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听琴废默

发表于-2007年12月17日 晚上11:17评论-1条

没事的时候,路小川常常就遗憾地想,左老师不应该当兵的,否则他必定是一个闻名遐尔的好琴师。可左磊偏偏就是当上了兵,还当上了八路军的营长。他当了营长不说,还拉着路小川入了伙。以至于后来,挨了老师批评的时候路小川就想,要不是想跟着老师学琴,他才不会来共[chan*]党的队伍,当和尚,当首领都比当八路军强。 

当上了八路军,他才明白只要日本鬼子不走,他就没有机会向老师学琴。共[chan*]党的队伍里没有闲功夫整那些闲玩意儿,整天不是和小鬼子打游击就是打埋伏,要不就是和国民党玩捉迷藏,有时候睡觉都不得不睁着一只眼睛,日子,还不如当和尚的时候呢,那时候还能敲敲木鱼弹弹琴。 

要不是日本鬼子进中国,路小川可能到老就是一个和尚了,练武强身,有一口饭吃,还能帮家里干活,帮妹妹上山砍柴,这日子也未必不好。日本鬼子来了,连当和尚的生活也不肃静起来,不肃静也比老百姓的日子强,少一些夜以继日的骚扰。日本鬼子进了关东,进了中原,路小川还是当着和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有想过以后有什么打算,有什么奢望,就是清心寡欲,自给自足,养活着自己,养活着家里人。 

直到有一天,路小川山下的家被日本兵一把火给烧了,十九岁的妹妹,唯一的亲人也被烧死在火中,从余烬中扒出来的时候都成了一截炭样儿,路小川才抹着泪咬碎了几颗牙齿决定不再当和尚了。 

当和尚向来是受人欺负的,路小川想来想去,最终当了土匪,抢了几支枪,占据了一座山头,没几年,就当上了山大王。 

可现在,昔日的山大王却成了八路军左营长的警卫员,路小川望着昔日的老师,感觉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他怎么也不相信左磊干什么像什么,摇身一变成了共[chan*]党的干部,还做的有模有样。 

路小川小的时候曾经在左磊门下学过几天琴,那时候路小川的家庭还算殷实。后来,一打仗,兵荒马乱的,路小川的父母就相继去世,只剩下路小川和妹妹两个人。都不会持家,家庭一败落,也学不成琴了,路小川为了养活妹妹,就当了和尚,带着妹妹在山下盖了简陋的房子。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等妹妹找到好人家,爹临死前托付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是没想到……路小川一想起妹妹就眼红,想到日本鬼子就咬牙切齿。 

当上八路军以后,每一次和日本军队的正面交锋,路小川总是冲在前头,舍生忘死,奋不顾身。无数个夜里他都想在暗暗发誓,不亲手杀了山田,他路小川誓不为人。 

这一次,他又几乎杀了山田,紧要关头却又被他逃脱,正在惋惜,左磊左营长又开始批评起他的擅自行动来。 

路小川望着怒气冲冲的左磊直眨眼睛,仍旧无法扭转意识。在他脑海里,左磊还是那个教人学琴的书生。这么多年过去,左磊的容貌还是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瘦弱,那么文质彬彬。 

是不是一旦当上了官就都是这个样子?左磊一脸怒气,从来没有过的雷霆大怒,路小川唯唯诺诺地听着,嘴角却挂着不屑一顾的微笑。路小川思想开了小差,眼前晃动着左磊一张琴一袭青衫的磊落的读书人形象。定睛看时,他原来一身灰色戎装,矍瘦的脸上居然有了官威,这和许多年前的情景有些相似,左磊那时就经常大声训斥,但是却又好像有些不同。 

阳光下,院落里,两个站立的人。透过低矮的墙头,路小川可以看见小肖和几个战士在外面替他担心。路小川摸摸头顶,心想又该理发了。 

前事不远,后事之师,你说,你一年惹多少祸?这几年你惹了多少祸啦?我告诉你路小川,不要以为咱俩有故交我就一定袒护你,共[chan*]党的队伍里不兴这个,这不是你的土匪窝!你自己说,上一次惹祸离现在才多长时间?左磊大声训斥着路小川,吓得一只老母鸡跳上了墙,尘土飞扬。 

路小川羡慕地望着老母鸡连飞带蹦的样子,回过头来说,哦,半年,半年不到……半年前,路小川杀了桂三——和路小川一样半路出家的土八路。这桂三,投诚以前也是土匪,和路小川不同,桂三作恶多端。桂三凭着一帮弟兄和手下的几十支枪参加了抗日队伍,条件是既往不咎,当上了游击队副队长。当时,八路军队伍正在扩张阶段。路小川来到八路军后,和桂三大打出手过几次,没少挨了批评。半年前,路小川偶然发现桂三行踪诡秘,跟随其到一处暗娼处所,桂三没有钱,大施淫威,强行侮辱那妇女,路小川一怒之下破窗而入。 

桂三也不是吃素的,和路小川交起手来。路小川冲动之下,施展少林绝学绝命腿踢死桂三,闯下了大祸。消息传开,桂三的手下纷纷鸣不平。他们都是顽劣乌合之众,早在八路军队伍里干腻了,声称血债血还,部队内一时气氛剑拔驽张。当时替路小川解围调停的就是左磊左营长,左磊当着桂三的手下,将路小川骂的狗血淋头,又公开桂三的身份——桂三虽然投诚,却依旧不改习气,奸淫虏掠无恶不作,严重败坏八路军队伍在群众中树立的威望,并且,桂三有亲日迹象,关了路小川的禁闭,这才消了众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尽管桂三罪恶累累,和日本鬼子却势不两立。他的父母被日本鬼子杀死,血海深仇大是大非面前,桂三绝不会黑白不分。这些,路小川心知肚明。左磊如此袒护路小川,也是良苦用心,他不想打击路小川的抗日热情,私人的原因,出于路小川是他的学生,并且救过他的命。 

路小川,你现在不是少林和尚,你是八路军战士,是个军人,一切行动必须听从指挥!左磊的又一次训话以此宣告结束,路小天川腿并拢,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是!左磊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走吧,烂泥糊不上墙。路小川嘻嘻哈哈起来,摸着头顶上冒出来的坚硬的头发茬说左营长走好,小声嘀咕说烂泥怎么啦,烂泥也让鬼子闻风丧胆,这烂泥,上哪儿找去! 

外面大气不敢喘的战士等营长走远了,围上来纷纷问怎么啦。路小川就把事情的经过眉飞色舞地讲给战士们。他去县城打探消息,被敌人发现,按照计划撤退的时候,又遇到敌军的头头山田大佐。当初,带并血洗路小川的村子,烧死路小川的妹妹的日本兵首领就是山田。一直以来路小川就在找山田报仇,有几次被他侥幸逃脱,这一次天赐良机,路小川忘记命令和任务,不肯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豁上了性命去。 

他只身留下来,让同志先回。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路小川仗着武艺高强,一人一枪身在包围之后无所畏惧,奋力周旋。子弹打光了就赤手空拳,一连击毙几个日本鬼子,抢了一挺枪,用刺刀将山田捅成重伤。也是山田命大,子弹没了,敌人闻讯支援,才使他侥幸苟活一时。 

战士们听路小川几乎把山田一刀刺死,纷纷称赞。小肖埋怨左磊不近人情,路小川吐着舌头替自己的老师、领导圆场说,不,都怪我,只顾着一时痛快,把刺探敌情的事情耽误了。战士们安慰说,这也幸亏是你,要是我们,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呢。 

路小川得意地笑,说自己比较服气左营长,要不是左磊,他路小天还得像以前一样莽撞地以为拳头打天下,当一个破山头的土大王,说不定早就被日本兵或者国民党剿灭。 

路小川当了山大王以后,八路军拉拢各方力量,左磊以老师的身份劝路小川参加八路军。那时路小川还对八路军不甚了解,以为军队都是和国民党一样,压根儿就没想过归顺别人。左磊就对他路小川分析形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路小川听得心服嘴上却很硬。那是在他下山打散一对日本兵救了前来劝说的左磊和几个八路战士以后,数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路小传邀请自己的老师上山一聚。左磊做起他的思想工作。左磊说,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大家的力量凝聚起来,只有在有序的领导之下,万众一心,才可以打败日本侵略者。 

路小川当时冷笑,说你老师您琴艺高不假,但打仗可未必如我。左磊说不然,带兵打仗可不是逞一时之强。路小川说,刚才,八路军不也在我的帮助下才化险为夷吗?拳头,力量,才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存价值。 

左磊看穿了路小川的心思,要试试路小川的力量,以此为赌注。左磊让路小川背着一块四百多斤重的石头穿过一条狭窄的山洞,决定队伍的收编与否。当时发展成一股势力的路小川根本没把文弱的左磊和那块巨石放在眼里,可背着巨石进了山洞,山洞越来越窄,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路小川便被卡在中间。打赌输了,路小川归顺了八路军,从此才走上正途。 

令路小川心悦诚服的,主要还是耳闻目睹的八路军处处为百姓着想,是真真正正抗日的队伍。还有一点,路小川是想向左磊学琴艺。可是,路小川参加革命队伍以后,就一直没有机会向左磊学琴,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左磊说,他已经不弹琴了,弹琴不能救国。路小川为弹琴之事问过一次,想听听老师行云流水的琴声,想学琴,他问过唯一一次,小心翼翼地,左磊说等抗日战争胜利后吧,抗日战争胜利后,他有可能重操旧业,当一名琴师。从那以后,路小川驱逐日寇的心情一日比一日迫切。 

一九四五年的七月,抗日战争已经接近尾声,龟缩在县城里负隅顽抗的日本军队只剩下不到一个旅的力量。日本鬼子也知大势已去,侥幸地等待支援的部队,悲哀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处在解放军部队和国民党部队的四面楚歌之中,失去了往日嚣张的气焰。一个多月没有战事,年青气盛的路小川整天在部队里教战士们少林武功,心下烦躁不堪,动不动摸着光秃秃的脑袋,翻着肉眼皮看太阳,在炙日炎炎之下等待着。等待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弄不清楚左磊是怎么想的,整天除了开会就是开会。日军近在咫尺,一举拿下朝发夕至不是更好?可是,可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他来到八路军的队伍的第一天左磊就这样要求他,一切行动听指挥。那么,他只能在营地里耍耍武艺消遣,要么就是和大家一起在玉米田里捉虫子,给白菜浇水。 

小肖问他,他就说自己的家史,说来说去就说到想听听左营长的琴。部队的战友们都不知道左营长有弹琴的记忆,路小川就讲自己的出身来历,讲左磊的琴,如天籁之声,令人澄明。不懂琴的人很难理解这些,路小川也不再讲,只想着左磊的话。 

一晃接近两个月,日子都是这样度过,好不难捱。有几次夜里,路小川去找左磊想听听他的琴声——听左磊弹琴,能够使他气定神闲,但左磊都很忙,经常在煤油灯下写东西,要么就是被首长喊去开会。路小川就想,一定是有大仗要打了。他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从上面来的各种指示像象雪花一样纷纷而至,各种分析各种消息各种安排,证明日军已经是强驽之末。全世界人民的抗日情绪高涨,日军在东北、华北节节败退,国共合作,共[chan*]党农村包围城市的力量已成燎原之势势不可当,此时不战,更待何时?路小川等待着最后的战役。他从少林寺到占山为王,再到当上八路,就是等待这一天,将日本鬼子从中国的领土赶出去,为死去的全村百姓报仇,为千千万万被日本鬼子屠杀的中国人民报仇。一想到日本鬼子,路小川双眼充满血丝,妹妹惨死的情景历历在目。 

又转眼,夏天快要过去了,天气依旧那么热。这一天,路小川正在树下纳凉,左磊去指挥部开会,临走前安排连长带十几名战士混进城去接应部队,路小川听到消息,主动请缨前往。左磊不许,理由是路小川太冲动,万一发生冲突,敌人来个玉石俱焚,县城的文物古迹难以保护周全。路小川一再保证,左磊才应允。左磊将路小川拉到没人的地方嘱咐,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不要和敌人正面交锋,路小川诚恳地说放心吧老师,我知道自己是名军人。路小川又打人情牌,左磊指着路小川说你啊,亏你还是名军人,要不是我徇私,桂三的事,不把你毙了也得把你驱逐出队伍。路小川正色问:老师,我知道你骂我是为我好,怎么做,可我心里有数。左磊听得别扭,说,八路军没有师徒,也没有象你一样和战士们称兄道弟的,你看看你,一嘴的江湖话,象军人的样子吗?路小川吐吐舌头,打了敬礼说,是,左营长。 

左磊笑了,笑过之后说,小川,上一次的事……路小川拦住左磊的话说,别揭漏壶,我知道你是官,当官的就得有官样,别忘记了,等日本鬼子走了,你要教我琴艺,你要弹琴给我听。左磊刚要张开口,干事在牵马催促,左磊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只好匆匆地走了,走出院子,还一再嘱咐路小川一切小心。 

左磊走后不到一拄香的功夫,就有消息传来,喜讯,说日本鬼子投降了。立时,院子里,山坡上一片欢呼雀跃,红旗招展。正在和十几个战士乔装打扮的路小川一听,当即扯下衣服,决定让战士们换上军装,以整齐的军容去面对日本鬼子。有人犹豫,小肖拿左营长的话劝阻路小川,路小川皱着眉头说,日本鬼子都已经投降了,还怕他娘的什么啊,再说,左营长当时不是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吗? 

路小川虽然没有什么职务,但是作战勇敢,数次出生入死,令敌人闻风丧胆,遁风而逃,险杀敌军将领,声名显赫,在营里颇有威望,小肖又是他生死患难的弟兄,只好让弟兄们换上军装,装备好武器,随路小川进城,按计划行事。 

令路小川没有想到的是,路上已经没有了关卡。正午的时候赶到县城,县城城墙上的太阳旗已经撤了下来,县城城门也没有了驻扎的日军,大门洞开。路小川带领十几名战士站在城楼下一阵迷惘,握紧的三八大盖依旧拉上枪栓,警惕着狡猾的敌人使出空城计。 

日军部队驻扎地门前,枪支像秋天的玉米杆一样一堆一堆地堆立在一起,机关枪、迫击炮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溜儿,日本鬼子脱掉了上衣,穿着肥大的裤子和衬衫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或院外,或院里,一律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院外,有一些大胆的百姓围在近前张望,望着垂头丧气的日本兵和指挥部门前挂起的白旗东张西望。 

路小川一行,从进城到穿越街道,到直抵指挥部,如入无人之境。指挥部里,翻译官陪同日军最高首领出来解释说已经投降。此时,路小川并不知道美国已经在广岛、长崎投下了两颗原子弹,也不知道日本天皇已经电告全国、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他从来没有见过凶狠残暴的日本人摆出这么一副温顺、任人宰割的模样,反而有些不适应。 

路小川认为,至少中日双方应该有一场激烈的生死决斗,哪怕是敌众我寡哪怕是生死悬殊,最后的一战,总该轰轰烈烈的。换言之,路小川比较欣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视死如归,即便战败,也能从容面对家乡方向切腹自杀,才不失为军人本色。而他面前的日本人,头颅低着,双手下垂,连大气也不敢喘息,路小川不敢将杀戮中国人民的刽子手和眼前的乖巧的人联系在一起,又因为听不懂夹杂着日语的中国话,又气又恼,抬手给了山田两个耳光——气的是他们的暴行,恼的是他们如今摆出的一副窝囊的样子。他想一枪毙了山田,为父老兄弟报仇,为妹妹报仇,转念一想,那样做岂不是便宜了小日本? 

昔日不可一世的山田挨了两个耳光,“嗨”了两声,向后退了两步,眼睛里露出不甘心的神色。路小川看在眼里,默默地卸下枪,端平,拉开枪栓,顶住山田的胸膛。山田岿然不动,抬起头来,倔强地说:我的,已经投降了,投降。路小川咬着嘴角看着高自己半头的山田说,投降又怎么着,你以为投降中国人就能跟你算完了是吗?狗日的小鬼子,你要知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做血债血还! 

翻译将路小川的原话叽哩咕噜地翻译过去,路小川眼也不眨地望着山田,山田大佐侧着耳朵听完,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我的,是军人,投降就是投降,我是俘虏,要见你们长官,要有程序,你的,明白?路小川梗着脖子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我不明白!你见谁今儿个也得死,你们日本鬼子不是会切腹自杀吗,怎么着,是自己动手还是老子亲自动手? 

山田说,你没权处置我。路小川勃然大怒,几乎蹦起来,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们,狗日的鬼子们,你们怎么有权杀我们中国的老百姓了?我没权?别忘了,这是在中国,我想什么时候送你回姥姥家就什么时候送你去!山田说,八路军的,不杀俘虏。路小川说,那也得看是什么俘虏了,像你这样,双手粘满中国人民的鲜血,死一百次也不够。投降怎么着,不投降怎么着,以为投降就能逃脱一死,白日做梦! 

山田不再说话,低着头像斗败的公鸡,短短的头发却根根直立。路小川手扣着板机,失去了往常的干脆,枪端起来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几番犹豫,将枪递给小肖,摘掉军帽,边解钮扣边说:这样吧,你跟老子打一仗,打痛快了,该怎么着就怎么办,可现在,你必须跟老子打一仗,不然老子不痛快,老子不痛快,火气上来,就把你们这些龟孙们都毙了,死拉死拉地。路小川一急日本话也上来了。山田听不懂路小天说什么,看他的架式也明白一些,依旧低声下气说我已经投降了。翻译把话译过去,山田摇着头说,不,不行,不敢。 

路小川把军装一脱一扔,说敢的时候的威风哪儿去了?不敢,晚了,孙子,今天你别把我当八路军战士,你就当我是老百姓,你狗日的不是觉得自己能耐吗?你们狗日的蛋子大的小地方也敢来侵略中国,咋现在没胆了呢?动手啊。路小川推搡着山田,步步紧逼,山田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墙角,抬起头来,已是双眼冒火。路小川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弟兄们,把枪端起来,我数到三,这小狗日的再没胆量,就……说着,他把手果断地向下一挥。 

一阵哗里哗啦的枪拴声响,山田望望蹲满一地的士兵说,你说话,是真的?算数?路小川自负地笑了,嘴角轻轻上扬,望着一院子的日本士兵,望着身后的战士们,望着山田说真的,当然算数,你要把我打死,就算你有本事,咱们个人的帐就算拉倒,我的弟兄们绝对不会为这事难为你,不过,中国共[chan*]党八路军对你们的制裁,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山田点头说好,那,我们,算算我们的帐。山田脱下军装,赤luo着上身,胸口上的刀疤粉红,格外入目。那是路小川留下的,望着伤疤,路小川笑了,说小狗日的,今天你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山田握得拳头“嗑吧”作响,路小川又摆摆手,回身,右手食指指着几个日本兵悠远地划了一道弧线,说,你们,一起上。蹲在地上的日本士兵面面相觑,被小肖用枪托子摔了几下,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四个。路小川以一敌五,毫无惧色,嘴角挂着微笑,眯起眼睛看正午如夏季毒辣的阳光,根本不把山田等人放在眼里。路小川说,奶奶的,老子明天就可以听琴了。 

一战在即,势不可免,阳光普照,天地无语。山田喉咙里一声咆哮,使了个眼色,五个人围成一圈收拢。只听路小川一声大喝,右手化拳为掌砍向山田的脖子,右脚踢出,截住山田的小腿,这一式叫做“凤凰展翅”。山田一侧身,挨了一记耳光,腿上中招,身形一矮,几乎跪到。路小川承接上式,以臂上引下化,随即起腿,俯身一个“野马弹蹄”,踹倒一个日本鬼子,然后就地一个“扫荡腿”,另外两个日本鬼子也被踢到在地。紧接着,山田一拳击过,小肖喊一声“小心”,路小川微微一笑,不避敌势,曲腿膝攻,连连击中山田的腹部和胃部,然后一记直拳,正中山田的眼睛,当时就给山田来了个乌眼青。 

山田挨了一记,红了眼。路小川也红了眼,不顾身后,拳头雨点般向山田身上招呼,恨不得一拳将眼前的仇人打死。“吼,吼!”山田大喝,招呼同伙护住自己,一个日本鬼子抱住路小川的腿,牢牢抱住不放。路小川一声大喊,随即弯腰抱住日本兵的背部,一下子将日本兵头下脚上地抱起来,顺势向下一栽。倒霉的日本兵一头撞在坚硬的地上,“啊”一声惨叫。路小川松开手看时,那人已经脑浆鲜血四溢。其他几个日本鬼子被声势震慑住,虚张声势地叫喊着,再不敢上前。路小川踢了眼看着咽气的日本兵一脚,一记“反取元阳”,截拳,压肘,翻转身躯,以腰为轴,腿如车轮一样踢向山田的下巴,山田“啊呀”一声怪叫,捂着嘴巴向后仰去,身在半空,鲜血已经喷出来。路小川接着膝盖前冲前顶,其势如奔马冲踢,连击山田,靠得近前,一记“飞虎食心”,腾空连踢,嘴里大喊:“小日本,拿命来!”山田还没得及抵挡,便已经被路小川一脚踢出一丈多远。 

路小川打的痛快,频频施展少林绝命腿,腿腿击中敌人要害,将身边几个日本鬼子一一踢倒在地,看山本摇摇晃晃站起,快步欺身上前,凌空一跃,身体在半空横踹踢出,迅烈异常,直取山田咽喉。观战的战士们一声喝彩,小肖说这是少林绝命腿里最厉害的一招,叫做“一字金枪”,话没说完,路小川已一脚踢中山田,身体顺势而下,膝盖顶住山田的脖子,提起拳头,一拳拳向山田脸上砸去,一边砸一边说:狗日的,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狗日的,叫你猖狂……被踢翻在地的日本兵扑了上来,摁住路小川,路小川不顾自己,脖子上青筋毕露,疯了似的一拳接一拳打向山田。 

小肖等人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小肖一把拉开击打路小川的日本鬼子,“砰”就是一枪,日本兵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身体就瘫软下去。枪一响,可炸了窝,在一旁本来就提心吊胆的日本兵见势不妙,蜂拥站起来向门外的枪支跑去。随即,枪声此起彼伏,冲到门口的日本兵倒下了几个,于是,再也没有人敢挪动半步脚步。 

鲜血溅得路小川满脸都是,路小川不管不顾,身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经和他无关,他揪住山田的腰带,将其靠在墙壁上,咆哮着,像是一头狮子,一拳打在山田鼻子上,山田的鼻子走了形;又一拳挥过去,打在山田的胸前,山田体内传来肋骨断裂的声音。山田丧失了还手的能力,眼睛、鼻子、口里都是血,路小川并未罢手,一手扶着山田,一手捣蒜一样将拳头捣了出去,一边打一边说着,狗日的,还手啊,狗日的小日本,有本事别投降啊…… 

院子里静了下来,齐刷刷的目光投向路小川,小肖走上前几步,又停住了脚步,像是阻止又像是想要帮忙。 

“砰”,一颗子弹在天空中清脆地炸响,随即是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参加完会议的八路军营长左磊带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左磊赶到的时候,路小川抬脚抵住山田的咽喉,正伸手冲小肖要枪,小肖望着一脸怒气的左磊不知所措。左磊滚鞍下马,快步上前,抬枪顶住路小川的太阳穴,冷冷地说:路小川,回去,我枪毙了你!路小川松开手,半死的山田便倒了下来。路小川看也不看左磊,冲半死不活的山田啐了一口说便宜你了。左磊拿枪的手颤抖着,瞬间忽然爆发:警卫员,把他们的枪,都给我下了! 

那一天晚上,路小川又被关了禁闭,只有他一个人被关了禁闭。小肖被左营长叫到指挥部,说明了一切经过,左磊默不做声,随后疲倦地说了句你出去吧。第二天,对于路小川的处分决定下来了,这个决定不啻于晴天霹雳,令全营的人都一惊,心里一沉。首长的决定是对路小川执行枪决。小肖一听,赶忙跑到关着路小川的房子里,隔着窗户对路小川说,哥啊,别睡了,上边恼了,要枪毙你。路小川并不以为然,说枪毙就枪毙,又不是吓唬我一回了。 

小肖紧张地说这次可能是真的,左营长都掉泪了,不是他的决定,是首长的决定。路小川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来,想了又想对小肖说,没理由,管他呢,一人做事一人当,死也要死个明白是吧,我想见见我老师。小肖劝路小川还是跑吧,别管那么多了,路小川反问:我跑什么? 

小肖只好去见左营长,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想,此事再大,也有化解的办法。可是左营长不在,哨兵说,左营长去了首长指挥部。晚上的时候,左营长回来了,一脸的郁闷。小肖转达了路小川的话,一再求情,左营长始终一言不发。左磊决定不去见路小川,而是对小肖说,我也救不了他了,虽然大家都不想他死,但他必须死,他是为你们大家担当罪过,你去安慰安慰他吧,看他有什么遗言。左磊说出这样的话来,令小肖也不敢相信事实,但他只能心存侥幸地、如实地向路小川转告,并要帮助路小川逃脱,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路小川听完半晌不语,最后摇着头说,老师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哪儿也不去,他不见我就算了,你告诉我的老师,如果真的枪毙我,到时候绝对不能穿军装,那我就穿僧衣,还有,我想,临死的时候,让他给我弹琴,送我上路,我想听听他的琴声。 

对路小川执行枪决的时间定在对县城驻扎的日本军队举行受降仪式的头一天,地点是在县城南门外的小山坡上。那天来了很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人很多,有县城里的百姓,也有八路军的首领,其中还有几个日本人。小肖押着路小川从禁闭室出来,上了一辆卡车。路小川如愿以偿地穿着一身僧衣,头剃的瓦明瓦明的。路小川还在开玩笑,说还是和尚的衣服穿着舒服。小肖心情沉重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还是不相信一个抗日英雄就因为杀了几个俘虏就被自己人给枪毙的事实。路小川在路上不断问,左老师来吗?小肖点点头。小肖问路小川,路大哥,你恨左营长没有救你吗?路小川说恨,不过不是恨他见死不救,是恨他把我拉入八路军队伍。 

到了执行枪决的地点,路小川毅然下车,走到山坡上,背着手面对着太阳,表情攸忽。下车的时候,小肖看见路小川一脸的心安理得,带着贯有的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到了刑场,左磊出现了,脱去戎装,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捧着一张琴。 

气氛沉重,没有人说话。左磊旁若无人地走到路小川身旁,盘腿坐下来,抽掉琴的布囊,调了调琴弦张口说话:小川,你喜欢听什么? 

高山流水,路小川并没有回头,而是平静地说。左磊摇摇头,说小川啊,我是你的老师,又是你的领导,我知道你委屈,但没有办法的事,这可能是命。早之前,桂三的事,我可以救你,那无关大局,我帮你隐瞒真相,你擅自行动,我骂你几声,是怕你出事。可现在,都怨我,把你带进来却又让你受害。路小川说我不怪你左老师,真的,我就是想,若是没有日本人多好啊,我还是和尚,习武向佛,我妹妹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失去家,这小狗日的,哎,他死了没有? 

左磊摇头说没有。路小川一声长叹,说,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左磊说是的,现在后悔莽撞了?路小川摇头看着脚下,仰起头来说不后悔。左磊望着路小川挺拔的背影,心情复杂地说,这不是伯牙鼓琴遇知音的时候。路小川说随便吧。小肖望着师徒二人,忽然有一种冲动。左磊抚了一下琴,金属之声立刻让人心里一凛。 

琴声响起,嘈嘈杂杂,乱乱纷纷,像是人的哭诉,幽怨,悲愤,痛苦,压抑,像风云时局的变化莫测,像中华大地的狼烟滚滚,像成千上万人妻离子散家破人忘的惨状。背对着左磊的路小川皱起眉头,忽然想起自己仿佛经历过这个光景,否则怎么会那么熟悉?是像小时候又闷又躁风雨欲来的夏季的某个场景,还是像看着家园被焚毁、妹妹被日本鬼子杀害之后的那天下午?所有的人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左磊的琴声。小肖握着手里的枪,专注地听着琴声,看着席地而坐的左营长。那曲子里,有按捺不住的焦躁,令人心烦意乱,又在时时挑拨着人,恨不得豁出去一切,又恨不得无可耐合之际脱光衣服一头撞死在坚硬的石头上。曲子里带着诡秘和异常,如天上的浮云遮日,草木皆哀;又如一场大火后的狼籍满地,触目惊心。阴森森,凄戚戚,像在山涧里迷路,抬头不见天日,举头不识方向,跋前疐后左右两难犹豫不决爱莫能助。小肖肝胆俱裂,路小天肝颤弹酸,所有的人都压抑得不可自拔。小肖望着颤抖着身躯的路小川,路小川也不能平静,感觉到传递的委屈,他的脖颈动了动,小肖想,路小川一定是悟透了什么,于是,想回头看自己的老师、自己的领导最后一眼。 

知道为什么死吗?琴声平和下来,左磊幽幽地和着琴声轻声问。路小川回过头来,望着满脸是泪的左磊摇头。左磊一声叹息,缓声说,日本人投降了,你知道,国共两党都在接受投降部队,扩张地盘。国共之战势在必行,而这里,一个县,放眼一圈,是三省交界的九个县,日军达成一致,你不死,日本人就向国民党投降,也就是说,上千平方公里的老根据地就会丧失。 

小肖心里一凉,手一松,枪托不可避免地垂了下去。曲子响起来,悠长清新,舒缓而响亮起来,继而风雷大作一般,夹带千军万马之势。乌云遮住太阳,压在山坡上,雨随时会下。几步之外的路小川望着漫山遍野的烟霭云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路小川闭上眼睛,心无旁骛,静静地享受着最后的、提前到来的琴声。 

琴声,风声,风雨大作,琴声铮铮。琴声里燃起狼烟滚滚,发出金石只声,如号角满连营,如金戈铁马,音乐声中,如有冲锋陷阵的鼓声擂鸣和杀声震天,一股催人发省的力量从琴弦之上激越而出,在半空徘徊,回荡。河山,红旗,闪烁着熠熠光芒的红五星……路小川享受地扬起微笑,仰起头。 

枪响了,小肖心里一凉,猛然睁开眼睛。路小川浑身一颤,路小川只觉肩上一麻。琴声住了,路小川缓慢地回过头,望着瓢泼大雨中收枪的战士。一愣神功夫,琴声又起,琴声大作,像是风雷呼啸,像是风卷残云,掩盖住风声雨声。而路小川的声音压过琴声,压过风雨声,路小川大声喊道:痛快点,再来一枪! 

琴弦应声而断,后面几个日本人议论纷纷。小肖望着左磊,围观的百姓望着左磊,部队的首长望着左磊,在一旁等待的日本人望着左磊,包括执行枪决的战士也望着左磊。只见坐在泥水中的左磊伸出鹰爪似的右手抚摸了一下琴的断弦,身体一颤,一口鲜血喷出,而后仰面倒地。不大会儿,换上一名枪手,等待着命令。一声喝,又是一声枪响。猛然间,天上雷声轰隆,电闪映亮寰宇,那傲立的路小川应声到地,随即,鲜血汇合雨水流淌,流淌过左磊的断弦琴,流淌过洋溢着自信笑容的路小川的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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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革命军人除了一腔热血之外,也有高尚的情感追求,在那个年代,豺狼横行,人们揭竿为旗,草木为兵,英雄奋起只为保家园。很令人荡气回肠的抗日英雄故事。可投生革命即为家,共产党的纪律是铁打的,容不得丝毫懈怠。好文章,欣赏了!

文章评论共[1]个
燎原百击-评论

英雄壮歌,浩气长存。at:2007年12月21日 中午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