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耳,教人们抖抖记忆中的尘埃,拾起田垄间的镰刀,向着峻峭的山峰,那地平线的末端,遥望。
硕果累累的大树下,人们在休憩。他们抽着烟,嘴里喷出缭绕的烟雾,绕着他们精瘦黝黑的皮肤袅袅升腾,翩然起舞。这难道就是他们原原本本的真么?浓挚的秋风扫过溪流,擦出了萧索的声响。我想起了祖父,那个略略驼背的小老头。我想到祖父在世时带我乘勒勒车的情景。是的,我应该是嗅着祖父的烟味长大的孩子。可我却不曾抽烟,抽烟于我来讲是一种奢华的享受。小时侯我趴早干草垛里,听祖父唱《神水歌》,嗅着祖父的烟味,是多么惬意幸福的童年啊。我记得躺在勒勒车上,仰着头,睁着朦胧稚嫩的小眼睛,望碧蓝碧蓝的天穹和洁白无暇的云朵,思维顿然像脱缰野马般在心底勾勒出故乡的种种景致。童年的我就是这样对万事万物感到好奇。我喜欢盯着祖父的背影呆望,慢慢地,我就能睡着。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往往祖父就抱我下车了。祖父的手爬满岁月的沧桑。我不晓得祖父的内心世界。每当他带我赶市集时,我总能从他苍老的眼神中发见忧郁、愁苦、祈望……哦!我终于不晓得祖父眼神中的秘密,小小的年纪,又怎样能揣度老人的心境呢?一场绵绵的冷冷的秋雨从茫茫天宇飘摇而至,老渔者倚舷伫立,高远的山群呈现一角的冷色,凋零的荒野,偶有灰黑的倦鸟作无声的飞翔,故乡就这样沐浴其中。秋季,总该是好好地静静地记录生活的时节了。但是,祖父却总是抽着烟凝视冷色的远山,像父亲一样的,父子连心呐。也许,我也应该望着远方,鼓足勇气朝着地平线走,走,走!谁晓得一轮滚圆的太阳徐徐升起的地方,藏着乡里人匪夷所思的妄想?如今,还是那座巍峨险峻的大山,宁静的白月光洒下一个个静谧的夜,却少了我父亲嘴里喷吐的袅袅烟气。溪水潺潺,一袭冷冷的秋风抚过水面,两边的枯树林在伴唱。人们依旧那样朴实地生活,缝衣的,洗碗的,聊天的,抽烟的,却都没有改变。你瞧,刚才男人们嘴里的雾气,慢慢地化作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中飘荡。要是昨晚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儿,他们,她们,就会在农忙闲憩时你一句我一句的高声臧否起来。一切都是自然的,习惯的,毫无一丝一里的雕琢色彩。他们的心中多么朴实。那就是素色的人生,一点的歪念荡然无存。我骄傲、自豪、欣慰、幸福、感动。于是,我借一树的鸟鸣,远行的父亲,淡雅的风韵,在心底呼唤:故乡,我爱你呢。
我爱故乡那般像在孕期的母亲的手,抚摩自己隆起肚子里的孩子;我爱故乡一方朴素淡雅的沃土,虽然简朴,却是那样的感人,熨帖;我爱农人们,爱他们苍老的手,能创造财富的手,生命的手。他们一代又一代地扎根在故乡的泥土中,将自己的家族,完完全全地掩埋进故乡最深最深的地方,最后,成了“百年树人”呢。暮秋时节雨纷纷,我躲在茅草屋内侧耳倾听。一窗的世界,那夕阳的低语,火热的语言,像在咯血;清瘦的风尘,夹杂着柔柔的情绪,踏露而来。我那锁进桌子里的日记本在记录着故乡的点点滴滴,滑动的笔尖肆意地窜动。
……
我长大了。我开始有淡淡的胡须毛,突起的喉结,粗糙低沉的嗓音。而,故乡还是故乡,溪水还那样潺潺地随季节里风而去,远方树林间轻韵的笛声还在回荡、飘零,等待我的发见。祖父祖母的坟头依旧有杂草丛生,一声幽怨的泣血鸟啭,在高大壮实的榆树中陪伴俩老。只是,在冷落的窗台上,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在默默地记录人生记录岁月风尘,栉风沐雨。
……
我的血液凝结着故乡给于的热情、体魄与性灵,和故乡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跌宕,同在一个神奇的世界中记录。有时,我觉得回忆起那远逝的童年,真有些能牵引着自己潜藏的情感,让久积在心底的微妙的感受通过流泪的方式宣泄。于是,我明白了什么才称得上幸福的童年,什么才叫作诙谐有趣、憨厚纯真。我真的不想长大,恨自己非得要做一个会成长的感性动物。一个静静的夜晚,浓重的雾气笼罩在广袤的田野平畴,我披着厚厚的棉大衣踱到了溪边。夜凉如水。遥远的夜空那儿茫茫的浑浊一片,好像是那么一丁点儿的月色隐匿在黎黑夜云后,把凋零残落的星光吞噬。我渐渐地感到深沉的孤寂。偶尔,蜿蜒的山路那儿呼啸而过的农用机车会不期然地打碎这种宁静,我望着远去的机车,耳畔渐低的马达声,告诉我,你将永生贮藏在故乡。这样的异想往往是可怕狰狞的,幸好哪家院落里匍匐着的狗儿发出猖猖的犬吠,将我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我就这样爱上了犬吠声,以及许许多多牲畜的叫唤声,那是单纯的乡土气息,那是农家特有的文化韵味呢。深秋的风还在更年期,她时不时地变换着方向,那种脾气我是难以琢磨品味的。溪水那儿一片宁静。我背着双手,像暮年的老头儿相样深沉地感伤着往事。咳!我想到了多年前遥远记忆中的午后。我未曾这样与凉的甚至寒气蚀骨的水亲昵,那样容易害病呢。年少时就不怕啦。那时心中怀有一个自己以为的伟大的温馨的梦想,在这个可笑的梦想中,没有渺远的天宇,也没有闪耀着星辰的夜空,一切是纯然的色调。它拥有故乡的特有的粪味儿和绵绵的雨的气息,仿佛是一种天籁,一种雅雅的韵味,是超越自然界一切生灵的孩子的想象,勾勒出我最本质的灵魂。
如今,成熟反将这种单纯的心境颠覆了,这纯乎渗透着几许悲凉了。一年,两年,三年……一晃间,竟是十年的工夫。掐掐手算一算,也只是转瞬间的光景。徒然地飞堕,终于使人备感岁月流逝的无情可怖。然而,世事万物都得遵循自然界的法则,连小小的青草尚且如此呢。那夜,我失眠了。我依旧在祖母祖父的坟茔旁落了一阵泪,后来在破旧的小庙里菩萨像前祷祝,希望安慰自己的灵魂。咳!我到底是信佛了!……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的那个和尚在将故事呢……”
我不断地回想母亲给我讲的故事。我尝试用记忆的温度烘热肌肤,可惜未曾奏效。我的心仿佛是寂冷的,却又暗藏着巨大的能量,只是我把它彻底地在心间否定了。我无法想象岁月是如何让自己在十年寒暑中充溢着欢乐、自豪、寒心、洒脱、愁闷、痛苦……惟有在此时,被哪里传来的幽幽的静静的声响给出卖,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惹得老渔者忿忿然地说,哪家的孩子当“夜猫子”喏?风有些吃紧,催逼朽木四周的残叶败枝踏上黄泉路。破庙里的墙壁上爬满了清幽幽的苍苔,空气的湿度时不时地侵淋我的骸骨,我得立刻离开,否则就会害一场大病哩。我可不愿意躺在孤寂的床上呻吟,仅管有温暖诱人的被窝,可我并不是贪睡的人。哦!那该有多痛苦!走吧,走吧。抛掉谗人的记忆,踏出破旧的庙宇,将墙角缠绕着的蜘蛛网拽破,揉作一团,重重地一抛,尔后,掷地有声。(这声音只是一种意想、揣度、魔幻。)瘦骨如柴的烛光,在宁静的秋夜中张狂。我该去什么地方呢?回家?去做春秋大梦?可笑!午夜时分,悠远旷达的晚云笼罩在故乡的夜空,静谧的山林中,隐隐约约地传来清脆的笛声。我被此时的景、物、声给彻底征服了。我自然地合拢双眼,仰头倚靠在一可高大伟岸的槐树下,手中把玩着枯草的魂灵。那棵枯草的命运令人感伤。我试图以自己手掌心的热度温暖它,然而,它终究是敌不过岁月的磨练,它老死了。它变得枯黄枯黄的,我低头用眼神可怜哀叹祭奠它时,竟恍然间觉得它和故乡的命运有着某种程度的契合。但是,我却咂摸不出来其中的秘密与联系。最后最后,我竟天真地认为这是天地万物生死的宿命,是自然法则不可更改的事实。哦!苍凉古朴的秋风飘过树丛,揉搓着午夜,书写呼呼呼的声响,将它们描绘得灿烂辉煌、天旋地转。渐渐地,可恨的睡意袭临,我抵挡招架不住。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难得的午夜,一个可以静心静气思索人生思索故乡思索父母亲人的时光。哦!也许,我会去敲门,敲谁家的门呢?他们还在酣睡打呼噜做大梦呢。咳咳!去墓地吧,谁告诉我的?像多年前那样么?但是我晓得此行必得落一阵泪,感一阵伤的。好吧,去给他们扫扫枝条,理理枯草吧。这就走!……
母亲,母亲。我情不自禁地唤起来,语调是那么温馨那么自然纯洁。我害怕自己会和母亲分别,说不出这是为什么。故乡的溪水缓缓地流淌,它似乎永远不停歇。那样的执着,那样的渺远,那样的坚毅,却实在无时无刻不感动着我。一个人要学会思考,像山像水像落叶去思考。我喜欢独自思考周围人事变迁;喜欢对着遥远的山群凝神。这样始终能让我的心境保持开阔旷达。记得祖母祖父还在人世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带我到深山老林里去砍柴、采草药、拾梧桐籽等等。因而,我能认得许许多多的花草和树木。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地,自己愈来愈成熟。上学读书给了我丰富的知识,让我明白更多做人处事的道理,促使我能辨证地看待事物,思索人生。从记事那天起,我就注定要蒙上故乡的影子,故乡的荣光……渐渐,我开始迷恋于捕捉人与人之间最细腻的感情。于是,我比同龄人懂得如何把握人生的每一秒,每一分,每一时……我从不自命非凡,我秉承了故乡诚实的可贵品质。我没有多么显赫的家境、漂亮的衣服、快乐的童年,甚至那可怜的愉悦也只是短暂的瞬间。我的生活不富裕,但它确实是殷实、满足,平凡、有血有肉。故乡啊,那无私的抚慰,像母怀般的大地旷野,清澈的溪流在静静地流淌,正如我多愁善感的敏锐的心那样。
坟地笼罩着皎洁的月色,依稀间,点点月光爬上横斜着的石碑,紧紧地贴在模糊的字迹上。夜深后,四周突兀地静。我习惯独自在最幽静的坟地漫步。渐黄的树叶在风的摆弄下,活像披头散发的妇女;远远的那片漆黑,依稀间,仿佛是隐隐约约地传来优美幽静的萧声。就这样,我的心渐渐朦胧起来,在夜深人静的坟地,悄悄地丰腴,成熟。也许,我真的是很幸福的。因为,故乡那真挚的抚慰,化作阵阵飒飒的秋风,吹过我的肩膀,吹过我的额头,吹进了记忆的深处……哦!我年轻的心仿佛被什么潜伏着的动力所驱动,我止不住激荡的呼吸,一记重甩手,笨拙的锄头深深地扎进泥土中,留下了遥远的祝福和我奋然向前的梦想。我自信地抬头,那遥远的故乡梦哟,在连绵起伏的山群中,在乡村哲学中,在父亲的脚步中,渐渐地纯净起来。然而,小雨淅淅沥沥地弥漫开来。夜,也变得惨烈,阴沉,如毒蛇似的蜿蜒……
走出坟地,迎面而来的竟是恐怖万千的“鬼风”!……
时间在流泪,慢慢地流失。我感觉自己渐渐失去了原来的童真,失去了童趣和对生活,对故乡美好的向往与寄托。小时侯,我和家门前的伙伴们一齐爬树,采果子吃,嬉戏的憨笑声似乎还清晰如昨。树叶沙沙作响,在耳畔回荡。然而,此刻在我耳边里肆虐的竟然是凄厉的“鬼风”!我不敢相信。我知道,那遥远伟大甚至是谗人的梦想和抱负,对于穷乡僻壤里的孩子,究竟只是一种奢望,一场醉人的梦罢了。咳!悠远的寂寞,恍然间袭上心头。记忆中怀念的足音,踏着生活的音阶,在飞翔的思绪里奏响——喜、怒、忧、思、悲、恐、惊。渐渐地,飒飒的秋风停歇了,绵绵的细雨也识相地止住了,一切都抛进旷世的宁静。我迈开步子向溪流上的古木桥奔去。祖父曾告诉我,那是座已有百年历史的古木桥了。我默然地站在桥上,站在桥的边缘,扶着桥的栏杆,对着茫茫的瀚宇凝思。啊!今晚没有皎洁的月儿,可是,可是,我心中有月,这就足够了。我不晓得这座古木桥是哪时候造的,造它的人是否也是故乡人呢?祖父没有给我讲,祖母也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所以,古木桥永远深藏着秘密。记忆中,祖父背着我过桥时,总会停一停,然后呢,抚一抚我的脸,说,好多年喽,也长青苔子啦。古木桥也有它自己的哲学。这不是我说的,是故乡说的。
夜,一笔冷色,是谁书写着一段古典的铭文?遥望那深厚的天空,在庄重的秋色下,古木桥下无绪的杂草在风中左右摇摆。桥的两侧栏杆上爬满了青色的苔子(苔藓),古老,湿润润的。远处幽暗的树林里飘来了桂花的芳香,慢慢地,我感觉自己融进了古木桥,融进的大自然,融进了故乡的麦田,欣然地醉了,醉了,醉了。风,徐徐到舔着我的脸颊。于是,我感动了。蓦地,我想起了一首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噢!我就快要流出激昂感动的眼泪了,一眼望去,那稀稀疏疏的树林被一流苍劲的秋风带走了往日的繁盛。往日中,天幕里时常有淡淡的月,映着秋水依人般的俏皮脸蛋,缱绻着。云霏山暝,雾霭气瘴,山啊连着山,水啊舔着水,人啊想念着人呢。风,萧萧;舞,茫茫。故乡里的山群、花草、树木……晚风拂过成熟的稻穗,我感动得不是滋味。罢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一只夜莺悄悄地擦过夜幕,留下一片宁馨。……
-全文完-
▷ 进入刀庸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