”

“中!谁没种谁是小闺女!”铁蛋也高声地向我喊起来,“狗剩,你不敢就当小闺女吧!”

我颤抖着也高声地向他俩喊道:“恁俩才是小闺女!”

我也弯腰捡起一块坷拉和他俩一起向那小蛇投过去。小蛇受到了突然的攻击转头向河边的草丛逃去,但已经晚了,铁蛋用一根树枝一下子抽在了它的身上,小蛇的后半截身子马上不会动了,我看见身上被树枝抽过的地方高高窿起,蛇皮已经渗出了血迹,无助的小蛇回头将前半截身子努力的昂起来,发叉的舌头冲我们更加频繁的伸缩着,那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比舌头还鲜红的怒火和仇恨,我们被它震住了,铁蛋已经高高扬起的树枝也停在了半空,石头面色惊慌的象后面退了几步,我拿着坷拉的手开始发抖,看见我们停止了攻击,小蛇快速地转过头使尽浑身的力气拖着伤残后半截身子奋力的爬向草丛,发呆的铁蛋仿佛苏醒了一样用他高高扬起的树枝嗖地一声抽向了小蛇的脑袋,小蛇的身子蜷曲着,身上快速地抖动着,这抖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蜷曲的身子慢慢变的松弛,只有脑袋上那已经被树枝抽了出来的眼睛挂在脑袋的外边闪烁着悲哀的企求和无奈……,石头走过去用脚踢踢对我俩说:“它死了,狗剩,你敢在它头上跺一下不?不敢你就是小闺女!”

“敢,你才是小闺女!”我用发抖的声音和石头犟着嘴,铁蛋在后面猛地推了我一下,我一下冲到那将死的小蛇跟前,我看见它的舌头还在微弱的动着,我闭上眼睛抬起脚向小蛇的脑袋上跺去,这时小蛇的身子却呼地倒卷过来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脚脖子,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泪水不停地掉在我的脸上,朦胧中我听见在父亲唉声叹气和他抽旱烟的滋滋的响声,这响声就仿佛那小蛇绝望的叫声,我不敢睁开眼睛好象一睁开眼那小蛇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象那受伤的小蛇一样蜷曲着身子紧紧的扎在母亲的怀里,母亲一边用手在我背上轻轻的拍打着一边用哽咽的声音安慰着我:“小,小,你别怕啊,娘抱着你呢,别怕啊,小……”

“我看咱小是丢了魂了,”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天黑我去请周二爷来吧,叫他给咱小把魂找回来。”

母亲可能是点了点头,我感觉母亲的泪水又落在了我的脸上。

天黑的时候,我已经敢睁开眼了,就是一口水也喝不下去,而且阵阵发冷,我母亲用冷水不停的给我擦着头,我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心扑通扑通的跳的厉害,脑子里全是那红花黑底小蛇绝望的眼神,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又一次昏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父亲和母亲都跪在当门的泥土垒起的桌子前,桌子上点燃着三支冒着火星的小棍儿,(到很大了我才知道那是香,是用来招引神灵的。)周二爷坐在桌子的东边嘴里低声地念叨着什么,他每说几句父亲母亲就磕一次头,忽然周二爷大喝一声:“孽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被二爷的喊声吓的激凌一下坐了起来,汗水透过毛孔忽地钻了出来,二爷看见我坐了起来就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对我父亲说:“狗剩他爹,孩子没事了,那妖精已经走了,给他用青蒿熬点水喝就中了,我也该走了,要叫人看见可不是玩的。”

父亲和母亲慌忙从地上磕了个头起来,母亲跑过来抱住我声音带着哭腔的说:“我哩小,你可把娘吓死了。他爹,你快点拿鸡蛋给二爷带着送二爷回家吧!”

父亲忙不迭地从瓦罐里拿出十几个鸡蛋用手巾包好对周二爷说:“二爷,咱走吧,我送你回家。”

二爷点点头,爹把门刚打开几束雪亮的手电筒就照在爹和周二爷的脸上,我听见是队长杨革命那叫驴一样的声音高声地骂道:“走,朝那走?你们几个把周二这老王八蛋捆上,马上敲铃开斗争大会!”

几个带枪的民兵冲进屋子来不容分说地把呆若木鸡的周二爷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杨革命对着周二爷的脸就是一巴掌,我看见在手电筒的灯光里二爷的嘴里流出鲜红的血来,爹上前还没说话杨革命转过手狠很地又给了我爹一巴掌,我看见爹的嘴里和二爷一样流出鲜红鲜红的血来。杨革命拿出一根香烟点着吸了一口,鼻子里冒出徐徐青烟来,他对我爹骂道:“看你王八蛋老实,竟还干这反革命迷信,走,你们一家谁也能少,到会场去,看表现孬好,不然非罚你王八蛋一千工分不行,还不走,要老子背你啊!”

爹在杨革命的骂声里跟着押着二爷的民兵后面走了,杨革命转身拧了一下我母亲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不去,要我抱着你啊。老娘们!”

母亲眼睛里泪水汪汪的没敢吭声就把我背在背上出了门。

在路上,我听见村中间大槐下一阵比一阵急促的敲响了铃声,我们赶到的时候批斗会已经开始了,二爷被绑在大槐树上耷拉着头,我看见他的胸脯很快的起伏着,爹被围在会场的中间,母亲背着我就好象办了一件很丢人的事一样躲在灯影里,杨革命正指着二爷骂着:“周二,你这老王八蛋知道革命的厉害了吧,我们贫下中农的眼睛是揉不进一点沙子的,有毛主[xi]语录的明灯照耀着,你这老王八蛋牛鬼蛇神躲牛腚眼子里也会把你揪出来,我知道这几天麦收大忙,象你这样的老王八蛋阶级敌人就会跳出来的,我杨革命的眼睛是干啥的,还反了你了,日你奶奶,真该把你们这些东西赶到老河里喂老鳖,啊,是不是?狗剩他爹,你够日的站起来!”

杨革命走到父亲跟前朝父亲屁股上踢了一脚,父亲低着头站起来,眼睛也不敢看杨革命的脸,杨革命用手电筒捣住我父亲的下巴使父亲抬起头来,他脸上充满胜利的满足和自豪的对我爹说:“看在你老辈都是贫农的份上今天给你个立功机会,去找个地方撒泡尿来,你要是把尿倒进周二这老王八蛋嘴里今天咱就算将功抵过了,表现不好今天就罚你狗日的一千工分,别看该分麦子了,你狗日的就等着分麦秸吧!”

父亲的嘴哆嗦着,灯光下我看见他眼里除了屈辱的泪水还有挨打后的小蛇一样的怒火和仇恨,他的手慢慢的握成了拳头,那拳头越篡越紧,汗水下雨一样从父亲脸上往下淌,破旧的褂子已经粘在了背上,会场上一下子没有了一点声音,甚至我听见了父亲粗重的呼吸,杨革命也惊慌的望着父亲向后退了两步,他的声音有点结巴的大声喊:“你,你,狗日的想咋样?我说罚你就罚你,啊,你想咋样?”

可是父亲紧紧篡起的拳头慢慢的松开了,他的腰慢慢的弯了下去将刚才紧篡拳头的手抱住了头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哭声,这哭声象闷雷一样沉闷象雨中苍老压抑的蟾蜍的哀鸣一样难听和碎人心腑。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听到父亲的哭声,这凄怆的声音也是我听到的唯一感到毛骨悚然和无边的悲哀的男人的哭声。这哭声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改变了我对父亲崇拜的看法,我觉得父亲是天下最没本事最没血性最懦弱的父亲,直到我上了大学以后才感觉到我父亲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碎心和无可奈何。

杨革命看见父亲抱头痛哭的样子就立刻精神起来,他又踢了我父亲一脚厉声的问:“你尿还是不尿?”

父亲扑通跪在了杨革命的脚下,一句话也不说地低声哀号,杨革命冷冷地说:“你磕头也没用,不尿就罚你狗日的!”

这时候,看守周二爷的民兵慌张地跑到杨革命的跟前,指着捆在树上耷拉着头的二爷对着他耳朵低声的说了几句话,杨革命脸色立刻变了,他匆忙跑到树前抱起二爷的头用手摸了摸鼻子,腿有点哆嗦起来,他和几个民兵慌忙将二爷解下来,被解开绳子的周二爷象一滩泥一样软瘫在地上。杨革命爬在二爷的胸脯上听了听站起来神色恍惚地对大家说:“这老王八蛋周二装死,嘿,他装死,是不是,二爷他装死,嘿!”

会场立马就乱作一团,父亲爬过去抱住二爷的头,二爷的头软绵绵的在父亲的怀里歪着,父亲望着围着的人说:“二爷死了,他死了,二爷他死了啊——”

父亲忽然放下二爷的尸体站起来,走到砖头堆里拣起两块半截砖发疯一样高声大骂:“杨革命,你个驴日的,我操你一百辈子祖宗,你逼死了二爷,你出来啊,——”

杨革命趁着乱早已经走了。

杨革命从那天晚上走了以后就流窜出去了,一直到十年后五十二岁才拖着病的半人半鬼的身体回到村子里,没过几天就死了。

父亲象埋葬我爷爷一样埋葬了二爷。

对于二爷我记忆里只是一个弯腰的白胡子老头,我只记得他下神时的神秘模样,其他的我都已经模糊了。只有母亲的话在每年端午节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小啊,今个儿千万别打长虫啊,打长虫一年都会不吉利,小。千万记住啊!”

人性的撕裂和兽性的回归造成了这历史的悲剧,现在我每每回忆起这段伤心的往事我的心就象刀割一样疼。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去回去给二爷上坟烧纸,在他坟前我就会想起那条红花黑底的小蛇绝望悲哀和充满仇恨的眼睛。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7-12-22 10:51:2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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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人对动物生命的漠视,人对人的残害和践踏,不仅仅发生在那个年代!作品很有警世意义!

文章评论共[6]个
闯子-评论

感谢骆驼老师的点评at:2007年12月22日 中午12:55

彩云迷离-评论

从对一个鸡蛋的渴望,到被伙伴硬激着充满恐惧地去打蛇、踩蛇,到晕过去后请二爷“招魂”,再到二爷被批斗致死,以及父亲的愤恨和杨革命自己的死亡,故事充满了强烈的感情,高[chao]迭起,寓意深刻,非常精彩!at:2007年12月22日 下午3:39

小镇故事-评论

人性的撕裂和兽性的回归造成了这历史的悲剧  学习了  问好作者at:2007年12月22日 下午6:26

会飞的蒲公英-随缘-评论

像喜欢你的诗一样喜欢你的小说,来拜读了。哥哥好!呵呵at:2007年12月22日 晚上8:38

心逝1979-评论

哥哥:这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别让我再次陪着你为死去的二爷伤感啊at:2007年12月25日 中午2:45

许诺-评论

喜欢你的作品,希望你写出越来越好的作品!
  【闯子 回复】:谢谢许诺,闯子向你问好了 [2007-12-29 12:00:29]at:2007年12月28日 中午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