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宗在世时,他慑于世宗的神武,亦感念世宗的知遇之恩,不敢忤逆其威严。每深夜,他弹琴久久,望中天的一轮明月,轻轻将哀叹与弦声,随指尖寥寥荡在醉人的月光下。公元959年(显德六年)周世宗去世,他7岁的儿子柴宗训继位。柴宗训年幼无能,每日当他守着发光的座椅,举起手中的杯酒时,都会然然的瞥瞥孩子如水的瞳仁。在他无情的嘴角下,皆为心兴奋的涅盘。
“赵匡义、赵普。”
他不自觉在嘴边轻唤着。看着竹林萧萧的绿叶倾倒,他停息须臾,深深的呼了口气。
当他不在的时候,它们已经存在。
当他不在的时候,它们也许依旧存在。
公元960年(后周恭帝显德七年,宋太祖建隆元年)正月初一,后周朝廷正在举行朝见大礼,以庆贺新年。在赵匡胤等人的指使下,镇州和定州(今河北正定县和定县)的人到汴京谎报军情,道北汉和辽国的军队联合南下,金戈铁马,声势浩大。后周宰相范质和王溥等人不辨情报真伪,心无点竹,急忙派后轴统领禁军大将赵匡胤,率领大军前去抵抗。那时天边微暗,看不到的微笑悄悄在黑暗里绽放,那一丝似乎狰狞的举止处理的如此合情?他拱手轻轻说:是,吾当万死不辞。
浮日如火,他转身刹那,是一个合谋,是一个背叛,是一个苏醒。茫茫部队行至京城东北郊的陈桥驿,他便假借酒醉黄袍加身,发动了‘陈桥事变’。
他们仿佛对峙,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那夜,后周还在歌舞。
对于生于涿州的官户家庭“赵匡胤”,一夜足以。
赢了。
“曾担任过宋州归德军节度使的我,所以国号定为‘宋’。”他傲慢的望着元末皇帝微笑。
政和元年,循五代之旧,建都开封。北宋于公元964年、965年、970年先后消灭了荆湘、后蜀、南汉三地,又于974年击败了势力较为强大的南唐。万事浮云,仰剑长嚎的气魄雄浑,使之终于在公元979年,消灭了最后一个割据政权,结束了自安史之乱以来的分裂局面。也是疆土的辽阔无至,也是战乱的血腥刺激,北宋帝王野心不断膨胀,在九州旷日的持续内战中,太宗重振抖擞,率领雄兵夺取幽州,只惜连年征乱,太过疲惫。披风荡雪无果,终是落的败北而归。此时,茫茫苍野,夕阳西下,地图上披了一层薄纱,显得迷茫而苍凉。
在公元1114年,女真族完颜阿骨打建立辽国。宋朝与辽国的疆界长期稳定在雁门山-大茂山-白沟一线。由于失去燕云十六州的屏障,朝廷只能在边界上广植柳树。然天幕已定,人民和谐安态之意亦随天边浮云跌宕,更因罢免大将李纲等忠臣,使得金兵更加肆无忌惮,终在公元1127年金军又一次攻打开封,并掠去徽、钦二帝及大量财物。至此,浩浩荡荡的烟尘,浮浮落落的世界,终被天神滑入生死册,殆尽于灰尘之中。
历史的一个结,也是历史的一个劫。万事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赵构纵然迁都临安,纵然有了南宋,却也只可向契丹低头,更无曾经的百样雄风。
……
梅雨。
渐大。
琵琶声零零落落,他闻见指尖温腻的气息,也只有万分寂寞的人才会闻到。很久的激越早在空中凝结了,如今是悠扬的冷雨音而已。忽然,停下指头轻抚,仿佛迟疑般用尽全力拨起。‘哐哐’的音节似远似近的在小屋里猛烈的碰撞,昏暗微斜的黄焰照在鼻尖,半身前正对着飘曳白纸窗,窗外事激烈的风雨。埋头闭眼,忽听一声霹雳,白纸瞬息明闪,窗外的夜影夹杂弦声猛然迭起,在隆隆雷声中扭结,在呼呼风雨里透彻!——砰……是弦断了?是弦断了吧。手指伤口的血流过无律的断弦,凝固在了音痕。
“唔!”
窗纸被迸裂的血珠穿破,仿佛许多针眼留在窗纸。雨无情的倾盆而落起来。
哗哗哗……
无力的垂下双手,紧捂胸口。
当一切俄而终止的时候,除了眉上的光?一切都好像不曾发生。如此的静,听得见呼吸,也有寂寞的音节。
“稼轩,该喝药了。”
稼轩?他是谁,为何如此熟悉?他看着倚在门口一脸愁予的女子,怯怯的低下头,凄苦一笑。尔后,仿佛是若干年,他似对着琴弦,又似对着窗外的闪电漠漠道:
“你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叫弃疾。”
窗外又是一阵雷响,女人被亮光轻闪,眼球霎时白茫茫一片,手继而不经意的颤抖。她蹒跚来到他的身旁,正视窗纸的点点殷红,黑压压的天穹,风一阵冰冷——药水顺着指尖落在了断弦上,细细被弦分开,荡漾出猝然的哀鸣。
他低头不语,微微抵挡玉碗。
“稼轩……”
稼轩?如今谁才是稼轩?唉。
“天很冷,你要注意身体。下雨了,别再弹琴了……还是老了你,喝下去吧。”
他回身一记粗鲁的挥舞,打到了她手上的玉碗。深红色的药一瞬间全部抖落在断裂的琴弦上,窸窸窣窣的犹如坠落玉盘的黄豆,尖音回混在窄窄的暗屋里。
男子愤怒的望了她一眼,窗外雨帘依旧缜密,他拾起毛皮衣朝门外走去……
他必是去饮酒了。他总也改不了这个习惯。女子心道,微微抬头。窗纸已风破了碗口大的洞,或许是今夜风太厉害,或许是今夜的风已经无情了。女子凝伫在那一滴滴鲜血时,风把地上的词稿旋起,雨趁机将封面打个尽湿。她大惊下忙然去捡,玉碗从手落地粉碎。她温柔的看着词稿,将它心疼的拥入怀里,封面雨水之冰冷穿过衣衫弥漫在肌肤,她酸酸望着词稿浅浅抽搐,喃喃念着,潸潸泪下。
“忽悠微凉何处雨,更无疏影霎时云。卖瓜人过桥边村。”
扉页这半首《浣溪沙》墨迹渐混,她还犹记,这首词是他嘉泰三年任浙东安抚使,赴任经常山的时候。那时,他意气高昂的唱着这首词,野鸟群飞,柔阳无限。
“夫人,待有朝一日收拾了这就山河,待有朝一日,我大宋河山从新振作。我便与你一起隐居村野,看着夕阳,装作卖瓜人,弹琴高歌,相偎相依。”
泪水也是潸潸朦胧。那时她笑的好开心,她知道自己的持家人,不会被日落而归的朴素农耕所栓牢,她从来便不信有这么一天。二十四岁的时候,她该有的东西都有了,不知道余下的漫长光阴该干什么。可如今,她才发现,二十四岁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
可她还是那么希望着。
就算一开始便没有希望,至少有这么一句话,有这样的盼头,就够了。
她知道会醒,醒来时也许三月的梨花,会淡淡从枝头销落吧。
可——她不愿。
“稼轩,稼轩。你总是这样,总是承诺的多,做的却很少。”
女子抬起花袖,掩泪长叹。梧桐在窗外被劲风破裂,叶依枝头,似要被卷去。她浸在面额的珠水,已然分不清是泪否。
“稼轩……”
轰轰!雷响,白闪,光亮。风月倏而漫卷猖狂,呼呼撕破所有的窗纸檐台,仅能看见幻影移动。盈盈的烛光在角落被摇曳的厉害,怕是连这点光都不愿陪她了。
“稼轩。”
心脉一阵绞痛,痛苦闭着眼睛掐着手指,又松气低头。微瞑的目光零落在何处——琴旁是玉碗迸裂的碎片,碎片光色落在了一片草纸上。愕然,缓缓伸手卷起。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沈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弹到此,为呜咽!弹到此,为呜咽!
一阵悲笑,风中飘摇。
难道我在你的身边还不够么?不够么?
算了吧……你呀。你终是不愿罢官,你终是一个好臣子,但古往今来,每一个好臣子,都不是一个好丈夫。夫君,也许若干年后,史书上会有你的记载,但不会有几人知道我,更不会有几人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我生虽无名,但便死也是无怨。
几番风月……几番风月。夫君,我不再逼你了。
轰……
这雨该是停了。
女子泪水盈满双睫,合纸含笑。窗外朦胧的灯影在百家里摇摇烁烁,虚无间的雨仿佛已经暂歇,只是岑岑的迷雾遮盖了前方。她仔细听望,依稀听得看不远处的酒馆,依稀听得见酒香深处歌舞虹霓的宫乐,也许也能听见他敲打着桌板,唱着《破阵子》,唱着沙场秋点兵。
凝神。呆呆的望着迷雾发愣。
“其实我都懂。你怕老,你怕我提起老这个字。”
女子阳光忽然凄厉,从门外冲出,抄起堂内的白霜剑,一脚踏入路上凹凸湿粘的泥路,蹦起的泥点她亦无睹,晃尔向酒楼冲去。
哐!
“杀贼、杀贼!”
飘灯楼金光四溢,印的人手与脸色俱为橙黄,七彩棉纱横竖交集,一派眼花缭乱。舞娘随音律献姿只为他一人,弥散这蒸蒸的就热气。
果然是醉酒呢,脸儿红通通的,耳根也熟红了。暗笑。
醉酒后的他无力的举起箸激昂大语:“杀贼!杀贼!”继而在大叫中傻傻疯笑:“杀贼,杀贼!”
她白白的牙齿,死死咬着红唇。即使到了这里,你还是这样,你还是!
“那我就成全你!”
她怒吼着把剑摔出,剑银白色的光闪过他的双眼,剑从古到今的重量压碎酒壶碟盘,倒插在剑桌。舞娘都哑然一惊,大惊失色,不经顷刻便逃得无影无踪。
“呃……你是妻子?”
他朦胧痴语,恍若隔世。
痛苦是单调的,不过只有那几种,像血型一样可以列数出来。女子转身看头上的迷彩,也许她知道,今晚的痛苦终于有了沉淀。
他酒醉般看着熟悉的女子,晃晃悠悠用力拔起了桌上闪闪的剑。那一瞬,时间凝固,鬓发萧萧,他所剩的只有无尽惊讶。
错。他不是剑!
它是绕带湖宋孝宗十一年羁锁的义,是斩首义端的义,是1162年与耿京,贾瑞一起归附的义。也是那是二十二岁挥舞着旗帜,率领两千抗金的所用的义!
他满是苍纹的病枝头抚摸着它,闭目如饥似渴的听它呜呜的鸣叫,依稀记起父亲辛赞,依稀记起北宋的豪华,依稀记起破碎的南宋。只是他不再愿使剑,也不愿在练剑。几度罢官几度眠,如今的宋朝不再重用于他,也曾想过这辈子再不去官场。
便纵是去了,又能如何?
“我也省的挂心,你去了也好,稼轩。”
女子轻启的朱唇,打断了他的沉思。见他不语,女子拾起地上舞娘的琵琶,扬扬高唱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稼轩?不错,我叫稼轩!这首歌,这首歌——
猛地回神乍起,手按长剑,仿佛回光返照。起身的霹雳风动了剑上的红绡,他傲然视起四周,眼神如当年金戈铁马,披待金银寒甲的大将。
歌声与弦声渐停,唯有最远处的角落,余音还突兀着:可怜白发生……女子凝视了一会,假假的笑起,是嘲笑?是悲笑。
“呵。他终究还是回来了,总比醉鬼好,总比病鬼好。”
他步履沉重的走过来,撩起她的长发。窗外迷雾消歇,斜风刮着梧桐叶,竟有淋淋沥沥的交织下起毛毛细雨。
“成亲吧。我给你一个名分!”
成亲?她千千日日的守候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一起卖瓜,待手指附上琵琶,长发浮在丝弦上,她轻笑。终于期待到了今日,却也终于失去了一生。
她不想说什么,也实在忘记了语言,于是只能凄苦的摇头,淡淡的摇头。
“快走吧。我等你回来,记得在这添寒的日子里,多加些衣服,不要——”
话为毕,琵琶声急,掩饰了哽咽嘟诺。
“……”
踢剑转身而去,无一丝瑕疵,果然是年轻了些许呢。
雨帘慢慢飘摇,女子望着烟幕匆匆的影子,不自觉泪眼婆娑,霪雨霏霏。那年相识在荷花亭时,也是这般光景,也是这般离去,只是不似那年相识的滂沱,也不知他会不会再次对来。
弦乱,风淡。犹豫了须臾,她终于明白,她深爱着这个不是好丈夫的男人,她亦会矢志不渝的等待着她的归来,无论天灾人祸,她都要在这里等她,直到骨灰无存。那时他也许会很老,也许宋朝也会安稳下来,那么他们就可以一起归隐秀丽的山林,一起耕田种瓜,做一个快乐的乡下人。
她泯泯红唇,陡然换去音律,此调铿锵有力,哗哗拨动琴弦,向已经消殆的背影远远弹去: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稼轩停住急步,回头大声吆喝道:
“金缕曲!?”
女子望着被夕阳照懒的红山,莞尔一笑,淡然回应。
“不,是贺新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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