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6：40，他依旧在教室后面细致地擦着黑板报，和我较着劲。

我一语不发，沉住气，打定主意不去睬他。

学校也是古怪的很，入冬后改了时间，虽是6：40敲早读铃，实际却仍要教师6：30到班级，而对学生却含含糊糊不明确要求。

朱同学是抓这制度的空隙每每迟到者中的一员大将。今早竟没到6：40就来了，我暗暗惊奇。他却没坐下来，脱去外套，挽起衣袖，擦起了黑板报，擦两下，停一下，小心打量着衣裳有没沾染上粉尘。我站在讲台上，不动声色。他终于擦完了，从教室后门出去。

回来后竟用湿抹布开始擦洗黑板！呵，看来他宁愿擦黑板也不愿早读了！

铃声响了，他似乎没有听到，继续在黑板上雕琢。时间缓慢得流驶，漫长的5分钟后，我高声制止了学生的朗读，“大家把试卷拿出来，默写试卷右半边的诗句！”瞬时教室里寂静了下来，我仿佛听见后面的他心里的愤怒和沸腾的血液流动的声音。他停了片刻，抬头望了我一眼，穿上外套，坐下来开始默写，我紧攥的手松弛了下来。

踱着步，从他身边擦过，天！58个空，零零落落写出几个小黑点，点缀在苍茫的试卷中。他早早地停了笔，趴在桌上空耗着时间。再看其他几员迟到的大将，试卷大同小异。一种沉重从心底逐渐升起，升起……周末就要月考了，而这些顽劣的家伙，有的依旧晚上打游戏，课上睡觉；有的继续抄作业或者不交；早读迟到依旧，甚至不喊报告，多次教育无效。我最终没有克制住一腔怒火，发了一通脾气。

走出教室之时，瞥见邻班的两个迟到的学生依旧站在走廊里，等着老师的最后处理。心里一寒。

我向来是以最大的限度容忍着学生的迟到的，对学生也尽可能的宽容。然而一名很优秀的学生曾对我说：“老师，我们是蜡烛，不点不亮。”这个文科班的学生也有人给我建议：把那些不想学的人课上清理出去，让站到走廊里或拎办公室去，别给他们好看！

我一笑置之，他们也有学习的权利啊。在这冷气逼人的冬季，总看得见有迟来的学生缩着脑袋在教室门口哆嗦，总叫人心生不忍，然而的确如有人所说，“对他们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他们对我的心软并不领情，迟到时面无愧色头都不曾低，推门昂着脖子进来。甚至在校门外桥头上听见张同学对一女声说：快跑，还有2分钟！那女生一溜烟小跑起来，而他自己却晃悠悠的，揉着睡眼。这就是我容忍的成果？

羞耻心为什么越来越淡漠了呢？有教师一鸣惊人：“说明现在的学生心理素质越来越好了！”不置可否的笑笑，却又果真无计可施，不由心生怅惘，想起自己读书时有关迟到的情景来。

关于迟到最早的记忆是读三年级时，那天一早下起了大雨，全家都起来晚了。那时读书和生活的节奏似乎格外的迟缓，大人们也不很在意钟点。可我小小的心里却如着了火，被父母拖着吃完早饭，这才准去上学，最后竟怕得不敢去，非叫母亲送去学校不可，而母亲一走，那个凶巴巴的班主任“广广”（广东籍女教师的绰号），还是把我“懒婆娘懒婆娘”的，骂了个狗血喷头，羞得我抬不起头来；她还用她那尖尖的火箭头皮鞋踢了我几脚，我又羞又气，掉下眼泪来，却只能把委屈和怨气随眼泪流到心里。她教我们数学，那三年里我的目光一触碰到她便如兔子般惊慌地躲闪，数学功课也一直不好。

再有的深刻记忆，便是读高中时候的冬天了，念高中需骑车到6里外的团镇上去，冬季里路远天寒，路上稍有不顺，就难免迟到。记得一次，下了大雪，刚把车子推到200米外的大路上，却发现车链被冻住了，一个劲的打滑，又赶紧拐回家，催父亲想办法，父亲也着急，一壶开水浇在车链上，终于可以骑了，人都急出了汗。

冬季里骑车40分钟左右到学校，路上总是冻得手脚发麻，骑不动车，到学校后却是后背上内衣都汗湿了。读高中时我已经成长得又固执又倔强，很少迟到，若迟到了老师不发问也绝少开口解释。高一时的语文老师常老师，对一次早读迟到的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或许我满头的汗水，脖子里凌乱披挂着的围巾令他最终心软，叫我进教室来。他是副校长，曾在一次棉田拾花劳动中亲眼目睹了我对班主任的无声的顶撞，因而对我颇有看法。果然语文课上，他把我叫起来回答问题，想杀我个措手不及。然而他的眼神依旧是善意的，多年之后我仍旧能感到他的内心的宽厚，对他深表敬意。

大学里迟到时似乎面皮厚了许多，因门在教室后侧，可以偷偷溜进，而讲台上授课的老师无暇顾及或不去计较。而工作后开会或外出，迟到的频率就更高了，想到这里，也突然伤感起来，是啊，为什么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羞辱感也在不断地减弱呢？

如今早读的不迟到，是因为在学生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如果迟到就向他们道歉。我以此法来督促学生也激励自己。然而如果不是有言在先，如果不是怕迟到后道歉的尴尬，或许我内心并不把迟到当怎么样的一件大事吧？想起《红楼梦》里宝玉的话来：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其中不好的毛病应该包含缺乏自尊和羞辱心吧。

想到这里，忽然之间，有了愧色，也逐渐能够接受几个顽劣学生的迟到了。人心里有多少珍贵的东西在暗地里起着变化？不知不觉间，流失了，滑落了。而年少的孩子们的心，又能有多少难以拂拭的灰尘呢？有的时候，是由于懒散，恶习难改；有的时候，或许是教师的心距离他们太远，叫他们感受不到温暖而产生的抵抗情绪吧？

想想年少的自己，也是一样的倔强和轻狂。工作后的前两年里，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即使寂寞孤独，也不愿和人聚堆打扑克。工作上有激情却也缺乏持久性，冬季里早读的迟到，也是频频。那一年，被百般繁重而琐碎的教学和班主任工作弄得筋疲力尽。到了异乡，方言不通却竞争激烈。我带着抵抗情绪上着班，一边准备只身前往上海再谋生路。

想起那个叛逆的早晨。

睁开双眼，心里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不断的在催促：快起来，要迟到了。可是却一动也懒的动，最后迟缓的穿衣穿鞋，当早读铃声该响起的时候，不慌不忙的又拎起水瓶去洗头发，甚至刻意慢条斯理的做每一件事情，细细地洗手洗指甲。

几乎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自行车，悠闲的拎了挎包进学堂。路上甚至欣赏了一下路旁的野油菜花和脏池塘，昔日是没空瞧它们一眼的。注意到河岸老屋二楼的窗台上蹲着一个男人，民工模样，极不文雅的在刷牙，看看是见过的，上次他蹲在窗台上吹口琴，在忙碌的清早，听到悠扬的琴声和从琴声里流露出来的悠闲快乐，那一刻，我羡慕的几乎要落泪，差点调转车头再也不想去上班。

那个叛逆的早晨，有一丝小雨，有意无意的滴在脸上，很舒朗，风儿不大，有几丝暖意。我却似乎在与谁赌气，做什么都带了抵抗情绪。进了校门，故意迎上教务主任，他是来检查早读的，我本可以躲入另一条道让他瞧不见，但我没有，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分明在等待被炒鱿鱼一般……·然而命中注定一样，教务主任丝毫没打算转向我的方向，我有点儿失望又有一丝儿庆幸。

而当我走近教室门口时，又一呆：教务主任和年级组长都站在教室门口。主任的微笑迎了上来：听说你身体不好，要多注意休息。看我一脸茫然，组长连忙接腔：你最近身体不好，可以晚点来。看出他眼神中的特别，我便知道组长在帮我开脱，打了圆场。我突然之间，仿佛是做着进监狱过冬美梦的苏比，做了一次次的坏事后，梦想依旧破灭了。我唯有苦笑，心情就像窗外的天空灰暗无比。

那些日子惟有在日记中找寻着自己，叫神经也越发敏感而脆弱。谁能没有一段精神的低谷期呢？我回忆着往昔黯淡的日子，也似乎尝试着去理解着我的学生，他们或许也有着类似的心境吧？

写到这里已近黄昏时分，很有些寒意，我却庆幸自己能够整理思绪，反思自己的教学。如果说迟到是这些学生的一道坎，惩罚可以使他们跨过去；我宁愿花更多的时间和心力，使他们的心变得柔软而明亮，和我一起跨过这道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