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些人的脚步渐渐疏离了村庄,当村庄慢慢消失在一些人的记忆里,而我是那么的想回到无数次在梦里逗留的村庄,外婆的村庄。
连绵的房屋,错落有致,周围的田野在阳光里一片金黄。田野的风挟裹着金色的麦穗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麦浪此起彼伏,如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从眼前滚向远方,有从远方滚到眼前;小河中一群鸭子在悠闲地戏水,偶尔潜入水中泛起圈圈波浪,再露出水面时最里叼里条小鱼或虾,同伴们便一哄而上争抢起来,立刻湛蓝的水面上水花四溅;一群踱着绅士步伐的白鹅在岸边不停地往扁扁嘴里叉草;早晨温暖的阳光在村庄里撒开来,村庄便在阳光的抚慰中从睡梦中醒来,男人们拿起农具哼着小调走向田野去播种希望;女人则系着花布的围裙唤鸡、喂猪忙碌在庭院灶间,处处弥漫着田园生活的温馨;村头的小学传来朗朗的晨读声,读活了晨飞的鸟,读醉了坡上的花……
一个希望的村庄,一个灵动的村庄,从这开始唧唧喳喳地叫开了。
尽管这样的村庄只停留在记忆里,现实中它正逐渐走向消失,那是一种真实且不可挽留的消失,但在那些生命的年轮里依然留下了我成长的轨迹,烙下了不可抹杀的记忆。
病后我终于踏上了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外婆的村庄”。每次踏上这柔软的土地都有一种温暖包围着我。虽然这个季节,田野里已经不见了忙碌的身影,只有那刚刚拱出地皮的青青麦苗锁住了季节的荒芜。它牵引着我一步步走向那青砖黑瓦的村庄,走向那清清小河也盛不下的记忆时光。
村子里天空依然晴朗,阳光依然明媚,晨风依然和煦,但我却有被时空断隔的感觉。一阵风泼过,吹散了脚下飘零的落叶,如翻开了记忆,每一叶上都密密麻麻写满那些远去的日子。似乎所有的时间都凝固成了外婆村庄古老的面容,每一条青石小路都是它脸上的皱纹。村庄在变,变的衰老,变的没有了灵气、没有了生机。它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村子里很静,偌大的一个村子几乎不见身影。几个表情呆滞的老人坐在屋前的空地上晒着太阳,眼神游离着。他们一定是在怀念以前的村庄?偶尔传来一两声鸡叫,象是从空旷中窜出来的。前面的石阶上卧着一黑狗,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竟懒的站起来,只是不耐烦地转了转头。我简直怀疑那还是狗吗?很难想像,若在从前村子里来了陌生人狗吠声还不连成一片?村头的小学也被一把绣迹斑斑的大锁锁住,不见了那操场上蹦来蹦去的豆子;环绕在村庄的小河正裸露出盘底样浅浅的胸膛,瞪着一双失去光泽的大眼睛回忆着昨天的欢乐;那群在河边迈着绅士步履的大白鹅不见了踪影;庭院里找不到那系着蓝花围裙忙里忙外女人的身影……他们都去哪了?这些曾停留在记忆中最美好的图画此刻全被撕的粉碎。温暖的村庄没有了。是我去了城市疏离了他们,是时间馈赠于我的遗失还是这已不再是那个外婆的村庄?村里的人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在村里的男人和女人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村庄留给他们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田园的希望走失了,他们屋里屋外的寻找,又村里村外地去追赶……
随着,一群又一群人如蒲公英的种子纷纷飘离了村庄,村庄穿过喧嚣与骚动,穿过时间的烟尘,留下一声岁月的叹息,荒寒以致老去。从此村庄仅存活在那飘落在另一块土地上生根发芽的蒲公英的记忆深处。
我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一路的安静让我想起那个有香椿树的院落,想起那些童话故事般的日子。此刻,一些远年的镜像在我的内心越发清晰起来。春天香椿树,把绿色铺满小院,漫得满院都是春天,树下一爬山虎一个劲地往上爬,开满了白里透蓝的小花,热热闹闹的。蜂儿、蝶儿飞来了,它们对着花儿树儿唱歌、讲故事,“嗡嗡、嗡嗡……”坐在树下的我,吃着外婆给做的香椿烧饼,听着花儿和树儿的笑声。它们笑疼了肚子一不小心跌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就把它们当做最美的童话珍藏在书中。如今给我讲童话故事的香椿树哪去了?
迎接我们的三舅公,热情地端出茶和点心。可让我想起了舅公做的最香的“烤山芋”刚出土的山芋带着泥土的湿润黑糊糊的。把它放在小河里一洗就露出了一身朴实的红外衣,随着袅袅的炊烟,那醇厚的香味便会弥散到整个院子,谗的开在篱笆下的菊花也飘下了几片叶子……现在正是山芋收获的季节。“舅公,你还种山芋吗?”“现在没什么人种这个了,可我还种……”从他佝偻的身躯里我看到了衰老,正如外婆村庄的衰老,但又从他的口气里,听不出是衰老还是满足?岁月老去了,他说话的语气也老去了。他留恋自己的土地,一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他仍在他的土地上忙碌,回顾。他找他的日子,他过他的日子。他把孩子送到城市,自己又固执地回到村庄,他依旧过他的日子。
我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一直在寻找。是什么东西呢?我也说不清楚,只觉的自己丢失了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也许当现代化的生活和城市的喧嚣一再地逼近;当田园牧歌般的日子正逐渐消逝殆尽;当一种新的希望取代土地的希望时,在外婆村庄的那些日子,远去成了记忆里一道精致的疤,有点疼。
我不停地寻找。傍晚站在村头的高台上,穿过金色的夕阳,极目远眺,紧依公路的两侧是一排排年轻的楼舍清晰地耸立,白墙红瓦那是一座新建的庄台,有繁闹的集市和红旗招展的小学。一座逝去的村庄,一座新庄的童年正与身后的村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侧过身向东望去舅公告诉我那正在兴建湖滩养殖场。机器的轰鸣和工人的号子声预示了村庄的明天;再向西望去那是一块凹下去的坎,坎里排列着青一色的墓碑,肃穆森然象在沉思默想。
此刻似乎只有这些墓碑,在岁月与时间深处见证着一座村庄的落寞与遗失。那一座村庄的逝去就不需要太多的注解和纪录。如果有它也只留在了一些人的记忆里,维系这种记忆的方式也只是靠那些铁锈色的历史和这一排排的墓碑。”
坚硬平坦的水泥路面覆盖了曾今的村庄;现代化的建筑取代了农家小院;紧张快节奏的工业生产替代了田园牧歌的生活方式……只是那越来越少的耕地上密密麻麻地撒下了老一辈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是的,只要时间不坍塌,记忆就不会改变。一切仍在一如既往中开始。一切从古老到现在,一切又因变化而翻新,又因翻新而尘旧。外婆村庄的记忆,承载了历史的斑驳也预示着明天的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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