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终还是死了。他的尸体放在堂屋的灵床上,四周点满白色的蜡烛,那些跳动的火焰把阿三苍白的脸映成一片温馨的黄色。阿三便笼在这片黄色里,消融了所有的喜怒哀乐,只剩下一具没有多少意义甚至有些多余的肉体。这肉体也像一枚榨干了汁液的干果,再也不见往日光泽。他那双瞎了的眼睛真的是再也睁不开了,松塌的眼皮在深陷的眼窝处垂成一种弧度,像是盖在陷阱上的一领草席。盖在阿三身上的白布露出了阿三苍白的脸,这是阿三年迈的父亲的意思。父亲说阿三摸黑过了这么多年,不能死后还见不着光。对于阿三,光是一个渴望不可及的字眼,以至于在瞎了以后成了他朝思暮想的奢望。父亲用剪刀剪掉每杆蜡烛上结成的灯花,屋里顿时亮了许多,父亲佝偻的身子在西面的土墙上投下一个大大的身影。而影子是一种近乎真实的虚假,它源自于实体而又扭曲了实体,可它又不可避免地承载了实体的一些情感,否则人也不会顾影自怜了。父亲不能像复制影子一样复制一个阿三,他只能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在阿三未变成骨灰之前好好的陪阿三这最后一程。院子里一群本家叔伯在商量阿三的后事,他们说话时的声音和表情都刻意的流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为了慰藉阿三,抑或是受了情境感染。一个女人顶着长发的脑袋往院子里探了一下,那双眼迅速的把家里的情形扫描了一番,犹犹豫豫的迈进一只脚,而后又果决地退了出去。父亲追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夜色里一个女人的模糊身影,但父亲还是认出来了那个女人。父亲的那一眼看的好远,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燥热的有点不正常的夏天。
阿三不应该是个男孩的,他的腼腆与木讷使他与一个男孩的角色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这是上帝的错误,不能怪阿三。阿三就这样以一个男孩的身份在一群女孩子中间找到了契合点。他与她们一块踢毽子、丢沙包、跳房子,没有任何性别芥蒂地展现自己。阿三的女孩性情使得他与女孩们很好的融合在一起,而这种融合又反过来促进了阿三女孩性情的塑造。村里一些调皮的孩子常在阿三面前捏着他们尚未成熟的小东西努力的尿出一个相当的高度,然后看着那段水柱大笑着叫阿三大闺女。这时候阿三就红了脸,躲开男孩的尿默默的走开了。阿三的沉默在自己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而在别人则是一种胆小怕事的窝囊。于是,“大闺女阿三”这个绰号也就更加的理所当然了。
阿三与村里的那帮男孩的分野并没有使他在幼小的年纪感到有什么损失,有那群可爱的女孩做伴,他要那帮粗野的男孩做什么?反倒是那帮男孩一直对阿三的背叛耿耿于怀。直到与阿三同龄的这群孩子进入青春期,对性别变得异常敏感的时候,阿三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阿三不记得那群女孩是什么时候开始以什么样的方式慢慢疏远自己的,不过阿三从她们躲闪的眼神里看到了隔膜和陌生。孑然一人的阿三陡然间变得无所适从,女孩的疏远和男孩的排斥让阿三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阿三有自己的个性,他不会像个哈巴狗一样向人摇尾乞怜,那一脸的媚笑他做不到。不就是一个人嘛,没什么了不起,最起码他还有自己的影子。阿三喜欢站在阳光下,看不太强烈的阳光斜斜的拉长自己的影子。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看影子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是影子没有声音和表情,阿三有时会生出些遗憾。不过,阿三已经很满足了,充满肢体语言的影子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阿三的孤独。对于阿三,“形影相吊”和“孤身只影”所表达的都不应该是孤独的意境。阿三觉得,影子才是一个最忠实的朋友和伴侣,不论你是男是女,是好是坏,是纯洁是肮脏,是醉是醒,是生是死,是高兴是悲伤,只要有一缕光,它都不会舍你而去。而且它不像活生生的朋友一样,要你付出感情去维持。也不像伴侣一样,要你付出真心去呵护。它才是真正无私的,不存在伤害和背叛。看着自己的影子,阿三会想起小时候父亲常带自己去看的皮影戏。可是那种被线吊着的映在幕布上的皮影看上去却是那么的身不由己。阿三觉得自己的影子和皮影不同,它的影子是有感情的,是懂得自己的,是和自己的心灵相通的,不是操纵与被操纵的关系。阿三开始独来独往之后,就给村里人留下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孤僻印象。他们会对阿三的每次出场都投以异样的眼光,那眼光像一团火一样,烧的阿三无处躲藏,他可以听到皮肤被灼伤的“滋滋”响声。
一个人的阿三在单调乏味的生活里逐渐学会安慰自己。他喜欢做些琐碎的事情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手忙脚乱的状态下时间仿佛更容易打发。如果没有那件事情,阿三也许会这么一直手忙脚乱下去,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只是些形式化的反反复复的内容。可是那只是如果,事实上,连村里人都很有预见性的看出来了阿三身上的悲剧色彩,他们说:这孩子,一脸苦命相!
夏天的太阳像个精力过剩的男人,很露骨的表达出要发泄的欲望。而大地则不可避免地充当了一个女人的角色,任太阳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蹂躏。人都被晒得蔫蔫巴巴的,像是缺水的麦苗,露出一幅疲态。这时候应该蛰居在屋子里,光着膀子,边用力的挥着蒲扇,边大口大口的喝着冷水。
正午的西河仿佛是一个巨人憋急了撒出来的一泡尿,带着高烧般的温度。两岸原本被河水覆盖的河床呈现出龟裂的纹路,那些淤泥也变成了疲软的灰色。阳光投射在流动的水面上,折射出一片碎银。河水里一些头尾比例严重失调的小鱼苗仿佛被水烫到了,没头没脑的游来游去,看上去心急火燎。而懒得像猪的刘寡妇今天却一反常态的顶着烈日坐在河边洗衣服,这女人的脑袋一定被驴踢了。垫在刘寡妇肥胖的屁股下的那块青黑色的石头一定觉得特别幸福,避免了太阳的暴晒,只是这个女人可千万别放屁才好。刘寡妇挥着手中的棒槌使劲捶打着那件红色的毛衣。棒槌落在柔软的毛衣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飞的泡沫漂在水面上形成一个个水泡,顺着河水漂一阵就又都破裂了。能把冬天里的衣服拖到夏天才洗,这在村子里也就只有刘寡妇能做得出来。她的眉头紧皱,显然是对这炎热的天气有所不满。她用胳膊蹭掉额头上的汗珠,又拢了拢搭在额前的头发,抬起头来看了眼斜对着头顶的太阳,刺眼,她觉得眼前出现了许多绿色、红色、黄色杂糅在一块的光斑。她弯腰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自言自语的骂了句:“日你奶奶!”当然,她是在骂太阳。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漂净已经是热得像个雨人了。她脸上的汗珠顺着脸庞滑下来流到脖子里,又顺着脖子向下流到ru*房和肚子上。脖子上被这些汗珠冲出一个个灰沟子,在褶皱处形成一绺绺灰揪揪。她的那件买化肥赠送的印有广告字样的劣质汗衫粘贴在身上,现出一个臃肿的轮廓。汗湿的衣服裹得她难受,一股浓烈的汗臭味熏得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把洗好的衣服拧净水,像麻花一样摞在木盆里,就开始脱衣服,她想在河水里洗个澡。西河是村里人公认的女人洗澡的地方。男人们很自觉,他们从不到西河来,就像女人从不到他们洗澡的地方——水库去。西河是属于村子里的女人的,当然,那些喜欢游泳的鸭子和鹅如果到西河来闲逛也是常有的事情。她们通常是三五成群的到这来有说有笑的洗衣服,或者是坐在河水里撩着水洗澡,多少年一直就这么过来了,从来没出过啥事情。
刘寡妇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除去粘在身上的那身衣服,她感觉说不出的舒坦。她坐在河里光洁的沙子上,能感到河水把她屁股周围的沙子一点点地冲走了,只剩下压在屁股尖下的那一小片。她能感觉到沙子从她的腿上擦过时痒痒的,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的抚过。河水被太阳晒得有点烫,但浇在身上还是比被阳光暴晒强多了。她扑楞着双手不住地往身上撩水,像个溺水的人在水里挣扎。那些水顺着她的满是油脂的皮肤滑下来,流成交错或分叉的条条缕缕。
阿三就是在这个时候躲在河岸的蒿草和柳树后面看到脱得溜光正坐在河里洗澡的刘寡妇的。阿三是从河的下游沿着河岸走上来的。他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柳枝拨开前面的蒿草仔细的搜索着什么,他的左手里拿着一个软皮的鸭蛋。村里的鸭子也和村里的女人一样喜欢这条河。它们在这条河里游泳嬉戏,捉些小鱼解解馋,然后“嘎嘎”的叫着走到河岸松软的草丛里去晒太阳,憋不住了便下个蛋。于是,河岸的草丛里也就不知埋了多少鸭蛋。阿三就是奔着这些鸭蛋来的,看到光着身子洗澡的刘寡妇纯粹是他的意外收获。当他第一眼看见光溜溜的刘寡妇的时候,那股压抑在心里的男性欲望像洪水般强烈的喷涌而来,他不明白那白花花的肉怎么就那么有冲击力?他看见刘寡妇用手揉搓着垂挂在胸前的ru*房,那ru*房就像是倒挂在树上的熟透了的梨子,一定是多汁多水。刘寡妇的屁股坐在水里,露出半个腰身,厚厚的赘肉在肚子上形成一道道褶皱。而要命的是她弓起了一条腿,两腿之间那黑乎乎的一团便让阿三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手中的软皮鸭蛋被自己不小心捏淌了,流了一手的蛋青蛋黄,粘稠而又滑腻。这时候他不该激动的,他不该往蒿草和柳树上去抹满是蛋青蛋黄的左手,即便抹,他的动作幅度也不该太大了。晃动的蒿草和柳枝让刘寡妇隐隐感觉到有人,她试探性的吼了句:“谁?”这时候,阿三更是不应该跑的,他躲在那儿不动,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可是他不能,他像一个流氓一样心虚。他在刘寡妇的声音落后拔腿跑了出去。可是刘寡妇认出了他的身影,那个骨架长得有点像女人的瘦削身影。
有些事一旦遇到一个快嘴的女人就相当于告诉了所有人。刘寡妇在一下午的时间里就把阿三弄得声名狼藉。那种传播的快感甚至让她忽略了这还涉及到她自身的隐私问题。她作为一个被偷窥的受害者和信息传播者,显然是过于激动了。她在村里的每个公共场合,用带着怒气的声音添油加醋的讲述阿三偷看她洗澡的细节过程,并且配以夸张的手势和略带羞涩的表情。而村里人则根据她的描述都在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大同小异的画面,画面的主体就是刘寡妇光溜溜的身体和阿三色眯眯的眼睛。于是,村里人彻底推翻了对阿三的固有印象,仿佛阿三这么多年来一直带着面具生活,而没有流露出他色胆包天的本性。刘寡妇绘声绘色地说完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起来。她一只手捋着脚踝,一只手拍打着地面说她没脸活了,阿三这个小流氓,她没法活了。可是她却忘记了村里人知道她的春光乍泄是源自她自己的大肆张扬。刘寡妇这一哭,使村里的女人们都感觉到了缺乏安全感。仿佛阿三的那双眼睛无处不在,并且能够透过她们的衣服看到她们的luo体。西河也成了个是非之地,那个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则被阿三不经意间就打破了。她们开始同情这位受害者了,她们劝慰刘寡妇说:“她嫂子,哭啥!哭顶个屁用!去找阿三那个小流氓算账,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去问问他爹娘是怎么管教的。海桥兄弟不在了,我们大伙给你做主,走!他嫂子,走!”
刘寡妇在一群女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到阿三家去兴师问罪,她们脸上的愤怒表情让人搞不清被偷窥的究竟是谁。其间也有闲得无聊而又好事的男人,火上浇油的撺掇着女人们的热情,怀着变态的心理去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阿三娘正在院子里翻晒前天被雨淋湿的劈材。那些纹理发黑的劈材在阳光的暴晒下散发出一股霉味。一些身上泛着青光的绿豆蝇在劈材上飞来飞去,不停的转换着落脚点。几只鸡在劈材堆里扒来扒去,期望着能从里面找出条汁多肉肥的虫子。刘寡妇和身后的一群女人“咣”的一声推门进来,惊起那群绿豆蝇“嗡嗡”乱飞,那几只鸡也扑楞着翅膀惊慌失措的跑了出去。阿三娘不明白这气势汹汹的阵势是为何而来,她端着手中的叉子说:“呦,他婶子,这风风火火的是咋啦?”
“咋啦?问你们家阿三。人呢,叫他出来。”刘寡妇一脸的理直气壮。
而阿三正躺在床上企图借助睡眠来平静心情,可那团百花花的肉却在他脑海里萦绕着挥之不去。一下午他的心都“怦怦”的跳着,像是端午节龙舟上的鼓声。他的神经一直就那么紧绷着,像过度寒冷时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刘寡妇的那句吼声一直响在他的耳边,像是一种绵绵不绝的拷问。他躺在床上翻滚着,颤抖着,斗争着。他希望自己能沉沉的睡去,可那些画面反而在他的脑海里愈发清晰,像是暗房里冲洗出来的胶卷,慢慢呈现出真实的影迹。他从柜子里拿出被子蒙在头上,透过窗子射进来的条形光柱也被隔阻在了被窝外面,只剩下严实的被窝里一塌糊涂的黑暗。他闭着眼,仿佛陷身于这黑暗里,四周的黑暗全都挤压过来,压得他胸口疼。他觉得呼吸困难,就突然害怕了这浓重的黑暗,一把掀开被子,“啊啊”的大叫起来,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滑下来,滴在被子上,洇湿了一大片。他听见娘在院子里叫他:“阿三,阿三,你出来,你婶子有点事找你。”阿三知道这个时刻终究要来,只是比他预期的时间提前了。他把被子掀到一边,坐在床沿上穿拖鞋。他觉得头沉沉的,向前一栽,差点磕到地上。
院子里刘寡妇已经摆好了问罪的架势向阿三娘讲述阿三所做的不光彩的事情,她的喷张的激情使她无法等到阿三出来后再慢条斯理的对峙。刘寡妇的声音抑扬顿挫,对阿三娘进行质问和说教。周围的一群女人打着帮腔,从多个角度指责着阿三的流氓行为和阿三爹娘的教养失职。当阿三穿着两道筋的汗衫站到屋门前的时候,那群“鸭子”全停了嘴里“嘎嘎”的叫声,把一道道火辣的目光全投到了阿三身上。她们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发生了多种变化,由吃惊到厌恶,由厌恶到愤怒,由愤怒到不屑,再由不屑到幸灾乐祸。而刘寡妇再次面对这个看了自己身体的小男人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原本喷火的一双眼现在反倒变得干巴巴的了,她似乎觉得一群人大动干戈的只是因为一个毛还没扎齐的孩子,有点小题大做了。可她那张已经拉满的弓由不得她不放了,她干咳了一声,说:“阿三,你给大伙儿说说,你今天干的这叫个什么事?”她说这句话很直白的把阿三放到了大伙儿的对立面,表明她有强大的后盾做支持,这是作为受害者的一个有效资本。
阿三没想到阵势会这么的浩浩荡荡,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娘投去一束求助的目光,他说:“娘……”“别跟我说,跟你婶子说。”娘有些生气了,她显然没料到阿三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个孩子的文静老实在她心里大打折扣。阿三把投出去的那束目光收回来,遮遮掩掩的投在刘寡妇脸上说:“婶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到河里去捡鸭蛋,捡鸭蛋……”阿三的解释在刘寡妇却是一种狡辩,她看到可怜巴巴的阿三时逐渐平息的怒气此刻又被阿三的这句话给再次点燃起来,既然他不承认,那么她就要好好理论理论了。“捡鸭蛋?你怎么不说去捡元宝?捡鸭蛋干嘛还鬼鬼祟祟的?真他娘的人小鬼大!”刘寡妇根据自己的遭遇给阿三下了定论,周围的女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毛还没扎齐呢,就想女人了。”“长得跟个女娃样,哪知一肚子花花肠子!”“现在都这个样了,长大了还得了?”……女人们一个个站在刘寡妇的立场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值得研讨和咀嚼的话题了,这些憋闷了许久的女人终于又找到了“八婆”的感觉。阿三的眼里已经泛出泪花了,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娘,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娘叹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娘说:“阿三,没事你到西河去干嘛!?”
阿三的爹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头上戴着顶破了帽沿的草帽,背上是用草绳捆着的一捆青草,腰间别着的镰刀露出锋利的光芒。阿三爹的脸色铁青,他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人们议论阿三的事情,那些人在他走过之后戳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仿佛做下那件事的不是阿三,而是他。阿三爹把那捆青草扔在锅屋里,掏出一把来扔到兔笼里,又抽出腰间的镰刀挂在窗棂上。院子里的一群人静静的看着阿三爹做这一切,没有人敢说话。
爹说:“阿三!”
阿三说:“爹!”
爹像是有话要对阿三说,可是爹没说出来。爹把脸转向了刘寡妇,爹说:“他婶子,是阿三混账,我一定好好收拾他。我管教不好,我给你赔礼道歉。阿三年龄还小,你看这事能不能就到这里?”
刘寡妇说:“他还小?十六七了,啥不懂!你能保证他以后不去偷看别人?”
“我能,我保证,阿三他不是那样的孩子,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他。”爹很小心地对刘寡妇陪笑脸。
“你保证,你凭嘛保证?你未必能把他天天关在家里?他不是那样的孩子,那倒是我说谎了?”刘寡妇对阿三爹作出一幅鄙夷的表情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当年老子摸人家新媳妇的腚,现在儿子偷看女人洗澡,哼哼,一家子老实人!”
刘寡妇是不该提起阿三爹的旧伤的,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阿三爹曾顶着那块伤疤低眉顺眼的过了那么多年,好容易才从村里人异样的眼光中重新挺直了腰板。在他自己都快忘了那块伤疤的时候,刘寡妇却不经意的又把它揭了出来。周围的人都变了脸色,重新打量起眼前这对流氓父子。阿三爹一脸尴尬的站在原地,微张的嘴巴里再没嘣出一个字。他觉得那块旧伤再次裂开,撕裂般的疼。他的眼里充满了怒意,那张土黄色的脸也因愤怒而扭曲变形。他一把抓过阿三,反复的抽阿三的脸,他说:“混帐东西,丢老李家的脸,混帐东西!老子不是人,你他娘的也不是人,咱爷俩是畜牲,是他娘的畜牲……”
刘寡妇被阿三爹的过激行为吓傻了,这并不是她所期望看到的结果,可局面已远远的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她冲上去阻止阿三爹,阿三爹声嘶力竭的坐到地上掩面而泣。阿三被父亲抽得满嘴流血,他只是机械般的在喊:“我不是畜牲,我不是畜牲……”然后,他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进了自己的双眼。那些红的、白的、黑的液体顺着他的眼眶流出来,黏黏糊糊的流了一脸。阿三凄惨的叫声像是有人在拿着刀一块块的割他的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每个人都吓傻了。她们被阿三的叫声惊醒后都像见到鬼一样拼命逃跑了,生怕这件事会牵连上自己。刘寡妇跑得很快,像只抢食的母狗。阿三的爹娘抱着阿三撕心裂肺的喊:“阿三……啊三……”
阿三的眼睛瞎了,精神也有点不正常。他窝在自己的小屋里,从早到晚。整个鲜活的世界陡然间在阿三面前坍塌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虚空。刘寡妇白花花的肉体和那群人去他家兴师问罪的场景成为他脑海里最深刻的记忆。阿三总是会出现那个下午蒙在被子里的幻觉。他有时会想这仅仅是一种幻觉,他只是把头蒙在了被子里,那些光明并未走远,那个鲜活的世界并未离他而去。于是,他努力的睁开眼,像让自己从幻觉里走出来,可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种幻觉里,再也走不出来。无边的黑暗裹着他,他就像一只被永远裹在茧子里的蛹,再也无法见到光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于是他摔东西,他骂人,他把自己弄伤。他怕黑,他怕这无边的黑暗。自从瞎了以后,他就对光有了一种很敏锐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依赖。他的房间里会通宵亮着灯。没有灯光,他就会发疯似的歇斯底里。可是,村子里经常会停电,而且一停就是好几天。父亲就买来成把成把的蜡烛,把阿三的房间照的灯火通明。阿三的眼瞎成为父亲永久的懊悔和歉疚,他一直把阿三的眼瞎归为自己的那几巴掌。那是他心头的死结,谁都没法解得开。三根白色的蜡烛放在阿三床头的小柜子上,长短不等。黄色的烛光把房间映出一片温馨,阿三沐浴在这片温馨的黄色里,脸上带着笑,安静的有些吓人。父亲坐在床前给阿三讲些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他总是很小心翼翼。他盯着阿三脸上的表情,如果阿三的嘴角挂着笑,父亲就会很兴奋,讲得也很有激情。如果阿三的面部冷冷的,父亲就会停了嘴里的话茬,问阿三换一个好不好。如果阿三说好,父亲就会很高兴的接着讲下一个。如果阿三不说话,父亲就会讪讪的笑笑说:对了,阿三累了,要睡觉了,那咱明天再讲吧,明天再讲。然后,父亲就小心翼翼的退出去了。他总是很小心翼翼,几乎都有些下贱了。
西河终成了一块禁地,再也没人去那洗衣服洗澡,连鸭子都很少去了。岸上那些蒿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河水里已经长满了水藻,绿绿的,像一团团的绒毛。只是河岸的那些垂柳,一年年的不见长粗,仿佛还是当年的样子。村里人都避免提及西河和阿三,这两个沾染了悲凉色彩的字眼提起来总让他们唏嘘不已。刘寡妇也不再向人提及她的luo体,阿三的一双眼已付出了超额代价。
阿三常躺在床上,凭自己的记忆画一些在别人看来稀奇古怪的图案。他画那些开得鲜艳的花,游得欢快的鱼,绵延不断的山和郁郁葱葱的树。父亲喜欢看阿三画画,他喜欢看阿三趴在床上全神贯注的样子。他知道阿三脑海里有着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个世界里色彩斑斓,阳光明媚。父亲从地里带着一身的疲惫回来,掸掉身上的泥土,就走进阿三的房间里。阿三的房间里亮着蜡烛,一滴滴的烛泪流下来,在柜子的棱角上结成长长的一串。阿三又趴在床上专心致志的画画。父亲凑过去,看到阿三的画纸上满是一根根的小蜡烛,那些火苗跳动着,仿佛要穿透纸背跳将出来。父亲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把阿三揽在怀里,泪水一滴滴的滴到阿三脖子上。阿三问父亲:“爹,把蜡烛吃下去,我就能看见光明了吗?”父亲把阿三楼的更紧了,阿三有些喘不过气来。父亲的眼泪已经流成了串,父亲说:“别傻了,阿三!爹对不起你,阿三,爹对不起你……”
阿三在一团黑暗里靠着仅有的回忆和想象来打发无聊的日子。黑暗成了他的致命伤,可他又不得不在黑暗里煎熬。他的脑海里刻着刘寡妇白花花的肉体,围在他家里那群人的异样表情和父亲的歇斯底里。这些是他眼瞎之前的最鲜活的记忆,每一次回顾往事,它们总会最先浮现在阿三的脑海里。这些都是阿三眼瞎的铺垫,是他悲惨命运的缔造者,每一次的浮现都会让他心如刀割,可它们又都像绕着牛飞的苍蝇,挥不去,赶不走,就那么鲜活那么真切地刻在阿三的脑海里。阿三恨这些人,恨自己,恨这无边的黑暗,他恨这所有的一切,他的心被这股恨意充塞着,变得狂躁不安。他又开始摔东西,那种破坏的快感让他欲罢不能。屋子里的一片狼藉,碎瓷片躺了一地,每一片都是不休的恨意。摔完了东西,阿三开始折磨自己,他把头往墙上撞,用碎瓷片划自己的脸,他大笑着,大哭着,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攫住了他的心,攫住了里面的恨意,他把它们揪出来,狠狠的折磨。
阿三的爹娘从地里回到家的时候,阿三已经倒在床前死了。他的脸上满是血,嘴里塞满了蜡烛,白色的蜡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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