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过世已经“三七”了,我的精神依然恍惚,依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前天去母亲曾经租住的房子(现在二姐临时住),按响门铃,我大声喊:“妈—”!忽然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再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喊“妈”了,不由泪眼潸然。
母亲房内陈设依旧。供奉的如来佛、观音菩萨妙相庄严,慈悲为怀却又冷漠无情地望着我。佛像前没有了母亲点燃的袅袅香烟,没有了母亲悠扬顿挫的诵经声,没有了母亲虔诚的叩拜。缺少了这些,佛像就仅仅是佛像而已。
母亲,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不忍您在人间再遭受苦难,把您接引走了吗?
2
月色如水。
我在清冷的月色下偷声饮泣。无尽的哀思像惨淡的云,在我心头萦绕,挥之不去。我的五脏六腑似乎被淘空了,我的生命之树被连根拔去了……
冬天的寒风呜咽着,冰冷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明净的月亮被冷风吹得支离破碎,心底泛起潮水般的哀伤。
泪眼朦胧中看到母亲站在山坡上,背负着苍茫的落日、袅袅上升的炊烟、如黛的群山。头顶着燃烧着晚霞的天空、盘旋游弋的老鹰。母亲的白发在晚风中飘拂,炊烟被晚风拉扯成丝丝缕缕的云彩,如黛的群山渐渐湮没在苍茫的落日之中,母亲的身影慢慢模糊了,但是,分明地,母亲在向我招手,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画面……
母亲,进入我的梦乡吧!让我们彼此温暖。您在那寒冷的山坡,多么凄凉啊……
3
母亲总说过不了今年冬天了,我总是对她说您幸福绵长;母亲总是提起故乡沙枣花浓郁的芳香,我总是说沙枣花每年都会如期绽放;母亲总是希望我守在她的身边,我总是说来日方长。
哪里有什么来日方长?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您走了,您怎么能走了呢?您就是走,也应该选择温馨的春天,或者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秋天,为什么要在这寒冷的冬天寂寞地离去呢!
那是个星期六的凌晨,陪伴您的孙子忽然打电话给我:“奶奶说她难受,你快过来!”冒着凌晨凛冽的寒风,赶到母亲家,她自己已经穿不上衣服了。匆匆给母亲穿好衣服,儿子背母亲下楼,妻子也赶过来了。妻子很冷静地提醒我:“送附院吧。”考虑到附院距离较远,怕路上发生意外,我说:“送市医院!”
母亲,这可能是我做的最愚蠢的决定了。如果送您到附院,会是什么结果呢?也许,您不会这么匆忙地离开吧?可是,这已经毫无意义了!
从母亲家到市医院,只有短短的一公里路,却像远隔千山万水。望着出租车外天空悬挂着的一轮残月,搂着母亲羸弱的身躯,我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惨淡的黎明,惨淡的月亮,惨淡的心境。我默默祈祷:母亲,您一定要挺过去啊!多少次,您不是都挺过来了吗?
3
大夫说要拍ct,母亲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惊恐地大声喊叫着。看着母亲痛苦万状的情形,我的心抽搐成一团。算了,ct不拍也罢,先给母亲缓解疼痛吧。大夫说,不拍ct,怎么确诊,怎么对症下药?母亲可怜巴巴望着我,她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我,她相信她的儿子能够解除她的痛苦。我说:“妈,在医院就听大夫的,咱拍ct吧。”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把我当成了靠山,什么事都听我的。听我这么说,母亲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拍了ct。大夫看了片子说:“脑梗阻,送重症监护室!”
听说是脑梗阻,我略略放下心来。我见到过很多脑梗阻病人,有的痊愈,有的偏瘫。母亲,我宁愿您最坏的结果是偏瘫,只要您活着,我就有妈,我的根就还在!
4
重症监护室的大夫给我开了一张“病危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片,在我手里有千斤重。大夫看我瑟瑟发抖,安慰我说:“可以确症是脑梗阻,但是梗阻的面积要等四十八小时以后,再拍一次ct才能确定。这个病不是不治之症,你不必过于担心。”四个小时后,母亲从重症监护搬进了普通病房,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母亲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
在杭州的二姐夫妇、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们赶来了,在长沙的侄子赶来了,在太原上大学的儿子赶来了。他们守在母亲床边垂泪。母亲说:“不要哭,我会好的。”是的,母亲,您会好的,漫长的八十二个岁月,您经历过多少坎坷、多少磨难、多少艰辛,不是都好起来了吗?现在,我们依然对您充满着无限的希望!
母亲对妻子说,孩子们大老远来了,带他们出去吃顿饭吧。我的心情很沉重,本无心吃饭,母亲心里过意不去,我遵从了母亲的意思。母亲就是这样,总是“过意不去”。亲戚们探视她,她过意不去;得到他人的帮助,她过意不去;就连儿女们对她的一点点儿孝敬,她也会过意不去。母亲,您一生慈悲为怀,满怀恻隐之心、怜悯之心,帮助了那么多的人,即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您应该得到回报的,尽管您得到的回报与付出不成比例;母亲,我们是吃着您的奶,喝着您的血长大的,我们爱您、孝敬您,是天经地义的啊。
5
远远近近搂房的灯光相继灭了,惨淡的月亮挤进病房,给母亲的脸铺上了圣洁的光辉。我守在母亲身边,母亲说她全身都疼,我手伸进被窝,为她轻轻按捏。母亲不忍:“你累了,睡会儿去吧。”我说:“不累,妈。”母亲,只要您的疼痛能稍微减轻一些,只要您感到稍微舒服一些,我真的不累。
母亲说她要方便,我说把便盆放在你身子底下。母亲一辈子干净,坚持要下床。我无奈,扶她下床。可是,她的身子像面条一样软,根本无法站立,我们母子摔倒在地。我顿时吓傻了,带了哭腔。邻床的病友被惊醒,与我一起将母亲抬上床。我颤抖着声音说:“妈,你没事吧?”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儿子,别怕,我没事。”我说:“妈,我真得很害怕。”母亲内疚地说:“把我儿吓坏了!”我说:“妈,你总是这么心疼我!”母亲长长叹息一声:“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儿女呢。不心疼儿女的人,还配做妈吗?”翌日,您还对妹妹说,晚上把我儿吓坏了。”
母亲,我真的很害怕,怕您撒手而去。您一直心疼我,心疼您的儿女们,可是,我们对您有多少回报呢?不及万分之一啊。
6
新的一轮太阳冉冉升起。我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给母亲披上了桔红的衣裳。将窗户拉开一道缝,清凉的晨风使我混沌的脑袋蓦然清醒。
母亲的右半边身子与以前无异,活动自如;左半边身子反应特别迟钝,左臂输液,液体渗出鼓起了包她还浑然不觉。
母亲,到此为止吧,求求您,不要在往下发展了。你半边身子瘫痪了,还有另外半边,我还可以用轮椅推着您,去公园,去渠畔,去寺院,去戏院。恳求您给我这个尽孝的机会吧,母亲。
母亲夜里基本没有睡觉,这会儿安静地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我静静地看着母亲,她的脸肿了,下巴亮晶晶的,嘴角也歪斜了,肿胀的脸庞使她那颗痣变小了。母亲的那个痣俗称“流泪痣”,可是,自我记事起,却很少见过母亲流泪。哦,母亲,您不是没有流泪,您的泪都流进了心里,您的心始终被苦涩的泪水腌渍着。
再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吧,母亲,过去我没有耐心听,现在,我真的很想听。母亲,您曾经对我说,您十三岁的时候,就帮助您的二姐做针线。那是什么样的针线啊?您的二姐夫走家串户收购破衣烂衫,回来后让您洗干净,重新拼接出衣裤,卖给乡下人;碎布头打成糨褙,纳鞋底做鞋。您说,您成天做,成夜做,没有闲暇的时候。昏暗的煤油灯熏花了您的眼睛,搓麻绳搓得您两条腿血迹斑斑。您说得很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是我能想象得到,昏暗的煤油灯下,您流过多少委屈的眼泪,您含着眼泪在淋漓着鲜血的双腿上搓麻绳,眼泪流进嘴里,吞进肚里。母亲,我不知道,您小小的年纪、瘦小的身躯怎能承受这般的苦楚!
在父亲被迫放下听诊器,饱受凌辱的日子里,您说,您没有哭。您对父亲说,总会过去的,咱们回乡下种地,我陪着你!可是,背过父亲,您总是在哭,为父亲遭受的不公,为父亲受到的屈辱。
母亲,您说过,您走后,我们都不要哭。母亲,您一生流过太多的眼泪,您不愿意让我们再流泪,是这样的吗?母亲……
7
十一月的寒风刺入骨髓,悲悯地吹过,如泣如诉。
母亲的拇指和食指做捻珠状,嘴里轻轻念着佛。妹妹取来佛珠,递到母亲手里,母亲熟练地捻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拿走吧,医院,不干净。
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皈依了佛门,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虔心修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朝拜四大佛教圣地。大约是2000年,我送母亲去了普贤菩萨的座地五台山,母亲回来后,念叨了很久,幸福的表情洋溢在脸上,人也精神了很多。一年之后,二姐接母亲到杭州小住,带她去了宁波的普陀山,膜拜了观世音菩萨。碧波浩淼的南海,为母亲开辟出一条通往佛国的金色大道,走过这条大道,就是母亲心中神圣的殿堂,万丈佛光从那里升起,普度芸芸众生……我对母亲许诺说,在您的有生之年,再送你去峨嵋山,九华山,了却你的心愿。母亲说,儿子,你有这颗心就够了。
可是,母亲,我的诺言没有兑现,总是想以后还会有机会,等等吧。最终,让您带着向往、带着遗憾走了。连母亲这么一点儿愿望都满足不了,我,还算什么儿子!
母亲,您一生大爱大善,大慈大悲的菩萨知道。您走了,您的亡灵会带着您实现未了的夙愿。母亲,九泉之下,原谅儿子的不孝吧!
8
夜深沉,心沉重。病房响起另外两位病友此起彼伏的酣睡声。母亲地默默看着我,我握住母亲温暖的手。握住了母亲的手,就是抓住了生命之根,我的灵魂就有所归依。母亲忽然说,我的儿子是好儿子,女儿是好女儿,媳妇是好媳妇,女婿是好女婿。我值了。
母亲,我们对您一点点儿的好,您都把它放的无穷大;您对我们的好,对我们的爱,却往往被忽略了。
很久了,我还在懵懂的年纪,可是有件事却记得清晰入昨。我们随父亲搬到矿区,住进地窨子里。有一天,地窨子忽然簌簌响,接着尘土飞扬,地窨子垮塌了,我们已经来不及逃出去了。母亲,您没有惊慌失措,母鸡护小鸡般地把我们紧紧搂在一起,躲在角落里。灾难面前,在母亲的呵护下,我们逃过一劫。
母亲,您怎么能如此沉得住气呢?那是因为您心中充满了爱,您不能让您的儿女们受到任何伤害!
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您带着我们兄弟姐妹艰难度日。我们的锅里、碗里,见不到一粒粮食,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女们,您留下了辛酸的泪水。您领着我们兄妹四人,乘拉羊粪的卡车去农村拣麦穗,车上还放着一根沉重的钢轨。那天下着朦胧细雨,我们头顶着破衣服,行进在崎岖的路上。半途车翻了,羊粪撒了一地,那根钢轨静静地横亘在道边。母亲,在您的护佑下,我们毫发无损。
母爱创造了奇迹!
后来,我们搬进了土窑洞,总算是有了一个窝。山里吃水困难,就靠一眼泉水。泉眼很小,要跪倒在地一碗一碗地舀。一碗水舀出来,要等很久才能渗出第二碗,真是一碗一叩头。母亲,您站在路边,注视着那条蜿蜒起伏的山间小路,等待大姐二姐抬水归来。母亲,您一生都在等待,等待父亲洗刷冤屈,等待儿女长大成人,等待儿女们成家立业。“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这百代之过客”,岁月无情,造物弄人,在等待中,父亲、大弟先您而去;在等待中,无情的岁月洗白了您浓黑的发;在等待中,皱纹爬满了您的脸庞……
酷暑岁月,您为我们遮起了一片绿荫;风霜雨雪,您为我们筑起了一道挡风避雨的高墙。而您总是把艰辛留给自己承受,甘愿沐雨凌霜。听说矿上要招临时工筛煤,筛一吨煤7毛钱。母亲,您去了。
多少年过去了,始终无法忘记母亲深深弯下腰,一锹一锹地筛煤。瘦硬的风眯了您的眼睛,黑色的煤灰布满了您的脸庞。母亲,怎能忘记您脸上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壕沟?怎能忘记您被汗渍濡透的衣衫?怎能忘记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您扛着铁锹步履蹒跚的身影?
母亲,这一切怎么能忘记?怎么会忘记?已经深深刻在了我们心中,溶化在血液里了!
这个世界上最博大的是天空,而母爱,比天空还要博大!
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永恒的,而母爱,可以超越时空!
9
人们都说今年还是暖冬,我却感到今年的冬天是从未有过的凄冷。
早晨,您很清醒,能清楚地表达您的意思。肿消了,面色红润,人也显得精神了,我还喂您喝了一些牛奶。大夫查房,看了母亲的气色点点头,叮嘱我说,多给你母亲活动活动胳膊和腿,对她的恢复有好处。大夫的话使我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母亲还能恢复!
仅仅两个小时后,母亲就不能进食了。母亲,您不愿拂我意,努力张开嘴巴配合我,可是舌尖顶住食物无法吞咽,您讷讷地念叨着什么。我侧耳细听,清晰地听见您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去找大夫,大夫说刚收了两个危重病人,等一会儿。这“一会儿”等了两个多小时,我心急如焚,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大夫终于来了,给母亲又做了一次、也是最后一次ct,然后,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母亲,前天,您送走了您最挂念的孙子;昨天,又送走了您的外孙女和外孙女婿,您是不愿意让他们为您落泪啊,母亲!
大夫指着ct片对我说,你母亲脑梗阻的面积已经达到四分之三,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的心底还残存着一丝希望,问大夫,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大夫沉吟了一下说,最好的结果是全身瘫痪,或者是植物人。母亲,哪一种结果我都不能面对,不能接受,不能承受啊,母亲!可是,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我必须面对,必须接受,必须承受!
11月25日中午,母亲心律开始下降。大夫说,要不要切开气管抢救?我说不!大夫说还要不要特殊治疗?我说不!大夫说,生命最后关头是否采取紧急抢救措施?我说不!母亲,儿子残酷,儿子无能。在无力回天的情况下,我不能徒劳地增添您的痛苦,您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大夫要我为这些“不”承担责任,要我在放弃治疗、放弃抢救的同意书上签字。我的手在抖,心在抖,一股寒气从脚跟冲到头顶。
母亲进入了弥留之际。两个姐姐和妹妹为母亲擦洗身体,换衣服,让您干干净净地走。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不是不能,是不忍。母亲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缕轻烟,化羽而去。她可能正在空中看着儿女们为她忙碌着。母亲,您的一生都在为儿女们忙碌着、操劳着,生命的最后关头,让儿女们为您忙碌一次吧。
5点23分,母亲的心跳成了一条直线,大姐带着哭腔告诉了我。我的心憋闷得难受,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可是,我的意识告诉我,不能倒下,母亲的后事还没有办理,我要送母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苍茫的天空,一阵阵阴冷的风从地面刮过。
10
送母亲回家,送母亲回家!
母亲的灵车是客货车改装而成的,四周是薄薄的、冰冷的铁皮,开着两方没有玻璃的窗户。
夜,忽然降临了,没有过渡,一下就跌入很浓很重的深渊,一股股冷风从两方窗户灌进,呜呜响,像怪兽发出的冷笑。我蜷缩在母亲的脚下,身体麻木了,脑子麻木了。心里只有一句话:送妈回家。
哪里是母亲的家呢?
母亲这一生,搬过太多次的家。从我记事起,从农村搬到银川,从银川搬到矿区的地窨子,从地窨子搬到土窑洞,从土窑洞搬到土坯房,从土坯房搬到农场,从农场又搬回矿区。1981年父亲去世后,您又搬了一次家,与大弟同住。1993年,大弟白血病去世,我在小弟的院子里,给您盖了两间房,您重新有了自己的家。家里没有下水道,没有卫生间。屋顶没有处理好,透风,每到冬天,墙上挂着一层白霜。您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住过暖和的屋子。妈,您让儿子羞愧的无地自容,您用心血把我们一个个养大成人,我们却不能让您住上暖和的屋子!就是这样的家,您也很满意了。后来,我搬到银川,我们兄弟姐妹给您租了一套75平米的屋子。搬家的时候,您说,我以后还要回来,这是儿子给我盖的房子。出租房有暖气,有卫生间,有下水道,可是,我看得出,您隐隐有些失落,这终究不是您自己的家啊。
就在今年春天,小弟连同您的房子要翻建盖楼。您听说后很惶然,从未有过的惶然。您说,我死了以后回到哪里去呢?我们劝您说,您先在出租房住着,日后总会有办法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今天送您去的地方,并不是您心目中的家,是小弟借住他岳父的房子。
小弟的门前是帆布篷搭起的灵堂,这就是您最后寄宿的地方。
母亲,真的对不起,您走了,却无家可归!
您的儿女们嚎啕着扑向灵堂,那简陋的、四面透风的灵堂!
悲号声穿透了漆黑的夜。
母亲静静地躺着,她能接受这不属于她的家的家吗……
11
残阳在无边的寒风中颤抖。
母亲的棺木拉来了,我们给母亲擦洗入殓。这是母亲走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面容,是那样的安详、慈祥,熟睡中婴儿般圣洁。苍白自然卷曲的头发,宽阔光洁的前额,微微眯着的眼睛,半张的柔软的嘴唇……母亲,您不要酣睡了,睁眼看看我们,再招一招手、招一招手吧……
十五岁那年,受生活所迫,我去农场劳动,自食其力。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天气,母亲默默给我打点行装,一床破旧的被褥,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母亲将我送到屋后,屋后是一座冷峻的高山。
“好好干活……妈不在身边,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母亲没有流泪,满脸凄然。
父亲扛着行囊,送我翻越那座大山。走到山顶,看到母亲还站在原地,高高举起手臂,向我们招手……
家搬到农场后,又和母亲住到了一起。冬天奇冷,没有燃料,每天收工的时候,我顺路打一捆柴草,给您烧炕,稍稍暖您的身子。高高的柴草背在身上,像背负起一座大山。母亲,您在苍茫暮色中,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下,看着您的儿子摇摇摆摆地回来。风吹乱了您的头发,暮色将您雕刻成剪影。母亲,您扬起了手。母亲,您扬起了手,就是扬起了一个春天,扬起了无数个太阳,扬起了和煦的暖风,吹进了我的心底深处……
母亲,您为什么长睡不起?起来吧,母亲,再对我们招一招手、招一招手。您一招手,就会有无限春光迎面扑来……
母亲,起来吧,这里不是您待的地方,它太狭小了,怎能容下您的宽厚,您的宏大,您的慈爱?母亲,起来吧,这里不是您待的地方,它太黑暗,太寂寞,太凄凉。您说过,您喜欢明亮,喜欢温暖,喜欢儿女们围在您的身旁……
可是,母亲,您起不来了,你太劳累了,太辛苦了,您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量!
母亲的嘴微微张着,母亲,您还想倾诉什么吗……
12
无边的悲伤浸透了十一月的夜。
母亲,我们在为您守灵。亲戚、朋友、单位送的花圈在冰冷的风中簌簌作响,倾诉着难以言说的哀伤……
您曾经说过,如果您走了,不要张扬,我们兄弟姐妹把您送走就行了。不要对亲戚们说,他们很忙,别麻烦人家了。
就在今年春天,您提出要回乡下,看一看您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们,看一看您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伙伴们。您回到了乡下,那里是您灵魂的港湾,那里留下了您多少温馨的回忆。您见到了您想见的每一个人,您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慰籍。
可是,亲戚们还是来了,在您住院的时候就来了。现在,又来为您守灵。他们为您哭泣,您是他们这一辈送走的最后一个老人了。您给了他们那么多的关爱,他们始终无法忘怀。今天,他们为您守灵,用发自内心的哭泣,抚慰您的在天之灵……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至善至美的境界吗?
月亮渐渐升起来,落寞地洒在地上、树影里。灵堂里响着诵经的磁带,庄严而圣洁,尾音拖得很长,像在唱着一支忧伤的歌。大家默默倾听着这首歌,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长歌当哭。长歌当哭啊!
13
又踏上了那条蜿蜒崎岖的山路。
黑黝黝的山峰挺立着,还是那么荒凉,那么冷峻。
我去给父亲迁坟。正在修路,道路不通,便道上尘土飞扬。
透过尘土飞扬的车窗,忽然看见母亲在对我微笑。母亲,您笑什么?您笑又要和父亲团聚吗?
在母亲住院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一匹黄色的马与我并肩而行,不离不弃。小弟也说,他也做了一个梦,漫天飞扬的大雪,天地间白茫茫的。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姐姐和妹妹听,二姐说,爸爸属马,他来接妈妈了。小弟梦见的那场大雪,昭示着母亲的圣洁和不久于人世。我不相信梦境,但是我宁愿相信是父亲来接母亲了。他们分别已经二十六年了,母亲不忍父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她要和父亲做伴。
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愿意拖累我们兄弟姐妹任何一个人,坚持自己过。守着佛,守着青灯,守着梵音孤独地生活着。去年夏天,母亲腰椎间盘突出,反射到大腿上,疼得无法站立,无法行走。我带她去医院治疗,背她下楼。她总是愧疚地说,把我儿累坏了,把我儿累坏了。母亲,我的生命都是您给的,您有什么愧疚的?是儿子不懂事,让您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生活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啊,母亲……
母亲一生节俭,平日我们给她微不足道的一点儿钱,她总是说不用,我老了,要钱做什么呢?她过惯了清贫的日子,不肯浪费哪怕一星半点。馒头放的时间长了,她掰开晒干继续吃;姐姐给她买的新衣服不舍得穿,住院时,还穿着那身穿了十几年的旧衣裤……临终时,您却攒了一万块钱。您把它留给了大弟的儿子和女儿,您说,他们没有爹,可怜呢。母亲,一万块钱呀,您是怎么一分一毛积攒下来的呢?
父亲的坟还是那么孤寞荒寒。起风了,山里的风还是那么硬,那么干燥,那么凄冷。今年清明,我们还在为父亲上坟添土,今天,就给他搬家了。扒开父亲的坟,把父亲的遗骨抬进那口狭小的匣子里。我心里默默说,爸,跟我走,去与妈妈团聚。我知道,父亲对这次搬家是满心欢喜的。
母亲,我把父亲给您接来了!
14
半山坡上,是大弟孤零零的坟茔,他离开这个世界十四年了,他需要亲人的陪伴。
去年清明节前夕,母亲突然说要去父亲和大弟的墓地上看看。这是自大弟去世后,母亲第一次提出要去看大弟的墓地。大弟去世母亲没有送行,她实在不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妹妹说,妈,不着急的。我却感到隐隐的不安,对妹妹说,既然妈想去,就去吧。
大弟的坟墓不好找,我几乎每次去都要走弯路,找很长时间。陪母亲去,却没有走一点儿弯路,小弟开着车直抵大弟的墓地。大弟,是你在冥冥之中给母亲引路吗?
大弟住在半山坡上,没有常青的松柏,没有潺潺流水,就是地表爬的丝丝野草,也是皮筋肉瘦,难得葳蕤。从大弟的墓地往下看,视野非常开阔,极目远眺,田野被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着,烟雾中有一条黄色的绸带在缓缓飘动,母亲对着那条黄色的绸带注视了很久很久。母亲当然知道,那是黄河,生她养她的黄河。
母亲交待我说,以后,就把我送到这儿来,把你爸也接来。
母亲,按照您的嘱托,我把您和爸送来了。
大弟坟茔的左上方打了一个墓坑,这是父母的最后归宿。
凌晨风还刮得呼啦啦响呢,太阳一出来就停止了,这会儿风和日丽。母亲,这是您精心挑选的日子吗?
母亲的棺木和父亲遗骨缓缓落进冰冷的墓坑里。掺杂着碎石的沙土纷纷落到母亲的棺木上,隆起了一座新的坟茔。
掺杂着碎石的沙土砸在我们兄弟姐妹心上,淋漓着血,肝肠欲断,心痛欲裂,悲痛欲绝!嘶哑的哭声在空旷的山坡回荡。
母亲,冰冷的沙土把您阻隔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黑暗的、冰冷的、没有人间烟火的时间!啊,不啊,母亲,不会的。您一生行善,一心敬佛,上苍知道,菩萨知道,您去的世界,一定是一个佛光普照、祥云环绕、百鸟啾鸣、层峦叠翠、鲜花姹紫嫣红的极乐世界!
母亲,您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给您买一所好一些的房子,今天给您送去一所房子,有卫生间、有暖气、有下水道,您享用吧。我们给您的纸钱,您尽管花,不要委屈自己,今后,我们还会给您送的。
一锹锹沙土填进母亲的墓坑,一行行悲痛的泪水洒在母亲的坟上。
天在转,地在转,山在转……
15
香烟缭绕,阵阵梵音。
母亲,按照您的嘱托,我们给您请了经,超度您的亡灵。
诵经声悠扬悦耳,我听不懂念的什么,但是那种声音,一下一下叩击着我的心扉。在肃穆的经堂,我忽然想起音乐前辈贺绿汀的那首《秋水伊人》:“望断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情,梦魂何处寄,空有泪满襟……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漏尽更残,难耐锦衾寒;往日的欢乐,只映出眼前的孤单,梦魂无所依,空有泪阑干。几时归来呀!妈妈哟!”……母亲,您已魂归佛国,征途漫漫,几时才能归来?我们几时才能再见您的慈祥的容颜?
姐妹们泪眼涔涔地说,妈去了,才知道妈在心目中的地位,才知道为妈做得太少太少,才知道什么是锥心刺骨的遗憾!望着悲恸欲绝的骨肉至亲,我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身为人子,我到底为母亲做了一些什么?给了母亲多少关爱?给了母亲多少精神上的慰籍?陪着母亲说过多少话?知道母亲内心深处有多少愁苦?知道母亲到底需要些什么?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总是会为自己不能尽孝找各种开脱的理由。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自私,如此的冷漠,如此的虚伪……
有母亲在,总有一盏灯为你亮着,总有一颗心在时时刻刻牵挂着你。无论千里万里,无论山阻水隔,只要母亲在,总会定期聚首,尽享天伦。无论白发皓首,无论儿女成行,在母亲身边,我们永远是儿子、女儿。为难事,对母亲说;高兴事,对母亲说。母亲,我们生命的源泉,灵魂的憩息地。如今,母亲去了,我们再向谁去诉说满腹的心事?再到哪里寻找环绕母亲膝下的温暖?
人生苍茫,从此,孤独的灵魂在无边的黑夜流浪……
16
挥泪告别母亲,母亲在天上。向着天空辉一挥手,天空洒下清冷的月光,闪闪烁烁,银光点点。
母亲,进入我的梦乡吧!让我们彼此温暖。您就是到了天堂,也会无比凄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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