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冬天,在徐海大地上,能出现如眼下这会儿的宁静,是十分难得的。福祥拍打着棉帽上的冻土,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就看到一股白色的汽儿在眼前慢慢的飘散开来。其实,这会儿在他的头顶上,同样氤氲着一片奔腾向前的气体。当他把棉帽重新扣到头上时,忽然就感觉到了这种空前的寂静。
福祥倒吸一口冷气,侧耳听听周围,这会儿,整个苏北大地好象一下子进入了静夜,刚才还在隆隆作响、呼啸着尖叫的枪炮声,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仿佛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要不是四处仍在弥漫着的浓浓的火药味和前面开阔地上那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谁会相信: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著名的战役呢?
福祥作为华野某部的一名排长,他知道在这肃静的后面必定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他赶紧清点了一下人数,还好,除去几个轻伤的,还没有一个人阵亡。他便赶紧蹲下身来,从兜里捏出一撮烟叶子,卷了一支烟炮,趁机会狠劲的抽了一大口,顿时,一股舒服的感觉散遍了全身。
这时,身边围过来几个战士。福祥扫了一眼大家,见有银祥,便给银祥递过去一把烟叶子。
福祥哥,等这场仗打完就回家!咱可得说话算数呀?银祥不信任似的用一种拿摸不定的眼光盯着福祥,我估摸着,到时候,麦子也中割了!
福祥笑笑说:银祥,到时候,全中国都解放了,不再打仗了,你说咱不回家种地,还能干啥去呢?
这时候,福祥并没有想到日后真的会应了这句诺言。后来,福祥大伯每当说起这段经历,总是感慨万千。当时,脑袋瓜子都是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会儿飞来一颗枪子,你的小命就完了,谁还会为以后打算呢?福祥大伯叹了一口气。
其实,当时说那句话,也只是为了安慰安慰银祥罢了。他年龄小,啥事都听我的。唉,没想到哇!福祥大伯感叹到:小三,要相信,这是命!
银祥的家是前庄的,离我们村只有半里地。他和福祥大伯都是47年大扩军时,被动员当兵的。因是一块儿走的,两个人就胜似了亲兄弟,尤其是在那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说不定哪会儿就牺牲了。因此,弟兄们之间总是相互照应。每当一场大战在即,熟人、老乡总是挨个叮嘱:哥,万一兄弟没了,你可千万要给我老娘捎个信呀!
兄弟,哥要是回不去了,你就照顾好你嫂子吧,啊!
那场面,让人看见了,没有不掉泪的。生死离别呀!当时,尽管部队将战士们的一切情况早已整理的天衣无缝,可到了关键时候,谁都觉得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身边的人更放心一些。
战争是无情的!1948、1949年之交,在苏北大地上拉开的那场战役,一直持续了49天。在第48天的一次清剿小股残敌的战斗中,身为华野第248团3营7连3排长的福祥,突然被一颗流弹击中右胸部,鲜血顿时就浸透了厚厚的棉衣。当时,银祥就在他的附近。银祥听见排长“啊”的一声,一扭头,看见福祥的左手已经捂住了右前胸,右手中掂着的大肚匣子已经掉到地上。银祥大叫一声“福祥哥”,疾步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正在缓缓往下倒的福祥。这时,福祥的伤口就如一股喷泉,鲜血透过他左手的五个指缝,灿烂的喷射出来,犹如盛开了一朵绚丽的百合花。
银祥大声喊到:卫生员,卫生员,快过来。这时刻,对方的子弹仍在“嗖嗖”的横冲直撞。几个农民担架队员急速的跑过来,扶住已经昏迷过去的福祥。银祥腾出手来,咬牙切齿的怒目圆睁:我日你八辈子祖宗老蒋。骂着,便加入到一直在向前冲锋着的队伍中……
此时的徐海大地上,尽管硝烟仍在弥漫,但战争已经分出了胜负。雪地上的枪声,仍在零星地响着,划破这一连阴沉了二十几天的苍穹,使空中渐渐明朗起来,一缕暖暖的阳光穿透浓浓的火药味,照射到尸横遍野的大地上。黄铜色的子弹壳儿,在朗朗阳光的抚摸中,漫天遍野的闪烁出灼人的光亮。
福祥在野战医院里躺了四个多月了。他一直都在惦念着银祥:这会儿银祥已经该到家了吧?再有十几天,就是芒种了哇!可自己呢,仍躺在这里不叫动弹。这样躺着,啥时候是个头呀?
福祥大伯是1949年初在淮海战役接近尾声的时候负伤的,一颗流弹穿过他右边的肺叶。在华野的后勤医院里一直躺了五个多月。那一年,他25岁。
这期间,战争形势一日千里。每天,福祥躺在医院里都能听到一些前方的消息:大军已经打过了长江,蒋家王朝马上就要完蛋了!
到第四个月的时候,福祥几乎是天天找医生,软磨硬泡要求出院。医生不同意,他扶一下快要掉下来的眼镜,郑重地说:吴福祥同志,你是为革命负的伤,我作为一个医生,要为你的生命安全负责任的!
可我已经没事了哇!伤好了,你咋还不让走呢?
不是告诉你了吗?再观察几天,如果伤口不在复发,就批准你出院。
福祥见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便怒冲冲的走出医生办公室。
当福祥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子,回到病房的时候,好几个人正在焦急的等着他呢。看见福祥垂头丧气的样子,忙说:老吴,快,有你的信。
听到有自己的信,福祥就纳闷起来:信?谁会给自己来信呢?是家里,也不知道自己负伤了,住在医院里呀?猛的,他想到了银祥:哦,一定是银祥到家了,对家里人说的。记得当时好象是银祥扶住了自己,才没有摔到地上。那地冻的梆梆硬,要是脑袋接地,老蒋的枪子打不死也得摔死的。福祥想:还是老乡呀!
福祥寻思着,就一屁股坐到病床上。女护士小刘将一个大大的信封递给福祥,说:吴排长,华野总部发给你的立功喜报。还有一份报到通知,快看看吧!
一群人便将福祥和小刘围在了中间。
福祥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纸,一张是华东野战军司令部授予福祥的二等功荣誉证书。说是证书,也不过是一张印有朱总司令像的褐色纸。另一张是华野总部的通知书,通知福祥伤好后,立即到北方军校参加集训。两张纸上都有粟裕将军的亲笔签名。
福祥犹豫起来:原以为是家里捎来的信,让他赶紧回家收割麦子的。没想到,是这样的内容!
围看的人见福祥发起呆来,便知趣的走开了。
其实,那一刻,福祥想起的仍是银祥。说好了打完仗一起回家种地的。眼下,大半个中国都解放了,可银祥却一点音信也没了。他能怎么呢?
区上的老张在动员当兵时,一个劲的说:只有全中国人民一起站起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创建一个新中国,广大劳动人民才有幸福日子过!就因为这,福祥便报名当了兵,也就是在报名的时候认识了银祥。现在,仗打完了,也该回家过幸福日子去了呀,咋又叫去学习呢?再说,一个庄稼人,都二三十的人了,再去当学生,嘿嘿,不叫呱呀!
福祥躺在病床上,眼睛瞪的大大的,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在想自己当兵这几个月来,家里会有啥变化。这时候,麦子一定黄捎了呗?银祥呢,他到底咋样了呢?
一个即将跨进家门的游子的心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很难感受到的!福祥一下子又想起了年迈的娘,眼眶里便盈满了泪水:这二年,娘可是老了许多呀!还有梅子。梅子可是个好姑娘呀,记得离开家的那天,梅子守着村里、区里的那么多人,哭的泪眼汪汪的。唉!这都是因为打仗呀!
福祥回家的那天,是农历4月30。再有两天就是芒种,就该割麦子了。
福祥背着行李,英俊潇洒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满脸上洋溢着的那一种荣归故里的喜庆色彩,此时早已让炎炎的阳光给吞噬的无影无踪了。路两边,金色的麦浪正在南风微微的轻拂下,散发出一种甜淡中夹杂着略有点硬朗、呛人的麦香。这是老家解放后迎来的第一个丰收的年景呀!用不了几天,这一望无际的麦海,就会变成金灿灿的粮食,送到乡里,送到前线去。当然,更叫人高兴的是:自己能填饱肚子了。在这以前的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里,对于福祥来说,是想也不敢想象眼下这样的好日子呢?还是解放区好呀!
过马颊河时,天已经下半晌了。福祥绾起裤脚,手提着鞋下了水。水很浅,还不到小腿呢。福祥明显的感觉到凉滋滋的水里面,游动着一些小鱼小虾什么的,撞到脚踝上,痒痒的,他一下子又起了小时侯光着腚眼子摸鱼儿的事儿……
过了河,还有十几里路呢?福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路过几个村庄时,村头上已经有人开始拾掇场了。一头黄牛蒙着捂眼,拉着一只大石磙,在庄稼人透露出满心喜悦的吆喝声里,头也不抬,一个劲的转着圈朝前走。福祥的心也早已飞到了武家坡。
走进村子,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村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福祥在街上慢慢的走着,看着,辨认着……
一、二,四,八……终于,福祥看见了在薄暮里,紧靠着大街长着的那棵楝梓树。再熟悉不过了,就是它!小时侯,可是经常爬上去摘下来一串一串的楝梓豆豆……福祥心里感慨万分:人生就是那么的难测,要是那一颗子弹再偏一点,打到左边,打到心上,如今“百一”都过了!人,得认命啊!
突然,福祥看见在暮色里的楝梓树下,一道篱笆门的旁边,倚着一个年迈的老人,拘偻着腰,满头的白发正随着轻轻的晚风飘拂起来。老人正把手搭在眼前,打着眼罩朝村口张望呢。
那不是娘么!
娘。福祥紧跑几步,跨到篱笆门前,“扑通”一声,一下子跪倒老人的脚前。娘!一声呼唤,撕心裂肺,万般感慨!
娘伸出干瘪的手,一下子搂住福祥,在他的头上脸上缓缓的抚摸起来。福祥就觉得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他十分后怕的又想起了那一颗最恶的子弹……
祥儿,你真的是福祥啵?
娘,是我,我是福祥呀!娘。
听说福祥回来了,吃过晚饭,街坊邻居都过来了,一一问好,说一些家长里短、感慨万千的话。大家都说福祥当兵这几个月胖了。福祥就招呼婶子大爷们快坐下来。
听到福祥负伤的事,就有人祈祷,唏嘘。
唉,别管胖瘦,只要活着回来了,就是福气呀?
福祥问:娘,前庄的银祥上咱家来过了么?
没有哇!娘摇摇头说。
没听说银祥回来呀?福祥有点急噪的问。
您那一块儿走的咱这俩村的四个人,眼下就你自个回来了呀!前庄的二喜,没了!后街的玉华,还有银祥,一点音信都没有。唉,打仗能不伤人么?
啊!福祥心里一激灵,难道银祥也……
福祥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的脑海里又弥漫起一片硝烟滚滚,炮火连天的喊杀声……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露头,福祥就心情沉重的走出了武家坡。
盛夏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空气仍是凉飕飕的。道路两旁,无边的麦田正沉浸在一片宁静的氛围里。远远望去,整个麦海的上空,浮动着一种粉状的物质,在缓缓的漂浮、升腾,幸福的享受着鲁西北这片解放区的天。
田野里,开始有人割麦子了。
银祥家住在村子的前街。福祥推开院门的时候,就看见了银祥的娘正咯扎着小脚向往外走。
大娘。福祥轻轻地喊了一声。
银祥的娘好象没听见,仍然拘偻着背朝院门走过来。
大娘。福祥又喊了一声。银祥的娘这才感觉到跟前正站着一个人,等她颤巍巍的抬起头来时,福祥就一下子看到了一张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脸盘,像村子外面的田野,像村东头弯曲流淌的马颊河,沧桑、厚重,暗淡、绝望……看上去,她比娘还要显老呀!满脸的皱纹,很让人想起古老、悠久的华夏民族。这张脸,是那个年代所有母亲的象征呀,它象征的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老人打量着福祥好大一会儿,突然,在那双浑浊的眼眶里,闪现出一丝惊喜。
祥儿,祥儿,你回来了,你可想死娘了呀!儿呀……
猛的,福祥就觉得心里一阵颤抖!咋晚看见娘时的那种情绪,又一次袭上心头。不,应该说比咋晚那一幕还要让人难过,感慨万千。
娘,我是银祥,我回来了呀!福祥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便一下子跪倒在老人的脚下,任她在自己的头上、脸上一遍一遍地抚摸。
祥儿,回来了就不走了啵?老人替福祥一遍一遍的擦去脸上的泪水。
一下子,福祥不知所措了!在他的身上,不仅带着一张二等功臣的喜报,而且还有着一份粟裕将军亲笔签名的报到书:到北方军校参加集训。
怎么对眼前这位老人讲呢?银祥到底出了啥事呢?
福祥哥,说好了呀,打完这一仗,咱就回家割麦子。银祥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说好的,咋能反悔呢?
猛的,福祥一把拉过老人的手。直到几十年后,福祥大伯在孙子的词典里,明白了骨瘦如柴四个字的含义!可老人的这双手却连柴也不如呀!
福祥说:娘,我不走了呀!打完仗了。我那也不去了呀。就在家里种地,伺候您。
福祥说着,挽起老人朝屋里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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