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我年轻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了饭，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躺就躺。那年邓小平提出“干四化、奔小康”，我对“小康”加以想象：这“小康”是不是和我当年的愿望差不多？那时大家都穷着，马瘦毛长，人贫志短，产生那样“理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与当年的农民想象“毛主[xi]脚头有个油馍锅，想吃就炸”有点相似。

几年前，我见到了养鸡场笼养的鸡，在哀叹它们的禁闭生活之余，忽然觉着这些鸡们的生活还是我年轻时的曾“理想”过的，这就是我当年想象中的“小康”。当然，我当年的“理想”和如今鸡们的现状比较，细细推敲起来，还是有区别的。我“理想”是吃饱了饭，而鸡们只是吃饱了食儿。无奈又细细一琢磨，“饭”和“食儿”本无区别，叫法不同而已。正如“食堂”和“饭堂”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只是有的人这样叫，有的人那样叫而已。我的“理想”是想坐就坐，而鸡们只是想卧就卧。小时候学过几天俄语，清楚记得有“狗坐着”这样一个词组，翻译成汉语就是“狗卧着”，可见“坐”和“卧”是一回事。再往下比较，却渐渐显出在下的尊贵了。我的“理想”是想躺就躺，而鸡们却不行。如果硬要鸡们躺下，那只有褪了毛的白条鸡，离碎尸万段不远了。

我先是觉悟出自己当年的“理想”并不怎么理想，渐渐地觉着鸡们可怜：终生监禁，临了一刀，从蛋壳里出来就判了“死缓”。诚然，鸡是阳间一根菜，临了一刀已不大能勾起人们的同情，如有谁在用筷子夹着鸡块入口之时，先要“唏嘘”一番，这老几也首先要让人“唏嘘”了。我所可怜的，是鸡们的终生监禁，并不是它的“临了一刀”。几年前看电视，见美国有人以“虐待动物罪”将马戏团的老板告上了法庭，不知养鸡场的老板也罪当同论？终生监禁，自不是鸡们的理想。

在乌龟王八之流爬上餐桌之前，老百姓最理想的饭食也只是鸡鸭鱼肉而已。

在人们对“进口”的东西渐渐讲究起来之后，在“吃四条腿的不如吃两条腿的，吃两条腿的不如吃没有腿的”等一大堆“吃经”正被国人群起而念之时，人们发现无论有腿的还是没腿的，吃起来都“今不如昔”了。

纠其原因，这其中除了品种之外，造成“不中吃”的更重要原因怕是饲养问题了。人们在比喻男女偷情时常说这样一句俏皮话：家鸡虽肥，没有野鸡味鲜。事实也正是这样。从野鸡到家鸡到笼养的鸡，人们违背大自然一回，大自然就要惩罚人们一次。不是吗？家猪不如野猪，家兔不如野兔，家鸭不如野鸭，池塘养鱼不如河沟里的野鱼，养鳖不如野鳖，种蘑菇不如野蘑菇，种菜不如野菜……种种家不如野，真真的数不胜数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们一定要将圈养的、笼养的、池养的猪、兔、鸡、鸭、鱼、鳖重新放回自然，从商品化社会一下子退回到原始社会。

过去娘家人瞧月子里的闺女，多有以挂面为礼者，如今渐渐不时兴了，挂面怕是面条家族中最不受欢迎的劳什子了。眼下在餐馆，手工面、手工饺子，比起它们曾经辉煌一时的机加工面条和机制饺子来，算是大受青睐了。前些年我曾写了篇某矿食堂改进饺子的报道，题目就叫《这里有个洋变土》，是说职工们对机制饺子不爱吃了，食堂只好把饺子机束之高阁，又还原为手工包饺子。连身上穿的事变了土。一条真正的精做裤子，还要看看有无手工缝制的针脚。

过去夸人，老说“你又胖了”。如今夸人，老说：“你又苗条了。”过去夸“你又胖了”，是夸你吃得好，如今若是再说“你又胖了”，是批评你吃得“太好了”。过去是难得吃饱，如今是不敢吃饱。过去说老百姓生活的不好就说面有菜色。如今医生老劝病人多吃蔬菜。你如今再夸谁是满面红光，那就太背时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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