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关刚过,人们还没有从弥漫着年味和笑声的空气中醒过来,广生就带着铺盖卷去了东北。
广生气鼓鼓的往村口走,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片凌乱的脚印。他的媳妇娟子在后面哭喊着追赶他,他头也不回。广生的步子迈得很大,一超一超的,穿着棉鞋的大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咔咔”有声。雪里埋着的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他打了个趔趄,想收住身子,却终是没有收住,“哐”的一下倒在雪窝里。娟子紧走几步追上来,要扶广生。广生一下子推开了她,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又捡起被风吹着往前滚的皮帽子,拎上铺盖卷,继续往前走。
娟子拽着他的胳膊说:“广生,你别赌气,跟去回去吧,我说的都是气话,不能当真的。”
广生说:“你撒手!我得活出个人样来,跟你放的鸟屁没关系。”
娟子死死的拽着广生不放,她几乎要坠在地上了,她说:“广生,我怀孕了,你走了我咋办?孩子咋办?”
广生说:“种我已经种了,出不出苗就看你了!”
“那娘呢?连娘你都不管了吗?”娟子几乎是在哀求广生了,她的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那些泪从她的眼里跳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到雪地上,一砸一个坑。
广生听娟子提起体弱多病的娘,他脸上义无反顾的表情舒缓了一下。他木讷的站了会,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却没想通,他变得有些焦躁了,说:“我不知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放手,你放手……”他抬起脚一下踹开了娟子,又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娟子倒在雪地里看着广生决绝的身影“啊啊”大哭。她的哭声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异常凄厉。她冲着广生的背影喊:“广生,你啥时候回来呀?”
“三五年。”
广生的声音在呼呼的风声里若有若无。
春节的前几天,人们就已经等不及的开始置办年货,而广生却懒懒的躺在木板床上,用手打着拍子,自娱自乐的哼小曲,仿佛这年是别人的,并不与他相关。广生娘坐在西屋里床上把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往那青椒大小的小脚上缠,然后挪下床来去找被猫拖到床底下去的棉鞋。老太太的睡觉时段集中在上半夜,下半夜的时候就睡不踏实了,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些话,想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慢慢熬天明。天笼明的时候,却又舍不得这暖和的被窝,眯瞪着双眼睡个回笼觉,然后才开始起床。娟子已经温了水,坐在院子里洗过年要穿的衣服。那些衣服已经洗得褪了色,上面还打了不大不小的补丁。娟子倒掉盆里的脏水,又往木盆里添了新水,把衣服泡在盆里,开始冲着屋里喊:“广生,人家都置办年货了,咱还啥都没弄呢,咱这年还过不过了?”
“置年货,我不想弄么?你给我钱?”屋里传出广生不耐烦的声音。
“没钱,咱先借点,也总要先对付过去这个年呀,大不了以后再还就是。你净要面子,难不成让我这个妇女去求人家?”娟子觉得心里委屈,眼里就不觉落下泪来。她用力的在搓板上搓着衣服,搓得两手发红。
屋里传出了广生的起床声,吆三喝四的,像是极不情愿。广生终于披着棉袄出来了,他把一只脚搭在门槛上系好鞋带,使劲向后张着两手伸了个懒腰说:“嚷嚷啥,嚷嚷啥,一大清早就不让人清静。去就去呗,就他娘的能叨叨!”广生用冷水洗了把脸,穿好棉袄,就开始往外走。跨过门槛的时候,他使劲摔了一下门,“咣当”一声。
娟子的衣服还没洗完,广生就已经回来了。他耷拉着脸皮,一幅霜打的样子。他迈过门槛,看看正盯着他的娟子,低下头没说话,拿起石台上的竹筐,抓起里面干瘪的麦子去喂鸡。正在墙根扒挠的两只鸡看见广生撒出的麦子,都乍哈着翅膀跑过来,坚硬的尖嘴在地上拼命的啄。娟子不用问都知道了是什么结果,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咋样?借着没?”广生把手里的一把麦子用力的撒出去说:“都他娘的装穷!没一个人玩意儿!”广生的这句话使娟子仅存的一点侥幸心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愣了一会,又继续低下头来洗衣服。但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她使劲搓着手里的衣服,搓得手都麻木了。她觉得心头压着一股怒气像沸水的蒸汽一样向上顶,来势汹汹,她终于压抑不住,把手里的衣服摔在盆里,溅了她一脸的水花。她用手去抹脸上的水珠,却顺势把手捂在脸上哭了起来,她指着广生说:“我就没见过活得像你这么窝囊的男人!”广生去借钱憋了一肚子气,他正努力的让自己平复心情,而娟子的这句话无疑像是在一堆干柴上溅了些火星。广生气得两眼通红,他把手中的框子一扔,吓得那两只鸡莫名其妙的“咯咯”叫着跑远了。广生说:“我窝囊?好,我窝囊!我过了年就出去打工,不混出个人样来,我他娘的这辈子都不回来。”广生说着抬脚踢翻了娟子面前的木盆,温热的水洒了一地,缕缕的冒着些热气,而木盆则翻滚着跑了老远。娘从屋里探出个头来,看到怒气冲冲的广生和轻声啜泣的娟子,叹口气,又把头缩了回去。
年后,广生真的对他当初发狠许下的诺言有了实质性的履行,这也是他这一生中做得最有种的事情。
二
娟子开始后悔自己的抱怨把广生逼到一个没有退路的境地,让他带着负气的情绪心虚的踏上一条陌生的路。屋里的灯光映着她孤独的身影,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她无法习惯晚上的沉默,怀念起广生粗俗的话语,一句一句都是温馨。冬天的夜格外长,除了冷,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早早就黑的天把娟子猛地拖入思念,而思念像一张网,裹着她,丝丝缕缕都那么真实。只不过少了一个人,这间屋子就变得格外空旷了,那些远离灯光的地方,她小心翼翼的不敢触及。晚上,广生喜欢坐在大桌子东面的藤椅上吃花生。他一只手捏住一个花生,“啪”的一声捏开壳,两根手指一错,就把花生米搓出来扔到了嘴里,紧接着就是另一只手上“啪”的一声响。广生嘴里塞满了花生跟娟子聊些有趣的事情,那些乳白色的液体从他嘴里喷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到娟子脸上。而现在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藤椅和大桌子上扔着的几枚花生,像艺术家手下的一组静物,生硬得有些造作。娟子拿起桌上的一枚花生,用手一捏,“啪”的一声,这久违的声音,仿佛把整个黑夜都已劈开,可过后又归于沉寂。娟子害怕这沉寂,于是她不停的剥花生,“啪……啪……”,地上散落了一堆花生皮。
广生走了,他守了半辈子寡的老娘怎么都无法理解。和她年纪一般的老辈人所信奉的是“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虽说广生爹不在了,可她还在,她是广生的娘啊!老太太为自己不能成为广生留下的理由而心酸。她生了七胎才生下广生这么一个儿子,而这仅有的一个儿子却也没留住。广生可以轻易的离开她,而她却不能离开广生,寡居的日子看到广生她才有点活着的乐趣。她对广生从未抱有“养儿防老”的心思,她也指望不上,她只是希望能常常的见到他,让自己有个人可以牵挂而不至于使精神世界空白。可现在广生走了,她的牵挂陡然间变重了,重得让她有些承受不起。
娘无时无刻不担心没出过远门的广生,她不知道广生去了什么地方,但她知道广生去的这个地方好远好远。娘吃不下饭,她总是担心广生在外面的冷暖饥饱。娘总是梦到广生,广生在她的梦里呈现出不同形态的惨状,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娘去找村里会算命的刘瞎子。
娘拄着拐棍踏进白茫茫的雪地里,她的小脚在积雪上留下一排间距很小的三角形印迹。娟子想陪娘一块去,她担心娘在溜滑的雪地里滑倒摔坏了身子。可是,娘用拐棍打了娟子,娘不让她扶,娘一直把广生的外出归咎于她尖酸刻薄的抱怨。娘甩开娟子,做出一幅能行的样子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出了门。
刘瞎子在院子里挖了些积雪泡一壶茶。那把酱色的砂壶放在堂屋的小桌上,从壶盖处硬挤出些热气。刘瞎子坐在桌边的小凳上,点上一棵烟,静待那壶茶泡好。他眼睛里翻出的大片眼白让他那双眼看上去格外慎人,所以他通常戴着一幅断了一条腿的墨镜。断了的那条镜腿用根线替代了,打个扣挂在耳朵上。刘瞎子抽不起盒装烟,又不爱抽旱烟袋,他只抽自己用废纸片和烟丝卷的烟。这种烟抽起来很呛,刘瞎子就不断地咳嗽。他抽完烟,把剩下的一截烟屁股扔到了门外雪地上,烟头上红亮的火光“哧”的一声熄灭了,只剩下几缕心有不甘的青烟,缭绕着被风吹散。刘瞎子拿起桌上的茶壶摸索着往茶碗里倒了碗茶水,用嘴吹了吹,也不顾烫,喝了口细细品味。他觉得怪怪的,喝了几口才品出来里面淡淡的泥土味道,猜想是刚才挖雪时挖深了,弄到了雪下埋着的一些泥土。他无可奈何的笑笑,想把那壶茶倒掉,却终归没舍得,于是,就自欺欺人的继续喝。
广生娘来到刘瞎子门前,用拐棍捣开了门,那双腿却累得抬不起脚来去迈门槛。她在外面喊刘瞎子把她搀进家里。她走进堂屋,坐在一只凳子上就开始哭,哭得刘瞎子莫名其妙,瞪着双瞎眼不知所措。他给广生娘倒了碗茶水说:“嫂子,你别哭呀!有嘛话你说,你哭啥呢!”广生娘收不住,她哭得“偎偎”的,把腔调拖得很长,拖出一种凄惨的味道。广生娘由哭泣变成哽咽的时候,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抹了把泪,深陷的双眼浑浊的像是蒙了一层阴翳。她接过瞎子递过来的茶喝了,顿时感到心窝里一股暖气。当然,她没有喝出泥土的味道。她努力的把气息调匀,对刘瞎子说:“大兄弟,广生都出去这么些天了,我候黑间做梦,梦见他好几回。那个样,哎,没法提,吓人。脸上都是血,瘦得猴样,还折了条小腿,血糊了啦的,慎人。我喊他他也不理。我就怕他真的有个啥三长两短,你会算卦,你帮我算算他在外面到底咋样了。没出啥事吧?没受委屈吧?”刘瞎子终于知道了老太太来找他的目的,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处理。虽然他看不见广生娘,但还是把头扭向了一边。广生娘一脸期待的看着刘瞎子,但她看见了刘瞎子脸上为难的表情。她站起身来,开始往裤兜里掏。她掏出一把碎币和毛票来放到刘瞎子桌上说:“大兄弟,你别担心,我给钱,我带着呢,带着呢。”可是刘瞎子转过身又收起桌上的碎币和毛票交到广生娘手里说:“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实话跟你说吧,俺们这些个算卦的,都是靠着一张嘴胡说八道的骗口饭吃,都是假的,不能信。我要真这么能掐会算的,能落到这个地步吗?广生的事,我说不清,我不能胡说八道的骗你,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可是广生娘不相信刘瞎子的话,她只是一味的往刘瞎子手里塞钱,求刘瞎子给广生算一卦。刘瞎子拗不过广生娘,他说:“好好,我给你算。不过乡里乡亲的,说啥我也不能收你的钱。”刘瞎子就只好捡些好听的话宽慰广生娘,让她那颗吊着的心又重新放回肚里。而他也希望广生真能像他说的那样,千万别在以后的某一天带着巨大的反差出现在老太太面前,这无疑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广生娘听着刘瞎子的宽慰,对广生的现状在脑海里进行了一下描绘,浮现出广生意气风发的一张笑脸来。广生娘的忧虑和担心一扫而光,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只剩下带着满足的想念。广生娘“呵呵”的笑了,不住的对刘瞎子千恩万谢,仿佛刘瞎子几句话就主宰了她儿子的命运。把广生娘送出门,想想老太太对广生的担心,刘瞎子就开始骂广生不是东西。
广生娘一路上带着笑,拄着拐棍往回走。刘瞎子说广生在外面没受气,还赚了大钱了,这对她对广生的想念和期望是个很大的安慰。雪地上还只是广生娘去刘瞎子家时踩过的两排脚印,这条路还没有其他人走过。冬天人们习惯于躲在家里不出门。广生娘在雪地上制造另两排方向相反的脚印,只不过脚印远不如去时的整齐,两只脚印之间的距离更小了,纷纷乱乱的踏出些碎步,在雪地里拖出一条条雪沟。粘在广生娘黑色棉鞋上的雪花慢慢化成水,渗透到棉鞋里,把广生娘的脚冻得冰凉,像是失去了知觉。脚踩在积雪上像是踩在棉花套子上,每一步都那么费劲。广生娘的两条腿已经累得不听使唤,她不得不更加地依靠拐棍来向前挪移。可是广生娘的心情很好,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脸上的肌肉几乎都有些僵硬了。她努力让自己的步子迈得更大些,于是,她把拐棍向前拄得更远。可这一步她迈得太大了,后面的那条腿跟不上,使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平衡,她摇晃了两下,一下趴在雪窝里。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雪里散发出的阵阵寒意很快让她失去了知觉,她哆嗦着,很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广生娘的尸体是在下午的时候被外出卖炭回来的张金魁用驴车拉回来的。老太太冻得像根冰棍,脸上还挂着欣慰的笑。
广生娘的葬礼上,娟子哭得痛不欲生。老太太冻死在雪窝里,无论如何解释都不能掩盖她作为媳妇的不称职,所以村里人并没有因为娟子的痛哭而改变对她的批判态度。他们对娟子指指点点的说三道四,一道道目光凌厉的像把刀子。他们认为娟子的痛哭流涕是一种装出来的姿态,是对自己过错的事后弥补,这种惺惺作态的行为更让他们不能原谅。可他们不知道,娟子的痛是真正的发自心底,而不是逢场作戏的想掩饰什么。她没有推脱责任,她一直认为婆婆的死和自己有关。如果她当时不顾婆婆的打骂而陪着婆婆一块去了,事情根本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对于婆婆的死,她有一种深深的愧疚,她更觉得对不起广生。她想这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广生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负气出去打工了,婆婆又因自己的疏忽去世了,以后这个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些相互关联的事情纠缠在一起,揪着她的心,绞痛。除了哭,她找不到其他的宣泄方式。于是,她拼命的哭,泪都流尽了还在那干嚎。
三
雪还没有化净,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一块块白斑。那些裸露出泥土的地方,是解冻后的一片泥泞,还掺杂着些冰渣。屋檐上长长的冰凌开始嘀嗒地往下滴水。冰凌逐渐缩短,尖端也变得圆滑起来。接连几天的好天气,把冬日的凌厉也缓解了一下,冻得缩手缩脚的人们也开始伸胳膊蹬腿。一群老头倚在玉米秆上晒太阳,眯着眼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旱烟抽得“叭叭”响。娟子敞开堂屋门,让阳光尽可能多的照射进屋子里。堂屋的地上反潮得厉害,屋地变成酱黑色,踩上去暄软,抬起脚就是一个脚印。娟子闻到屋子里的那股潮味被太阳晒得往外涌,似乎可以看到它们变成一缕缕水汽,又被太阳蒸发于无形。娟子拿起床上潮湿的被,晾到院子里两棵高大的梧桐树间拉扯的晾衣绳上,用根木棍使劲的拍打,地上便落下些芝麻大小的虱子,没头没脑的爬。一只芦花鸡从猪圈墙上跳下来,啄食那些爬得正欢的小东西。娟子在这个漫长的冬季第一次感受到暖的气息。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屋门前,让暖暖的太阳晒得她身上热乎乎的。她抚摸着自己日益凸起的肚子,猜想这会儿广生会是在哪里。
摇着拨浪鼓的货郎骑着三轮车从娟子门前经过。娟子叫住了他,返身回屋去柜上的小篓里拿那攒了许久的一大团头发。货郎问娟子要现钱还是换东西?娟子说换东西。货郎说水粉胭脂,抹上俊着哩!娟子摇摇头。货郎说品红染鸡蛋,喜庆呢!娟子又摇摇头。货郎说金银花,清热败火!娟子还是摇头。货郎不猜了,他问娟子要啥。娟子不说话,拿眼瞟货郎车上的小木盒里一个黑色烟斗。货郎笑了,拿出了烟斗,擦了擦上面附着的一些灰尘,递给娟子说男人好福气。货郎“呵呵”的笑着推着小车走了,在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三条带着纹路的车辙。娟子撩起衣角把烟斗擦了又擦,烟斗黑得发亮了才停止。娟子想象广生坐在藤椅上叼着烟斗的情形,心里一阵好笑,脸也红了,回到家掩上了门。
艳阳高照的天气并没持续下来,娟子反潮的屋地还没能晾干。天还没有擦黑,风就起了。起初是一股股的,像海上涌来的一层层的浪。后来就连贯起来,“呼呼”声不绝于耳,吹得院中的两棵大梧桐树东倒西歪。糊在窗子上的薄膜纸被风鼓得“啪哒啪哒”作响,几个回合之后,终是被风鼓破了,裂开条尺多长的缝。风透过缝隙吹到屋子来,刺骨的冷。娟子从床底下翻出个不用的旧纸箱来,做成个挡板挡在窗子上。风进不来了,屋里也顿时暗了下来。娟子掩好门,拉着堂屋里横梁上吊着的一个被苍蝇屎糊满了的十五瓦灯泡,昏黄的灯光把浓重的黑暗逼退到角落。娟子拿起桌上晌午吃剩的半个馍啃了两口,硬得咯牙。娟子吃不下去,倒碗白开水喝了暖暖身子。在堂屋里呆坐了会,静静的无事可干,就又拉灭了灯,爬上床去睡觉。可是娟子不困。她平躺在床上听窗外“呼呼”的风声,把个静谧的夜弄出一片肃杀的气氛。她听到院子里一阵“叮当”的响声,像是刮断的树枝掉下来打碎了院中喂鸡的小瓦盆。伴着鸡被吓得惊叫一声,又“咕咕咕”的渐没了声息。娟子觉得两只露出被子外面的肩膀冰凉,就使劲向上拽了拽被子,使劲往身上裹了裹,把自己裹得像个大茧蛹。娟子开始想原来睡在枕边的那个男人,那个温热的身体把她往怀里一楼,烧得像团火。可现在只剩下个空空的冷被窝,她觉得自己怎么暖都暖不热。娟子不让自己想广生,就强迫自己专心致志的听那风声,风声就变成了激昂澎湃的乐曲,娟子也在这曲子中不知不觉的睡去。
娟子醒来的时候风刮得更紧了,窗外到处是“丁丁当当”的响声,那些铝盆铁桶被风吹着打着转儿跑。娟子是被屋顶上“哗哗”掉下来的泥土砸醒的。那些泥土夹杂着些枯朽的高粱秆落在床上,砸在娟子脸上,娟子就一骨碌爬起来,抓了衣服往外跑。刚跑到院里,就听到“喀嚓”一声房梁断裂的声音,紧接着是整个屋子都坍塌下来,轰隆隆的像是地震,扬起的大片尘土被风吹着狂飞,打在娟子脸上生疼。
天亮的时候,风已经敛了威风,只剩些小股的顽固分子不时的骚扰几下,顶多吹起些麦秆和纸片。娟子坐在院子里,呆看压在坍塌的房子上的巨大的半截梧桐树,一多半埋在废墟里。两扇黑色的屋门斜插在地上,作出一幅似乎依然能开合的假象。门框已经扭曲变形,原本的直角现在倾斜成夸张的角度。娟子的那张床全被埋在废墟下,倒是柜子因为架的较高而露出红色的一角。院子里陆续围满了人,好心的邻居不住的劝慰娟子,说没伤着人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房子没了可以再盖,啥事都得想得开……娟子明白,娟子啥都明白,可明白跟发愁并不是两个相冲突的思想。盖间房子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事情,没钱不说,这冰天雪地的,等房子盖起来,她也像婆婆一样早就冻死了。邻居们劝过娟子也就算了,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剩下的不是他们的事情,他们管不了。
北顺是下午的时候过来的。北顺光着一双脚,脚上沾满了黄褐色的薄泥,已经快干了,在他的脚上形成一道道裂痕。薄泥上还刺棱着几根黄色的麦秆,像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泥里拱出来。北顺走到娟子跟前说:“嫂子,我娘死后留下的三间土屋一直没人住,你要不嫌弃你就搬过去吧。”
娟子的搬家过程相当简单。北顺从那片废墟里扒出了娟子的床和柜子,找人帮忙抬了过去,仅此而已。北顺娘留下的那三间土屋很老了,但看上去依然很结实。北顺已经把墙皮剥落的地方和透风的地方重新用泥糊了一遍。娟子才明白北顺去她家的时候为什么光着的双脚上满是泥,他是赤着双脚把麦秆和黄泥踩在了一起用来糊墙。打开那两扇黑漆剥落的房门,屋里一股发霉的味道就扑鼻而来。北顺在屋里生了一堆火,想烘干屋里的潮气,却仅仅是冲淡了一下霉味而已。屋子里除了娟子那张床和柜子外,空无一物。但娟子已经很满足了,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她还求什么呢?笼黑的时候,北顺送了铺盖过来,娟子不肯要。北顺说他有两床被,自己盖一床就够了,又说他皮厚不怕冻。娟子只得把铺盖接过来放在床上。娟子说:“北顺兄弟,你是个好人!”北顺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脸的无邪。
北顺把生活用品匀给娟子一些,让娟子在那座空旷的屋子里不至于无法生活。北顺常把自己蒸的馍、做的饭菜端过来一些。娟子推说不要,北顺就说他一个人,做得多,吃不了,瞎了白搭。娟子过意不去,就常帮北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她帮北顺补在山上割山草时被树枝刮破的衣裳,帮北顺刷刷锅,洗洗碗,打扫打扫屋子,来表达对北顺的谢意。北顺也不阻拦,也不说谢,看到娟子帮他干活时就咧开嘴嘿嘿的笑。北顺的心很好,但就是人比较木讷,他不善言辞的木讷被形式单一的笑表现出来,就显得有些傻了。
四
娟子挺着个大肚子不敢再随便走动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夏天,农民们都在地里忙得不可开交,娟子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想着自己地里的农活坐立不安。可是北顺在娟子还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已经把她地里的农活给料理完了。北顺有的是力气,他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鼓起来时有馒头大。村里人跟北顺掰手腕,北顺都是让对方用两只手。北顺还是个做庄稼活的好手。秋里播麦种的时候,村里许多人都请北顺去帮忙摇耧。北顺摇耧所种出的麦子,行距适中,一行行从头到尾溜直,一点弯都不打。打过麦,村里人就又会有许多人请北顺帮忙扬场。北顺就端起木锨,拉开架势,斜逆着风扬出去,落下来两堆,麦是麦,糠是糠。北顺侍弄娟子两口人的地,小菜一碟。北顺整天乐呵呵的,偶尔会哼些小曲。看到北顺,娟子就再也愁不起来。娟子也就心安理得的呆在家里小心翼翼的孕育他的孩子。她常抚摸着凸起的肚子对里面睡着的小生命说:“宝贝,长大了可不敢忘记你北顺叔!”
夏天水嫩的绿色悄然隐去,黄叶打着旋儿纷飞的时候,转眼已入秋。娟子生下个八斤多的胖小子,娟子给他取名叫秋娃。秋娃已经能睁开他的小眼的时候,没有看见他的亲生父亲广生,他只是用两只半开半合的小眼眨啊眨的看娟子幸福中带着忧愁的脸和北顺好奇而兴奋的脸。秋娃出生了以后,娟子的娘只是让娟子的哥送来了二十个鸡蛋和哥的孩子淘汰下来的一身小袄,往后娘家人再没出现过。他们对娟子这个捡来的女儿没有多少感情,对她一贫如洗的家境也没有什么指望。娟子营养不足,挤不出奶来,饿得秋娃“哇哇”直叫,娟子心疼得直落泪,心里就开始深深的恨广生,恨得咬牙切齿。北顺没钱,买不起鸡鱼来给娟子补身子发奶,他就拿了网到河里去捕鱼,回来给娟子做鱼汤。河里鱼多又不花钱,娟子想吃多少北顺就能捕多少。可是,老吃鱼也不行,北顺就又借了四毛驴的土枪去打山鸡和野兔,北顺答应种麦的时候先去给他家摇耧。娟子的奶水已经充足到自己往外溢,秋娃也不再饿得哭了,他似乎明白北顺的恩情,看到北顺就咧开没牙的小嘴笑。娟子说:“北顺兄弟,这孩子喜欢你呢!”北顺就又憨憨的笑了说:“我也喜欢他!”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娟子一直没有广生的消息。她觉得广生似乎已经死了,对他的思念也越来越淡。有了秋娃,她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也就不那么孤单,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秋娃身上,也就忽略了对广生的想念。秋娃长到四岁的时候还不会喊爹,不是秋娃笨,是娟子从来没教过他。秋娃管北顺叫二叔,叫得奶声奶气的。北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常捉些蚂蚱和蝈蝈回来给秋娃玩。起初秋娃很害怕,到后来胆子就大起来,抓起那些蚂蚱和蝈蝈,撕得缺胳膊少腿。
秋日的太阳总悬得很高,白亮白亮的,却并不刺眼。北顺把院里的落叶扫成堆,抱到灶台前烧锅用,干枯的黄叶被挤压得发出“哗哗”的响声。已到了午饭时分,北顺却一反常态的没有饿意。他从屋里拿出塑料袋里装着的一小捧烟丝,摊开来晾在石台上,又从墙上挂着的阳历牌上撕下一页纸来,捏了一小撮烟丝放在上面卷烟吸。北顺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碌,而他闲下来的时候,通常会是在抽烟。北顺都是一次性卷十几支烟装在他捡来的一个烟盒里,烟盒放在贴身的布袋里,闲了或累了就拿出来抽。北顺的一棵烟还没抽到一半,娟子就推门进来了。她两手端着的一个塑料筐子里装了七八个馍,那馍还冒着白色的热气,随着娟子的走动向后斜着飘去。娟子说:“北顺兄弟,还没吃晌午饭吧!我蒸了锅馍给你拿过来几个,你也别做饭了,趁热吃了吧。”北顺不好意思了说:“嫂子,这怎么好!你蒸了一锅馍,倒是大半给了我。”娟子说:“兄弟,你就甭跟嫂子客气了,嫂子得你的帮衬还少?”娟子说着就把馍端进屋放在了小桌上。桌上一个早上用过的碗还没有刷,稀薄的饭渣干在碗里,像是粘了一层浆糊。一个带着蓝色花纹的小瓷盘里装着两块黑色的咸菜疙瘩,较小的一块上面还有着明显的牙印。娟子把那只未刷的碗拿到院里的瓷盆里去刷。可这次北顺窘迫了,忙掐灭手中的半截烟头先放在石台上,过去抢娟子手中的碗说:“嫂子,可不敢!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娟子已经把碗浸到了水里,用背挡住了北顺说:“兄弟,刷个碗又累不着,有啥关系!”北顺说:“嫂子,我一个人过惯了,邋遢,你别见笑。”北顺又拿起石台上的半截烟重新点燃了,一吸一吐的抽。娟子刷完了碗,倒掉盆里的水,把碗送到屋里,拿起桌上的小筐说要回去,秋娃自己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又吩咐北顺馍要趁热吃,凉了不暄软了。北顺送娟子出门,回头却又想起一件事情,又跑出门外,冲着娟子的背影喊:“嫂子,南坡的地该浇了,浇地的时候你支应一声,我去帮你该水沟。”娟子回过头,冲北顺挥挥手,表示听到了,远远的留下一抹笑,转过身回了。
下午,娟子借故秋娃要去找北顺玩,拿出了用头发换的黑色烟斗带去给了北顺。北顺拿着烟斗乐得手舞足蹈,把晒好的烟丝装在里面抽了一袋又一袋。
五
南坡是大片大片连在一起的麦地,刚拱出地面的麦苗像一垄垄泛青的小草。灌溉靠的是离娟子家地头不远的一眼直径五六米的圆口机井。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娟子和北顺一块扛着铁锨带着秋娃来到地里。沉在机井里的抽水机正“腾腾”的往外抽水。看机子的二狗给娟子记了时间,就躲到变压器后面去和一帮等着排队浇地的爷们去打牌了。娟子给秋娃一个纸折的狗和一个馍,让他坐在地头上玩。她跟着水流到地里去疏通,别让水流不通溢出来流到别的畦田去。北顺在地这头,等娟子在那边喊“到头了”,他就改沟子,浇另一个畦田。抽水机里提上来的水把个输水管胀得鼓鼓的,一会儿就流满了短短的畦田。娟子等那些水使劲地往下耗耗,看看差不多了,就摆着手冲地这头的北顺喊:“到头了!”北顺就赶紧用铁锨剜土改了钩子。
秋娃坐在地头上摆弄那只纸叠的狗,他把狗放在地上,用手推着它往前跑,后来索性趴在地上用嘴吹,没吹动狗,却吹起满地的黄土,落了自己一脸,迷得两眼睁不开,秋娃就扯烂了纸狗,坐在地上蹬着两只小腿“哇哇”的哭。北顺忙丢了手中的铁锨过来哄秋娃。他捡起秋娃扔在地上的馍,扒掉一层沾满了泥土的外皮,掰下一块来给秋娃吃。秋娃不吃,把手里的馍又扔到地上,只是哭。北顺正没办法,却听得那边娟子又喊:“到头了!”北顺就顾不上秋娃,忙又拿起铁锨去改沟子。刚剜了一锨土,却听得背后秋娃不再哭了,转过头看见秋娃正晃着两只小手在扑打一只蚂蚱。北顺很开心地笑了笑,回过头来接着改他的沟子。秋娃笼着两只小手扑下去,蚂蚱早蹦跑了。秋娃掀开手,看看手底下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块圆不溜湫的土坷垃,就卯上了劲再去抓那只蚂蚱。蚂蚱等秋娃刚走近,又咋哈开翅膀飞起来,落在前面不远处。秋娃就摇摇晃晃的迈着两只小腿追过去,慢慢的弯下腰,笼着手刚要去扑,蚂蚱又飞跑了。秋娃只得再去追。这一次蚂蚱飞得比较远,落在了机井的井沿上。它在井沿的青石块上抻抻腿,乍哈乍哈翅膀,但就是不飞走,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秋娃就生气了,他就不信抓不到它。娟子刚又把畦田埂培了一遍,抬起头正看见秋娃向井沿上的蚂蚱扑过去,她吓得脸色惨白,急喊一声“秋娃”,声音还没落,秋娃就栽到了机井里,传来“扑通”一声沉闷的水响。北顺在娟子的一声喊后箭步般的向机井冲过去,紧跟着“扑通”一声也跳进机井里。
秋娃被救上来时已经被水呛得昏了过去。娟子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味的抱着秋娃哭。北顺把秋娃倒提起来,拍打他的后背,顺出一大滩水。旁边围了一群来浇地的人,有人说快进行人工呼吸。可是没有人会,他们有些人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北顺猛地想起来他见到过村里的大夫朱绍军救落水的得岁时用的就是人工呼吸,他就学着朱绍军的样子对着秋娃的嘴做起来。一番笨手笨脚的折腾后,秋娃终于是醒过来了,人群里也发出一阵轻松的舒气声。娟子抱着秋娃流着泪大笑,她说:“秋娃,秋娃,你吓死娘了,你吓死娘了,秋娃……”可是秋娃不说话,他的目光呆呆的看人。人们又从刚才的轻松中绷紧起来,他们想秋娃不会被几口水呛傻了吧!二狗把手在秋娃眼前晃了晃,秋娃连眼都不眨。二狗指着娟子问秋娃:“秋娃,你还认识这是谁吗?”秋娃听了二狗的话,呆呆的看着娟子。娟子和众人都紧张的手心直冒汗,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停。秋娃终于开口了,他说:“娘!”娟子高兴得抱着秋娃哭了。二狗又指着浑身湿透的北顺问:“秋娃,你还认识他是谁吗?”秋娃这次并没有迟疑,他说:“是二叔!”众人这才都放了心。娟子却一把拉过了秋娃,指着北顺说:“秋娃,你叫他啥?叫爹!听见了吗?叫爹!”秋娃从来没叫过爹,他不知道爹是个什么概念,更不明白叫了这么长时间的二叔怎么就变成了爹呢。秋娃呆呆的看着北顺不开口。娟子生气了,生硬的巴掌使劲地打在秋娃腚上,娟子边打边哭,她说:“叫啊!叫爹,秋娃,叫啊!你给我叫啊……”秋娃对娘的态度突然变化感到非常害怕,他感到腚上火辣辣的疼,他“嗷嗷”的大哭着叫北顺:“爹!爹!爹……娘,叫啦,叫啦,我叫啦……”可是娟子不停手,她像疯了一样的打秋娃,秋娃就不住的管北顺叫“爹”。北顺理解娟子的失态,他拉住了娟子打秋娃的手,他使劲摇晃着娟子,他说:“嫂子,你疯了!你疯了,嫂子!我是秋娃的二叔,二叔。”娟子哭,她抱着秋娃大声的哭,她说:“秋娃,你爹死啦,死啦……”北顺转过身,仰起头想抑制住眼泪,可是眼泪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放肆的流下来。周围的人都看的心酸酸的,一个个的用手背和衣角不住的直抹泪。
六
风吹光了树上的枯叶,又吹老了光秃秃的树枝,树上用细小的枝丫垒成的鸟窝便全都显露出来,却是一个个空巢,听不见鸟叫,仿佛那些欢快的鸟儿也在这冷寂的村子里消失了影迹。人们还来不及披上冬装,就飘飘摇摇的落了第一场雪。雪柔柔的,打着旋,落到粗犷的土地上,瞬间又化作水融入土里。扛着锄头走到半路的一些男人看着这飘飞的雪花又掉头折了回来。这细细的雪虽不影响干活,但他们有必要为自己的懒惰找一个借口。后面的婆娘便拉下脸来扯着嗓子骂“懒鬼”,骂几句,看男的不听,就气呼呼的甩着手朝地里走去。走不几步,却也回过头笑嘻嘻的返回家去。孩子们撒了欢在街上玩游戏,他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让一个满头雪花的小姑娘坐在圈中的长条石上,然后他们就转着圈的唱:“刮大风,下大雨,里面坐着个白毛女。白毛女,你要谁?”圈中的小姑娘用手指了个腼腆的男娃,大家就起着哄哈哈大笑起来。北顺和娟子在北顺家的牛棚里给牛铡草料。北顺把铡刀抬起来,娟子就放上去一捆干透了的花生秧,北顺铡一下,娟子就往里续一点。那只毛色发红的老牛跪卧在槽边静静的嚼草料,上下颌交错着,嘴角流出些白沫。纷纷扬扬的雪花被风卷着飘进牛棚来,落在娟子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北顺用手抚落了娟子肩上的雪花说:“今年的雪来得忒早!”娟子停了手中续着的草料,站起身来,往牛棚门口走了走,抬头看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在她的眼里,她眼里便有了泪,说:“是啊,这是广生走后的第五次下雪!”北顺开始收拾地上的草料,他把草料装进麻袋里,他说:“嫂子,广生哥会回来的!”娟子转过头来,为北顺挣着麻袋口,她说:“我当他死了,也不想再见他。这些年我和秋娃过的是什么日子!”北顺不说话,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到牛背上爬着的一条灰色的毛虫,伸手捉了说:“嫂子,这时候还有虫呢!我去拿给秋娃玩。”北顺扔下麻袋走出了牛棚,高高的嗓音在街上喊:“秋娃,秋娃……”一群孩子里一个个头小小的孩子歪歪扭扭的跑过来冲着北顺喊:“干爹,干爹……”娟子倚在门框上,感觉落到脸上的雪,冰凉!
通往村口的小路上,五年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步入日渐模糊的村庄。广生拎着当年的铺盖卷犹豫不决的走走停停,完全不是当年的决绝。广生没有发财,按照他的话说是没有活出人样。五年的时间,广生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他长长的头发和浓密的胡子长成了一片荒芜,额头上深嵌的皱纹像犁子犁出的交错的沟壑。广生找不到自己的家,找不到娘,找不到娟子和未见过面的孩子。他扔了铺盖卷,坐在地上“呜呜”的哭。弹棉花的三爷说:“广生,你还知道回来?你娘死了,房子塌了,娟子搬家了,你还回来干啥?”
广生找到娟子时,娟子正坐在屋子里给秋娃套棉裤。广生站在娟子面前,眼泪汪汪的说:“娟子!”娟子的手一抖,手中的针戳了拇指,渗出鲜红的血滴。娟子把拇指含在嘴里,背转了头,不看眼前这个又恨又怜的男人,问:“你是谁?”广生去拉背对着他的娟子。娟子挣脱了,他就不敢再动,他说:“娟子,我是广生,是你的男人广生啊!你不认识我啦,娟子?”娟子不转脸,两道热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娟子说:“广生?我男人广生?哼哼,我男人早死了,五年前就死了。”广生明白娟子的意思,但五年前意气用事的一个错误他想不出该怎样去弥补。他落了泪小声叫:“娟子!”娟子不理他,只是哭。大门开了,北顺送了秋娃回来。秋娃看家里来了生人,害怕,他抱着北顺的腿躲在他身后问北顺:“干爹,这个人是谁?”北顺仔细看了,认出是广生,他高兴起来,似乎有些激动地说:“广生哥,是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又拽出了身后的秋娃说:“秋娃,这才是你的亲爹,秋娃,快叫爹,叫啊!”秋娃不叫。秋娃不明白怎么又出来个爹。广生过于激动了,他没理会北顺,跑过来抱着秋娃就亲,他把满是胡子的脸贴在秋娃嫩嫩的小脸上,泪水流得一塌糊涂,他说:“秋娃,秋娃,这么大了,我的儿子这么大了!叫爹,秋娃,叫爹……”秋娃不叫,吓得只是哭。娟子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夺过秋娃藏在身后说:“叫爹?你有什么资格让秋娃叫爹?你走吧,我们母子俩和你再没什么瓜葛了,你走吧,走啊!”娟子拼了命的把广生往外推。广生不走,广生扒着门框不松,他喊:“秋娃,娟子,娟子,娟子,秋娃……”娟子低下头去咬广生的手,咬得鲜血淋漓。广生松了手。娟子从里面插上了门,广生在外面使劲拍。后来,广生不拍了,他说:“娟子,我对不起你娘俩!”广生走了,娟子听见沉重的脚步声。
广生来到娘的坟前。娘的坟头上落满了白雪。一些衰草像是从雪里长出来,被善变的风吹着,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倒伏。广生薅了把枯黄的野草扫掉娘坟头上的积雪,跪在娘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广生说:“娘,我回来了。可是,娘,三五年,我就找不到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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