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在偏远山区的农村,实在是见识不多。小时侯听说有种机器,可以看见在深圳讲话的邓小平。人们说它叫“某某影”还是“某某相机”,十分的神奇。我不信有这东西,假如那据称“科学”者真那么厉害,就不应该也用不着去盗那样的版——奶奶给我讲过,有一个叫孙悟空的英雄猴子,在与神打架的时候,曾被一个可恨的大胡子(验证)用镜子偷见过——这镜子不也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人么!
有一年种烤烟,村里很多人发了小财。人一旦满足了些东西,就意味着有些东西仍不满足或有新的东西需要满足。村里开会商定,准备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请人来放几场电影,地点就选在我小学的操场上——我奇怪,难不成真有那样的事,要不那些大人怎么搞得如此认真。之后去问父亲,得到了同于我的猜疑的证实,我也第一次知道那东西叫“电影”而非别的。
中秋,天还没黑,操场上就陆续来了人。先是成群的孩子,他们是没吃晚饭就来的——因为在农村,天还不黑就吃饭的几乎没有——相当的有“敬业精神”。我也如此,还被母亲骂了一顿。不多时,大人们也来了,他们比孩子们更具有的是“专业知识”——他们提着长凳,拉着抱着或是扛着不会走路不愿走路的孩子,有的还牵扶着老人。三两家一起,来到后以最快的速度占下最好的或剩下最有利的位置。然后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瓜子,茶壶,扑克等——许是因为中秋,应该如此,许是他们本就怀着某种精神来的——之后,女人们打牌,嗑瓜子,嘻嘻哈哈;男人们抽烟,喝茶,聊天。偶尔的女的伸手向男人的手里抢杯茶水,男的让女的别罗嗦,女的骂男人小气。能跑的小孩子都放了,太小的,他们就弯在母亲的怀里或父亲的臂膀中。我们一般年龄的,就在人群里,旁边的房前屋后,幽暗的竹林中藏猫儿;或是空地上跳橡皮筋。
不觉中,偌大的操场就被塞满了,比小镇的集市热闹。一阵阵传来乡下人特有的粗爽的笑声。
为了打发看电影之前那漫长的时间,我们玩遍了所有会玩的游戏。最有意思的是“过家家”——这也许所有农村人小时侯都玩过。我们照着所见过的大人结婚的模式,找一个新娘,一个新郎,还有双方“父母”,以及一些前来吃酒的亲朋好友,共同组成游戏中必需的成员。我们十分的认真,那种认真的劲头是做任何事都没有的。我还记得当时编的歌儿:
咿咿呀 咿咿呀
小娃娃 过家家
新郎从田里
采来一枝花
送给新娘小夏娃
新娘羞红了脸
低头咿咿呀
新郎乐得笑哈哈
露出兔子牙
咿咿呀 咿咿呀
小娃娃 过家家
村头植亚麻
村尾种黄瓜
我们养了鸡鱼鸭
过年回娘家
娘家住在青山外
天天洗脸又刷牙
盼个胖娃娃
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歌儿有什么样的作用,却只管想象着那种平淡又朴实的美好的画面,唱着,跳着,沉醉着,似真的在祝福,在期待……
过一会儿,更加地热闹了。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赶了过来。有很多人只能站在操场以外能够站人的地方——他们不可能带着凳子来。许多人只有相互搀扶,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一旦有人支持不住,就得一片跟着踉跄。此时,村头响起了马铃声。只见一个抽着烟斗的老头赶着马车悠哉悠哉地向村里驶来。他的马车是很简陋的那种,没有什么顶棚,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还装了三四个大木箱子。大家便都知道这老头是谁了,于是,所有的游戏结束——女人们不打牌了,男人们不喝茶了,小孩子们跑到父母身边。片刻的宁静,似在注视着神的到来,无序却庄严。他的马车将到之地,立刻变成了夹道的巷子。老头把马车停在操场的一边。村长和老头握手,递烟给他,然后说些客套话,又叫几个年轻人帮他把箱子从马车上搬下,抬往操场靠前靠中的地方。那地方本来全是人,现在却可以在瞬间空荡!紧接着就是农村特色的群众性骚动:所有人都往那老头的方向挤过来(小孩子们更是跑在前面),他们大声地说话,对那些神秘的勾起他们好奇心的箱子啧啧地叹着;那些小伙子们,趁机往女孩子多的人群里蹭,不断地吹口哨,有时候几个大伙子逗得人家女孩满脸通红,自己几人还屁事也没有地大声狂放地笑……
夕阳渐渐地下去,山坡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缕淡红。这意味着天快黑了,一个让人欣喜若狂的时刻即将来临。此时人群又沸腾起来。
老头熟练地以最惯常的动作,在操场前方的土墙壁中央挂起了一块长方形的灰白色大布。那布的质地跟帐篷的布差不多。他把箱子打开,取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来,然后把一个箱子放平,把长着长脖子大眼睛还可以挂两个大耳环的“机器人”站在箱子上。人们说,这就靠着个家伙把电放到那块布上,就有影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奇怪,一块布怎么能挂那么多的人呢?他们还可以在那块布上做任何的动作——杀人,放火,或者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视众目。更奇怪那长着大耳朵的小脑袋,竟能从眼睛里射出如此多的人物山河。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不可遇的神仙呢!
果然,那老头把一根线插在预先准备好的插座中,一按开关,一道白得刺眼却带着淡青色的光从那机器的眼睛里射出去,被砍在了挂着的布上。老头的手转动着那机器的脖子,让射出去的光刚好照完整块的布。于是,许多的人,特别是小孩,把自己的手比画人各种形状,放在“眼睛”面前,他们看着银幕上自己在杰作,吃吃地笑,奶声奶气地叫自己的父母看,要他们在自己的同伴中评出个一二来;稍大些的,却更有“艺术”才能,他比画出来的东西总是让人笑着骂他无聊或扯淡。我的眼睛却聚中在老头的手上,看他以怎样的动作,来决定那些山水的大小与清浊,来控制人们演绎生死悲欢的视觉舞台。
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焦距早已经调好。一个神圣的时刻来临。这样的时候,最让人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老头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包括他轻轻地拿起一盘带子,慢慢地将它安装在机器的“耳朵”上——在我们的眼里,它能使我们的激动更胜于朝圣者见到神灵时跪拜后得尝所愿的欣喜。
高[chao]从此开始,一切的喧闹戛然而止……
电影确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它能记住被人们遗忘的片段,它能重复所有不可能于生活中再现的语言和动作。它如同一页活的历史:80岁的老演员可以看见几十年前自己是多么的英勇如何的多情;20岁的新秀可以发现银幕上自己怎样的潇洒何等的美丽。只要放映者愿意,毛泽东可以在这布里吃上千次的红辣椒;日本人可以狼狈地挥几万次的白日旗。或者,它能唤起麻木的人对于某种东西的清醒或追求,使乐而未极者生忧以免悲,忧而不振者弃忧而得乐。总之,它能让人把自己的情绪放纵于一个梦幻似的景象中,并且让人回到现实之后生活在一个正常的轨道上。
然而,这些对于大多数农村人来说是没用的。大部分农村人只知道,我哪天应该去砍柴,哪天应该去挖地;只知道犁是什么形状的,锄头把要多粗多长才合适。根本不会去想什么是电影,不会知道一场电影有多长时间,更不会知道电影有什么样的用处,那些复杂曲折的故事——编剧煞费苦心写出来又经过导演以及工作人员们精心制造出来的东西(或者他们制造的初衷是想着让这部影片产生某种社会功效的),这些文化工业产品,在这样的农村人这里第一次处在了无能为力的尴尬中——这样的农村人,只知道那块布上有许多的小人人在跑,在跳,在打打杀杀,花花绿绿,光怪陆离。他们只觉得,这东西比花灯好看些;他们会说,这电影很好,但倘若你问他为什么好,他是绝对回答不了的。当然,他们会发出自己的疑问,比如我一个姑妈,在第二次放映之前那个影片时,她指着里面的一个战士问我:“阿二,那个人昨天不是死了吗?怎么现在又活了?”
农村人看花灯十分的认真,而电影比花灯好看,更能让人专心了。于是,中秋的圆净之月在山村里第一次被遗忘。
我觉得那块布是很坚强很宽广的:比男人的心坚强——男人可以在刀光剑影里笑傲江湖有骨有气从不低头,只因他们坚强,然而却经不住美女的几滴眼泪——美女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杀手,所有的英雄注定在血海中纵横却在情场上被美女征服;比女人的心宽广——女人可以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不顾一切甚至不择手段(三角恋当中通常如此),她可以心血来潮就无故迁怒于所有她觉得应该惩罚的人。然而这布,任凭你多少英雄男人杀来砍去,或者炮轰枪扫,随便你多少痴情女子鲛绡湿透或者怒目横刀——更何况它还能容纳世间所有的事,甚至包括大地、太阳,以及整个宇宙!我觉得这并非属无情冷血之类——心有万物方能如此,心中无物更能如此!
一阵风来,美人光滑的脸蛋起了褶皱,英雄冰冷的刀剑折成两段,巍峨的高山逶迤的长河均被撕裂……当风吹过,一切又重归完美。这是电影的魔力。现实中没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如同现实中没有人是魔术师——只有在以特定的场景特备的道具为前提的的条件下才是,此时他能把人放在柜子里,用刀子无数次地捅,然而被捅的人照例看着他挑衅地笑,他便更加疯狂挥动着尖刀;或者,他可以不眨眼地用切割机将睡在桌子上的人切断,脖子、手臂、腰,甚至脚跟——体无完肤,血肉模糊。我们却为他们的一举一动惊恐。等到事情过后,心跳平静下来,我们才会恢复理智说那是假的。电影亦是如此,它也是一种谎言艺术——演员的泪水在固定的时间里流下;照例要响起的歌声;预先被安排的生活;被设计好的情景——两个小时,生死悲欢,情感纠葛。有人在120分钟里活了一辈子;有人在120分钟里几回生死。
然而,我们明知魔术师表演的一切是假的,却愿意花钱上当。有电影必需观众,我们愿意充当这不正当的商业运转中的一环。为何如此?只因那假的东西能够给我们在视觉上或精神上得到满足。倘若我们看着魔术师真正杀人却无动于衷,那便只是行尸了;如果电影过于真实,那也不叫电影(它只能接近真实),我们是感动于它影射的到生活中真实的东西,它触动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情感。所以,我觉得我身边的人俗,老土,他们只知道看着看着笑几声哈哈。我甚至鄙视他们,觉得自己在这样的人群里掉价。
电影仍在放映,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格外地认真,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银幕,不放过任何的镜头。至极,会随着电影忘记了现实,假使有人的头在前面挡了一下,便觉得很扫兴甚至想骂人家。因为人多,我们常常会被不经意的打扰拉回到现实中来,关于电影内容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杂糅了些与电影无关的东西。如果过了很多年很多年,我们也许会惊奇地发现,这些东西甚至比电影本身重要——多年之后,电影成了记忆它的托词或标志——人们会因为这场电影而想起,谁踩了谁的脚,谁扯了谁的头发,然后又想,后来的日子怎么过的,经历了哪些好玩的事情,最后,不禁问自己,是否还知道那些人在什么地方,他们过的怎样——接着便陷入了有关沧桑呀时间啊人事啦很多很多近乎哲理的沉思中。
看露天电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由于本能,后面的人会渐渐站起来,想方设法把自己融入电影的花花绿绿中。他们有的把孩子骑在自己的肩上,有的干脆站在凳子上——很多人在一起以不同的方式做同一件事情,最后的结果是,本有长方形雏形的人群,变成了不规则的椭圆。一旦有人站立,必然导致后面的人也站起,像会传染的呵欠,从点到线到面,最终仅有前面几排被围在中间的人依然坐如钟。
可少部分的人却不一样,他们要融入的,不是花花绿绿,而是快节奏的曲折的情节中,是编剧设计的骗局里。这是值得高兴的,由此证明这少部分的人比之前所说的大部分人懂得欣赏。然而,让制造商失望的是,这部分人除了知道犁田耙地外,也只知道如何增加收入来维持物质生活——还不到精神享受的那个份。所以,他们不会去思考,看完了就看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影片缔造者的算盘落空,电影的内涵第二次在这些农村人这里变得无能为力而尴尬。
胶片断裂,人们趁着修补之机伸懒腰,抽烟,上厕所(上厕所的人在走的时候是要吩咐旁边的人帮看好位子的),或者抱怨胶片断的不是时候,要么拿着烟头去找石缝里吵闹的蛐蛐,要么评价电影中的人物如何如何的好,怎样怎样的坏(我记得那时候自己判断人的标准也就两种:好人或坏人。大概很多大人也如此,因为他们交谈的时候总是问“这是好人还是坏人?”)总之,农村人和农村人在一起,闲下来的时候是不能不说话的。农村人的朴实和豪放大多体现在他们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粗话上:“我日他妈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坏啊……”“那杂种没长毛的,当汉奸的鸟人……”
第一次看电影,注定了我要成为一个影迷。对于好的电影,它的美丽在于,让人看了之后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红高粱》、《我的父亲母亲》,这是我至今记得的在这操场上放映过的电影。特别是《红高粱》,奇特而巧妙的叙述将人在客观与主观的虚虚实实中带如那荒凉而神秘的世界:红色的太阳,红色的酒,红色的血,红色的大片的高粱;朴实的人们自发组织武装保卫自己的家园;通过野合发展的爱情故事——这些未经雕琢的原始生命意识,对民间世界的直接观照,这些自然世界中的生存斗争,体现着一种对生命的崇拜,一种博大的人文关怀。于是,我记住了张艺某,记住了莫言,还曾经立志也要写个小说来改编成电影。
我晚上做梦也会梦见那些红色的东西,太阳,酒和血,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色的高粱。我开始觉得,激情也应该是红色的,农民也应该是红色的,所有的有旺盛生命力的东西都应该是红色的。于是,我也想把自己变成红色的,便找来了家里压在柜底的一块红布披在身上,对所有的人说我要重新做人——其实自己也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重新做人”。父母慌了,以为我得了病,忙叫奶奶来帮我喊魂——奶奶是喊魂的高手,村里有人生病什么的都来找她。奶奶准备了道具:鸡蛋,糯米,还有红线。我本来是想逃避一下的,因为觉得可笑。只是由于全方位的监督和重重压力,最终没逃得成。父母都不看电影了,在家陪着。奶奶在天黑之后站在门口神秘兮兮地念经,一会儿拿个碗盛上水,再拿双筷子在里面搞着,嘴里边念,等念到筷子站住了,她就破口大骂起来。完了之后,他们让我在手脚上系上红线,我高兴的不得了。
父亲宣布从今天起不准家人去操场上看电影,说怕我再犯病。我百般无奈却也别无他法,听见人家吹口哨或者成群的人从家边叽里呱啦地去操场,就有种失落的感觉。
再过几天,没有口哨声了,也不听见成群结队的人的吵闹了。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我有种说不出的恐慌。在确定是电影放完了那老头已经走了之后,父亲说可以让我出去玩了,我却突然空虚了下来。我努力想象着那拉着木箱的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村口的样子,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曲终人散,操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那些蛐蛐又肆无忌惮地叫了,再没有人拿着烟火去寻它们!我说不清自己失去了什么,是一个放电影的老头?是那些红色的视界?说不清虚无了什么,是一个美丽的想象?是那些仓促的记忆?
几年之后,我到过县城的电影院看电影。多年之后,我去过更大的城市更大的影院。那些设施和场面于我来说,于我所经历过的想象过的看电影的场景来说,可谓壮观而豪华。时代的变化如此之大,那些《黄金甲》的华丽和奢侈恐怕胜过《红高粱》不只百倍,那些快速转换猛烈闪光让人的心狂跳不已的镜头,更是胜过了简简单单的花花绿绿;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女士先生,那些甜得腻人的年轻情侣,穿着打扮比农村人有品味,言谈举止比农村人有素质。然而,那些眼镜背后用来欣赏的眼睛却是那样的闪烁不定,就连空气也象人心一样浮动不安,甚至这里浓缩着整个浮躁社会的浮躁氛围。这样的场景,我一进去就有种如面对集体交偶的无聊与恐慌感,再也没有那些零碎却很珍贵的记忆的影子,再也没有与俗人共处的安心和舒畅,再也没有当初看露天电影的欣喜激动甚而疯狂……
或者,我所怀念的,是一个时代的电影,是一个时代的人,是一个时代的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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