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盯着林蓝,想从她的表情中挤出一丝哀伤。后者神色平静,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为咖啡增添了一种配料,此刻,她正沉浸于品尝这新配方咖啡的口味。凌风终于颓败地低下头,半晌,复又抬起,怨恨地瞪了林蓝一眼。起身,转过,离去。桌上的咖啡杯随着凌风飘动的西装角,旋转,滑行,下坠,终于触地发出一声破碎的声响。
咖啡杯是凌风从景德镇带回的。凌风说他第一眼便爱上了躺在林林总总、色彩各异中的那抹冰蓝。矜持不失风范,厚重不失优雅,他一下子便想到了林蓝。林蓝不动声色地受了,淡淡地说着感谢的话。觉察出林蓝的风平浪静,凌风竟失落异常。凌风怎知,打开礼品盒的那一刻,林蓝的血液急剧流淌、碰撞,似要冲破血管的束缚,跳上一曲劲暴的拉丁舞。然而,表面上林蓝淡若清风,仿佛这清冷的光泽未引起她丝毫的悸动。林蓝随意地将礼品盒放置在双层茶几的下层,仿佛是一本过了期的杂志,仅有的用途便是装点线条简单的茶几。凌风在心底长叹一声,什么才能引起这个女子的波澜呢?对自己的不肯放弃竟产生了一丝动摇。临出门,凌风轻声道,对不起,我以为你同样是爱的,所以急于给你送来,结果……凌风自嘲地笑笑,转身快步离开,背影透出一股决然。那股决然竟扰乱了林蓝。对于凌风,不能说不爱。凌风的儒雅,凌风的体贴,凌风的不弃,两年,每次心跳后都伴随着停止的可能,这其中生命消亡了多少次呀,而凌风却依旧和缓地释放着他的关爱。不是没有感动,只是从五岁起,林蓝已经学会隐忍。
五岁,林蓝看到伙伴甜蜜地炫耀一颗颗果糖时,霎时,她被花花绿绿的色彩勾去了魂魄。然而伙伴并不满足她这小小的索求。剥出糖块,骄傲地扔进嘴里,喀嚓喀嚓几声吞进肚里,然后将糖纸撕碎,撒向空中。纷纷扬扬,天空下起了彩色的雪,然而这飞舞的姿态却绝实让林蓝尝到了得不到的惋惜和受尽奚落的凌辱。林蓝奔回家,拼命地讨要一毛钱。那份执拗最终换来的是更大的屈辱。父亲将林蓝吊到树上,当父亲在树下拉绳越来越用力,林蓝离地面越来越远,腋窝下打得活扣越来越紧,树下聚集的伙伴越来越多,母亲哀求父亲的哭声越来越大时,晕眩中,林蓝幼小的心灵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别向别人索要自己的所想。
后来,父亲问林蓝恨他吗?林蓝淡然地摇头。林蓝真的不恨父亲,尽管为此伙伴的嘲笑跟随了林蓝整个童年。只是至此,林蓝学会了隐忍。隐忍自己的渴望,隐忍自己的需求,隐忍自己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默默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从不奢望从别处求得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
对于凌风,林蓝不知该以何种姿态接受。欣喜,暴露自己的期盼已久。迫不及待,误为自己的随便轻浮。半推半就,显示自己的立场不坚。哪一种方式都不为林蓝所接受。林蓝的方式应是静若处子,然而这会不会给凌风一个错误的讯息:自己只是容颜不再,急需一个依靠,至于其他,皆是天方夜谭。林蓝找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和凌风对峙,不言接受也不说放弃。林蓝在等待一个水到渠成的机会。然而凌风送咖啡杯后决绝的背影,终于让林蓝开始担忧,害怕凌风就此放手。留下自己独自饮那一杯杯冷咖啡。
凌风已经沉寂了好几天。林蓝那丝担忧终于转化为深深的恐惧。林蓝无奈想,他是真的决定走了,那个坚定的背影原就是抛弃的见证,只是自己愚钝地以为仅仅是自己的多心。爱情呀,终究是时光的俘虏,一切的付出,却只是通往结局的手段。自己还奢望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是自己的想当然。
五岁时,自己就明白,父亲那不顾亲情的吊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忘掉糖果的诱惑,而自己淡漠的举止也是为了逃避受伤的折磨。呵呵,一切,都是手段的串联。而自己,差点陷入混沌,将凌风的手段视为真挚的爱。
林蓝每个夜晚,都将那套咖啡杯洗净、擦干,然后煮上一壶咖啡,挨个斟满。看着咖啡的热气在橙黄的灯光下妩媚地摇曳,最终还是化为一滴滴液体,孤单地跌落在客厅的角角落落。林蓝将眼眶中蓄积的泪水一滴滴滴入冰冷的咖啡,然后端起杯子,一杯杯倒入口腔,省却了品尝的工序。末了,轻舔唇角的苦涩,林蓝告诉自己,这才是生活的味道。再精致、脱俗的器具盛装的咖啡因依旧褪不了苦涩。
都说林蓝要强,整日似个男人般打拼。女友说林蓝,你这样的女人,低低额头便有大把的男人俯首帖耳,何必苦了自己。
林蓝心底不屑,脸上保持着一贯的淡漠。
五岁时,林蓝吊在那颗柳树上旋转时,心底是怎样的恐慌呀,以为自己会就此栽下,从此不复。而根源仅是几张廉价的糖纸。现在,林蓝可以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一家商场,提回一袋袋各式糖果,剥下包装,仔细地粘结到一起,然后裁剪制作成奇异的衣物,穿着在客厅中伴着和缓的萨克斯独自轻舞。至于糖果,不过是垃圾桶里等待处理的回收品。依赖别人,也许自己为一颗糖果付出的不仅仅是儿时小丑似的在空中旋转,或许还有尊严及其他。
林蓝实现了很多儿时的梦想,也有很多梦想依旧是憧憬,对这一切,林蓝谈不上雀跃也说不上失望。只是凌风,竟让林蓝无比失落,甚至是悲伤。然,这只是黑夜里的表情,白日,林蓝仍旧妆容脱俗、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服装设计部的干将们。
冰蓝的咖啡杯,凄冷、光洁,在午夜的冷风中静默成忧伤的女子。真的像自己吗?刚出炉的咖啡激烈地运动着,包裹咖啡的冰蓝却仍然漠然独立着。恍惚中,林蓝觉得自己化作一只咖啡杯,内部激流涌动,外表高傲、凛冽。躺在景德镇硕大的瓷器店中,周围艳丽的伙伴争相跳到台前展示各自的媚态,只有自己躲在偏僻的一隅,孤单地用冰蓝的光泽吸引过往的顾客。
林蓝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竟在凌风的怀中。此后的无数次,林蓝想像自己当时是如何开门,又是以何种姿态扑入凌风的怀中,或是凌风拉自己入怀时,自己是怎样的应和。问凌风,凌风只是温柔地笑笑,说傻丫头。
林蓝先是懊恼,接着作罢。也许这也是最好的方式,迷迷糊糊入怀,总比无所适从好。毕竟自己没有羞愧的记忆。
凌风喜欢为林蓝购置各式珠宝,凌风说珠宝只有配上林蓝亲手缝制的服装才有了风韵。仿如冰蓝的咖啡杯,在景德镇,她仅是一堆瓷片,只有在林蓝身边才会发出夺目摄人的光芒。
林蓝是欣赏凌风赠送的首饰的,只是,林蓝手上、脖颈,一如既往灿烂着自己添置的那些。凌风送的,只有在她的服装秀上开在模特的周身。林蓝不习惯假借别人的行头显示自己的富贵。
林蓝坚持aa。aa是林蓝早成的习惯。林蓝的朋友看得开的,挺赞同。好面子的,极端不适,一餐饭、一次吧,彼此尽兴地谈笑,末了,各自掏出钱匣,数着自己那一份,总有刚刚那一席相谈甚欢,不过是梦境一场。
以前凌风还可接受,想林蓝不过是想表明自己的独立和要强,同时给对方以距离。但现在,凌风却不能容忍。两个谈情说爱的还要谈婚论嫁的情侣,各自数着荷包中的钞票。外人看了,怎样的一种滑稽,不会认为我凌风一个女人也养不起吧。凌风甚至能想像出婚后,他们斤斤计较地分算日常开销。也许连做爱都要分个伯仲,主动的加以限制,被动的加以惩治。想想都可笑。
凌风对林蓝是有过绝望的,从景德镇回来,下飞机便直奔林蓝的住处,满腔的欢喜被林蓝的淡漠浇得黯淡。凌风失望地离开,并发誓不再前去一次次碰型号各异的钉子。凌风不知该如何化解这个南极女子的冰点,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然而当他一个深夜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到林蓝用那套冰蓝的咖啡杯猛灌咖啡时,他明白这个女子是需要人陪的。当他敲开她的门,看到她混混沌沌跌入自己怀中,含糊不清地说自己害怕时,凌风认定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相信自己能融化林蓝。但事实呢,林蓝是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女友,但她的要强,她的淡然却丝毫不减。一直以为自己是林蓝的熔点,林蓝持续长久的冰冷却浇熄了他所有的温情和耐性。
凌风说分手吧林蓝,我承认自己的失败。林蓝端着冰蓝的咖啡杯,轻轻一颤,咖啡溅出杯外,滴在纯白的大理石桌面上。林蓝放下杯子,随手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拭去咖啡残液,然后将纸巾优雅地扔进垃圾桶。轻摇一下腕,手链发出一声脆响,林蓝说好呀。低头将舌尖顺着冰蓝的咖啡杯沿探入馨香的汁液中,沉默伴着咖啡的香气蔓延。凌风是失望的,他以为林蓝会问为什么,但结果是林蓝像法庭的大法官,法槌一敲,一声脆响后,宣判了他们的结局。简单利落,连当事人陈述都免了。
林蓝盯着四散的冰蓝碎片,并不起身送凌风。起身相送,岂不暗示自己的恋恋不舍。林蓝不想问为什么,问,只是某些女子的垂死挣扎。而她,是不会强留的。所有的解释不过是对结局的掩饰。五岁时,母亲事后解释一毛钱的价值时,林蓝便采取了漠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理解,何必将结局生生涂上貌似合理的色彩呢?
林蓝听到凌风发动车子的声音,起身反锁上门,拉上所有的窗户和窗帘,开始,嚎啕大哭。
隔日,林蓝巧妙地掩盖了略显憔悴的面孔。高根鞋落在设计部照人的地板上清晰、沉稳。
林蓝说关上门女人可以涕泗滂沱,但别轻易撒一滴给男人。
被凌风碰摔的那只咖啡杯,林蓝请人仔细地粘合,放在礼品架上。有朋友来访,看到她,称赞道,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林蓝则说,碎了,依旧散发出冰蓝高贵的色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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