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到来的前一天晚上,上海外滩马路拥挤着各式各样的男女老少,一边相互推推搡搡,一边喘着粗气口数倒记时,以便全力以赴迎接这美好的新一世纪。在这新的二十一世纪里,充斥着人类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愿望,然而对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这样的一个制造出来的如同幻境似的夜晚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徒费精力罢了。
时间一晃,大概也就一眨眼不到的功夫,顾奚诚就被窗外迎接大年初一的鞭炮声硬生生地吵醒了。他艰难地扭动着瘫痪似的身体,好不容易靠到了床背上,两只红肿得就快流血的眼睛半睁半闭,稀疏零落的苍白发丝垂着粘在头顶和脸颊周围,如同随意丢上去的一堆稻草,眉头紧紧皱起,带动脸上的肌肉一起一伏,彻头彻尾地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让人感觉就算是爬下床也是难于登天。
不过,当他进洗手间折腾一番出来后,也许你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站在你面前的顾奚诚,从领带,大衣到裤子,皮鞋青一色全是鳄鱼牌国际名牌,眼睛前还紧紧贴了副价值三百多元的北岛牌太阳眼镜,嘴里轻轻叼了根老人牌烟斗,手里夹支老人牌拐杖,十足标准的老绅士样子;刚起床时的稀疏零落的苍白发丝转眼间变成了整齐地排在头上的浓厚黑发,下面两眼炯炯出神,眉间和脸上刻满的密密麻麻的皱纹许是在此无处藏身,而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与原来相比,感觉上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这时,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五十过半的中年妇女走到了他跟前,提了提自己的大衣领子说:“顾奚诚,时间到了,我们该出发了。”那女人一身着装普普通通,自然未能与顾奚诚相提并论,但由于她气质天生高贵,加上穿得也算端庄干净,挽手走在一处,看上去倒也勉强凑合。
轿车平平稳稳地行驶在清晨走亲访友的人群中间,顾奚诚靠着座背,两手挂在拐杖上,微微转过头,派头十足地静静品味起车窗外阳光明媚的新春天气,温暖明亮的阳光透进车窗,他的整张脸一时之间熠熠生光,这阳光照清了人间多少的所谓强者呵!
不一会儿,车子开进了一排周围都是那种五层或者六层居民房的老式建筑,顾奚诚望见对面不远处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正拿着火柴盒蹲在地上玩弄着飞毛腿炮仗,随即只听“嗖”地一声尖响,顾奚诚的眼睛随着那根飞毛腿一到冲天而去,划过好几处上海弄堂里挤在一起的那种房子,跟着那飞毛腿一瞬间的消失,他的眼眸里也再找不到了那些个模样的房子了。
车子停在了一撞五层楼的居民房楼下,坐在车里的那中年女人刚要推门下车,一直坐着没怎么动过的顾奚诚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琳,等一会下车,我先打电话给他们。”于是从大衣口袋里模出手机来,那中年女人便坐着没动。打完手机,顾奚诚还是坐着没动,直到隐隐约约传来的一阵阵有人下楼梯来的脚步声,方才让那中年女人下车,然后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让那女人跑到他的车门前,搀扶着他下车。
这时,顾奚诚面前已经站了两个大约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笑容满面地连连称呼他们姨父,姨妈,那中年女人客气地回了一声:“振明,增天,新年快乐啊!”而顾奚诚只是朝着振明微微一笑,再朝增天使了个狠狠的眼色,两人就会意地赶上去抢过那中年女人的手将他扶着。顾奚诚准备在两人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上得楼去。还未跨出一步,后面车子里的司机就伸出头来,招呼他们一行人:“一共四十二块六毛。”顾奚诚这才想起自己打的钱还没有付,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方振明和方增天立刻各掏腰包,抢着替他付钱,那中年女人也挤进来口里连连喊道:“我这里有零的,我这里有零的……”
大厅里,坐在床上的是一个着装简朴却干干净净的七十来岁的老太太,这是振明和增天的母亲吕秀华,顾奚诚一行人走进来的时候,她就笑嘻嘻地赶上去和顾奚诚打了声招呼,然后握住那中年女人的手热情洋溢地说:“吕琳妹妹,你们来啦,新年快乐啊!都有五年没有见面啦,真是想死你们了,今天我们姐妹俩一定要好好叙叙。”靠在门上的是一个打扮得颇为时髦四十过半的女人,她是吕秀华大儿子方振明的老婆,她只是随便地向他们拜了一下年,就微笑着看他们互相亲热。坐在桌子旁吃饺子的,一个皮肤黑黑的,三十多岁的外地女人也快速放下手里正夹着吃了一半的饺子,也站起来同他们拜年,这是吕秀华的二儿子方增天的老婆,是一个外来打工妹。那中年女人吕琳也一个接一个地和他们拜了年,而顾奚诚却只是和吕秀华和她的大媳妇点了一下头,对那二媳妇却是视若无睹。
门开出,却是跑进来两个孩子,一个其实也不是孩子了,大概也有二十出头,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小孩子,看上去只有十来岁。两个孩子把刚买来的雪碧和葡萄酒放在了大厅的桌子上,那二十出头知书达理,立刻就要过去给顾奚诚和吕琳拜年,走到跟前,方才想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了。于是赶紧退了回去,跑到还靠在门上微微笑着的大媳妇跟前,小心翼翼地问:“妈,我应该叫他们什么?”大媳妇想了想,说:“叫……”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终于挪了身子走到正坐在顾奚诚旁边的方振天身边,和他使了使眼色要他过来一下,振天起身和她过去了,大媳妇说:“振天,小军应该叫他们什么?”振天想了想,口里喃喃自语:“我叫他们姨父,姨妈,那么小军应该叫他们……”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说:“小军应该叫他们姨爷爷和姨奶奶。”那小军就跑上去,对着他们说:“姨爷爷,姨奶奶,新年快乐。”姨奶奶回应了一声新年快乐,而姨爷爷只是“嗯”了一声。小军似乎怕了这姨爷爷,赶紧跑到了房间里去玩电脑了,一看那十来岁的小孩早就坐在了电脑前玩游戏了。房外吕秀华关心地问吕琳:“对了吕琳妹妹,博伟怎么没来呀?”吕琳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顾奚诚就抢着答道:“他老板今天叫他一起吃饭,他下午再过来。”吕秀华有些不懂地说:“吃饭……”二媳妇听到了,赶紧接她的话说:“博伟这孩子真是厉害,连过年老板都请他吃饭。”顾奚诚看不起似地白了她一眼。
小军在房子里和弟弟玩了会电脑游戏,忽然口谗,便就要去大厅的桌子上拿几颗糖吃,来到大厅,看到那放糖果的盘子旁正好坐着顾奚诚,而且在那里对着自己的父母侃侃而谈着他儿子顾博伟工作怎样怎样好,领导怎样怎样喜欢他儿子,以及他儿子怎样怎样会做人和怎样怎样懂电脑,还有以前学习怎样怎样好,自己教育孩子的方法怎样怎样正确。小军顿时之间面红耳赤,心惊胆战,蹑手蹑脚地过去抓了一手的糖,走之前却被顾奚诚叫住了。顾奚诚朝着他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小军一吓,最不想被他问的问题却被问了,可是事实上的确被问了,于是只好轻轻的说了两个字:“保安”顾奚诚似乎没听见,夸张地凑过去了头,大声的“啊?”了一声,小军只好放大喉咙:“做保安。”顾奚诚总算听明白了,可是这也只是听明白了声音,却仿佛又没听明白意思,又问:“什么保安?”小军说:“在一个别墅区的门岗里做保安。”顾奚诚很长地哦了一声,看不起似地说:“什么保安呀,就是一个看门的呀!”小军羞到极点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顾奚诚却不给他台阶下,打断了他的笑声严厉地说:“我告诉你你别笑,当初叫你好好读书你不肯读,连个高中都没毕业,现在你也只能做这种工作!”吕琳在小军的另一边,突然就抚摸着小军的膀子笑着夸:“这是小军啊?现在都长那么高啦!有一米八了吧?”大媳妇在一旁插进一句:“一米八没有吧?大概是一米七七也不知道是一米七八,小军,你告诉姨奶奶,上个月你量的时候是多高?”小军答道:“是一米七九。”瞬间瞥了一眼坐在那里的顾奚诚,一时之间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分明记得五年前的那时自己才只有一米六不到,顾奚诚便一直在哪里嚷着“小军以后肯定长不高,还说成绩差,人又长得这么矮,以后哪个女人会嫁给他!”吕琳安慰着说“小军还小,还没发育,以后还会长的。”顾奚诚二话不说便立刻否定了她的理论,“你懂什么?你知道现在的小孩子一般什么时候开始发育?也就是在初一初二的时候长身体,到初三一般也就定型了,小军现在已经是个中专生了,他还能怎么长?”然而客观事实是五年后的小军,的确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九的身高。吕琳又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一米七九正正好好,我看报纸,现在小孩子长得太高也不好。”吕秀华接着说:“是啊!我上次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小孩子身高的问题,说什么一米八五以上的人要比普通人短寿十年。”吕琳直点头说:“对啊,对啊,喏,我有一个朋友的儿子,身高一米八八也不知道是一米八九,反正将近一米九,可是却得了糖尿病,年龄很轻的,也只有三十来岁,最多比小军大十岁。”然后又笑着夸小军:“小军,你这身高才是最完美的。”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顾奚诚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此时却突然开了口,不屑一顾地说:“长得高有什么用?长的完美有什么用?长得再高再完美,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看门的,现在哪个女的会要一个看门的?”吕琳赶紧打圆场:“会的会的,小军这么帅,现在很多小姑娘都喜欢小帅哥,小军就是小帅哥,哈哈!”顾奚诚可不领情,看似苦口婆心地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争辩:“我告诉你,没有用的,现在的小姑娘都不看外表了,都是看内涵的,你就像博伟,虽然人长得不高,但是有文凭,有才华,赚钱又多,追他的小姑娘多得不得了,连老板的女儿都想和他谈呢!”方赠天突然开口说:“长得高总比长不高好啊!”顾奚诚看不起的哼了一声,没有接增天的话。在顾奚诚眼里,他是从来看不起他这个小外甥的,一方面这小外甥年纪小,才四十不到,没资格到台面上来说话,另一方面,他认为这小外甥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是废话连篇,说不到点子上去,虽然自己的话也多,但他觉得自己的每句话都是金玉良言,能发人深醒,给人以启迪,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小外甥还娶了个外来打工妹,你看那打工妹,全身脏的要死,我来的时候她还在那里自顾自的啃饺子吃,一点素质和教养都没有。而小军被顾奚诚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直想有个地洞让他往里面钻,赶紧双手贴住早已红成一片的双颊,悻悻然逃回房里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二媳妇烧了几个家乡拿手好菜,笑着请顾奚诚去尝尝,顾奚诚也没有理她,笑容就僵硬在她黑黑的脸上。
下午大约一点半的时候,大媳妇和二媳妇在那里收拾中午吃的饭菜的时候,顾博伟就来了。
博伟一手拎着一蓝水果,一手夹着两大盒精装的费列罗巧克力,兴致冲冲地走到他大姨妈吕秀华跟前,吕秀华吃完饭后戴上了她的老花镜,方振天客气地接过那蓝水果,吕秀华就提了提眼镜,凑过头,两眼眯着看那两盒巧克力,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博伟将两盒巧克力往前送了送,说:“大姨妈,这是费列罗。”吕秀华茫然地念了一遍:“费列罗?”博伟笑着说:“大姨妈,就是巧克力。”吕秀华终于恍然大悟,立刻一改表情,有些发急地指责他:“阿哟,买一蓝水果就可以了嘛,还花这么多钱买这种东西,这东西一看就知道肯定很贵,这不是白白花的钱吗?”吕琳笑着挽她的手说:“姐姐呀,这又什么关系的啦,博伟是买给两个小孩子吃的呀!”博伟转身挥动着手里的费列罗朝着房间里喊:“小军,超超,快出来吃巧克力啊!身后吕秀华还在那里唠叨:“阿哟,给小孩子买也不需要买这么贵的东西呀,随便买一点就可以了,这东西也太贵了,又不是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吕琳说:“不贵的,不贵的,给小孩子好玩呀,给小孩子好玩呀……”那最小的孩子超超最喜欢吃巧克力,听到博伟叫他,立刻就冲了出来,一把抢下一盒巧克力就要往房间里跑,博伟来不及地叫着:“慢点来,慢点来。”顾奚诚斜着眼睛看了一下,然后轻蔑地摇了摇头,心理想:“真是谁养的像谁,和他妈一样,没素质没教养!”二媳妇看在了眼里,一把拉住儿子的后衣领,硬生生地将他托了回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大声斥喝:“你这孩子疯死了,像前世没吃过巧克力一样。”然后命令地说:“快,给我站好,说一声谢谢小叔叔。”孩子无奈,随便敷衍了一句:“谢谢小叔叔。”便乘他妈不备一歪身子,逃进了那房间里去。
小军接过博伟手里巧克力的时候,心里抽了一下,他记得五年前这小叔叔身高和自己一般无二,近几年自己身高猛增直上,再看眼前这小叔叔,简直如同一个小学毕业生的模样。博伟抬手摸着小军的头发,有些失落地笑了笑说:“小军现在长这么高啦?我都要仰视你了。”二媳妇走了过来说:“博伟,今天你老板请你吃饭,吃的开心吗?”博伟狐疑地说:“请我吃饭?没有啊,今天是大年初一,老板也要拜亲戚,怎么会请我吃饭?”顾奚诚赶紧自圆其说:“什么?小伟你老板今天没请你吃饭吗?哦对了,大概是我听错了。”博伟不再说话,二媳妇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到得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那小孩子超超在房里待得无聊,便跑出来捧着那盒巧克力东窜西窜,一时闹得大厅里鸡犬不宁,二媳妇心下一阵厌烦,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小鬼头疯什么疯,像刚从精神病医院出来的一样。”顾奚诚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下,说:“我看这超超长大了还不如小军!”二媳妇心里气得冒火,有气无力地说:“又怎么不如小军啦?”顾奚诚却没给她一点面子,继续大发议论:“你看那疯疯颠颠的傻样,以后能安下心来读书吗?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多动症!而且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儿童心理专家说小孩子小时候疯颠,以后肯定长不高的,读书读不好,人又长不高,以后哪个小姑娘会要他!”二媳妇冷冷地说:“姨父,我这几天也一直在看报纸,怎么就没看到有什么儿童心理专家说疯颠的小孩子以后长不高?”顾奚诚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懂什么呀!你那看的是什么报纸,我看的可是世界上有名气的,而且那儿童专家的权威性也是世界数一数二的,你懂什么呀!”二媳妇气得瞪大了双眼,刚想回说“就你懂,我们都不懂!”的时候,还在和吕秀华拉家常的吕琳见气氛不对,赶紧一屁股坐了过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就算专家的话也不能全信啊!人有失足,马有失蹄。”然后笑着说:“我们要打破权威,邓小平也不是说了吗?要有创造,就要有革新。”一直沉默不语的方振明两夫妇和方增天也哈哈笑了起来。
回家的时候,顾奚诚三人没有再像早晨那样打的过来,而是走了十分钟的路到车站坐公交车回去,车站那里烟花灿烂,夜空被染得五光十色,黯然失色的月亮躲在了云层里死活不肯出来。等车的时候,博伟靠在了他父亲的身边,把嘴凑在他耳朵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今天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大伯打电话来,说明天他和姑姑都有事情,所以今年就不来了。”顾奚诚张着耳朵,这一字一句分明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心一下子像从万丈悬崖上掉了下去,嘴巴努了努,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坐在公交车靠窗的那排座位上,从车外看,顾奚诚的身子明显要比早晨来时坐在出租车里缩小了一圈,他柔了柔眼睛,眼圈就慢慢红肿起来,感觉眼前一片暗淡,有些昏昏欲睡。车子飞速地行驶起来,一瞬间,顾奚诚就消失在这烟花飞舞的梦幻之地。
房间的窗台前,方增明全神贯注地玩着电脑游戏,小军和超超坐在床上看电视里重播的春节晚会。忽然之间,窗外“嗖”地一声响,紧接着好似天庭众仙下凡,顿时一片光亮,窗帘熠熠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方增明仿佛沉浸在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而毫无反应,小军和超超却是乐得冲出门外跑到阳台上去看烟花了。
此时大厅里,吕秀华和他大儿子,还有她的两个媳妇围着桌子边聊天,边磕瓜子吃水果。吕秀华牙齿不好,紧闭眼睛用劲咬了一下手里的瓜子核,“喀嚓”一声,用另一只手挑出核里的肉放进嘴里说:“我还以为小诚今年来会收敛一点,没想到还是和五年前一个样子。”左首坐着的二媳妇恰好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这时正好借题发挥:“就是啊!你看他那是什么意思,又说超超读书读不好,又说超超以后长不高没女孩子要,他算什么东西,这么信口胡说我儿子!你看他儿子,身高和个小学生一样,就算工作好又怎么样?小姑娘再怎么样也不会要一个身高比自己还矮的小伙子的,”右首的大媳妇剥着一个桔子,蔑笑着说:“他以前还说小军长不高,现在小军长高了,他倒不提小军身高,反而数落他工作不好,你跟这种人说去,嘴唇皮翻来翻去都是他的话。”就将剥好的一片桔子塞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嚼了起来。吕秀华说:“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改改。”二媳妇立即跟上去说:“改?娘,不是我说他,他那是‘狗改不了吃屎’,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什么时候看到他改过,我看再过五年他还是老样子。”二媳妇越说越动气,声音越来越响亮,脸也暴出了一条一条的青筋。大媳妇看她这样呵呵笑着:“你气什么呀,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就好了吗?你像我,从来不和他说话,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身上又不会少块肉,气什么呀,气出病来是自己的事情,不值得的。”二媳妇也觉自己是冲动了点,于是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我不是气,我就是这么说,你看今天刚来的时候,我和他打招呼,他理都没理,所以后来走的时候我也没和他打招呼。还有,这里可是我们的家,我烧给他吃烧给他喝,中午吃饭的时候还要请他去吃,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什么东西嘛,好像我是他家奴隶,应该烧给他吃烧给他喝的,简直气死我了!把我毛病都要气出来了……”吕秀华有点厌烦二媳妇的滔滔不绝,叹了一口气打断她的话说:“我可不管噢!反正她是我妈在外面捡来的女儿,又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管这么多干嘛!让他去吧!”二媳妇正说到兴头上,克制不住地继续说下去:“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看他家里的那些人,哪个瞧得起他,哪个理他,大过年的也从来不到他家里去,还不让他到他们家去,说是说有事,其实哪有这么多事,摆明就是想和他断绝来往,他有我们这门亲戚他应该更加珍惜,现在不但不珍惜,还要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不就住的地区比我们好一点吗?住的房子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六层楼的老式工房?真不知道他心理头是怎么想的!”吕秀华不想再去听二媳妇的唠叨了,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粘满瓜子碎肉的手掌和嘴巴,躺到床上去了。一直不出声的方振天看出了端倪,生怕二媳妇继续说个没完没了,于是先发制人:“好了,别说了,以后就让姨父一个人在那里发挥吧,我们不理他就是了。”
阳台那里的烟花还在大放异彩,超超看得活蹦乱跳。小军不经意地回过头去望了一下身后的大厅,在日光灯灯光的笼罩里,大厅显得苍白无力,一张张面无血色的黑白相兼的脸庞,让小军感觉像是自己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看连续剧。
三百六十五天后的大年初一,顾奚诚两夫妇又来到了吕秀华这里,而博伟却没有来,顾奚诚显得比去年更加的嚣张,张口闭口就是鄙视东家,鄙视西家的话语,期间还夸自己的儿子如何争气,这次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被他老板推荐到国外的总公司工作去了,还说等儿子在那里工作稳定了,他们一家都准备移明去国外。吕秀华一家人只是当他说说笑话,听过算数,而小军就觉得奇怪,第一次和第二次见到顾奚诚的时间相隔有五年之久,而第三次和第二次中间只有一年,这是什么原因呢?后来等顾奚诚走后,隐约听到家人闲谈时才明白当年是因为有自己爷爷尚在人间,顾奚诚因惧怕爷爷而不敢过来,他清楚记得第一次顾奚诚鄙视小军以后肯定长不高的时候,爷爷声音高到盖过了他:“小军长不高?你儿子就长得高?小军就算长不高,但他现在起码年纪还小,总还能长长,而你儿子都快奔三的人了,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就和小军一样高,还有资格说小军,真是混账!你有什么资格说小军,先好好想想怎么让自己儿子长高,再来关心小军!”顾奚诚就被他这些话压得哑口无言。而顾奚诚第二次来吕秀华家里的时候,正好是小军爷爷去世后的半年。
小军再次见到博伟,是在好几年后的圣诞节。博伟从外国回来过年,顾奚诚将他兴致匆匆地带到了吕秀华家里,吕秀华让小军和超超多问问博伟外国的见闻,以增长见识,超超只顾玩并没有理他,而小军看到博伟后真的是吓了一大跳,顾博伟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本来还算开朗乐观的他现在成了个面无表情的大傻瓜,他坐在那里笔挺着身子,纹丝不动的木呐模样,让人感觉就像一座没有生命力又年久失修的石雕。那大媳妇看着博伟可怜,都三十五岁的人了,还没有谈朋友,于是私底下托朋友找了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也不错,湖南的,未婚,刚好三十,大学本科学历,身高一米五七,也和博伟相无几,现在在一家外企网络公司做职工,月薪三千五。吕琳乐得要求赶快让两人出来见个面,而顾奚诚却及力阻止,他认为那女的是外地人,而他儿子留学国外,两人怎么看都不般配,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这天从早到晚,博伟几乎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只是别人问他一些国外景点的时候,他才会轻声轻气地勉强敷衍几句,然而在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问正在那里埋头吃菜的超超说:“超超,你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呢?”超超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妈,那二媳妇就枪着回答:“他还考大学啊?能考个大专就很不错了!”博伟僵硬地笑了一下说:“考大专就和我一样了。”小军记得顾奚诚过去总是在那里夸夸其谈自己以前怎样怎样会教育孩子,博伟成绩怎样怎样好,考得大学怎样怎样有名气,如今才知道,原来博伟也不过只是一个大专生而已。
小军最后一次见到顾奚诚是在又一年春节的大年初一。那年的顾奚诚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嚣张狂傲,粘在脸上的北岛太阳镜,嘴里叼的烟斗和手里夹的拐杖全都不见了踪影,一身的鳄鱼名牌也换成了一件普通的灰色大衣,稀稀落落几根黑白相兼的头发散在头顶上,一整天的时间除了吃饭,就是一个人鼓着身子窝在墙角角落的沙发上唉声叹气,吕秀华一家人,也没有人再去搭理他,温暖明亮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清晰地照满了他的整张面孔,照出了与那次在出租车里完全相反的两张面孔,阳光啊!阳光!是你照常了他的强悍又照出了他的颓废,你在故意玩弄他吗?小军看着可怜,上去关心地询问:“姨爷爷,你不舒服吗?”顾奚诚长叹一口气回答:“没什么,只是年纪大了,人啊,年纪一大身体就不行啦!”顾奚诚走后,小军听家里人说博伟不知怎么回事情被那个公司老板开除了,现在博伟从国外回来一直待在家里也找不到工作,顾奚诚夫妇俩也没有办法移明去国外了。又过了三个月,小军听家人说顾奚诚得了晚期胃癌住医院了,医生说他最多活不过半年。
顾奚诚去世后,小军就再也没见到过吕琳和博伟两母女,只是有时家人聚在一块时吕秀华偶儿会感叹:“嘿!博伟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又没有结婚,以后该怎么办喔!”那年,小军升职为保安经理,除掉四金外,月薪到手有五千多;超超也长成了个大小伙子,身高一米七七,而且也考入了市重点高中,可谓双喜临门,吕秀华一家人集聚在一起大肆庆祝了一番。
那年的冬天,上海破天荒地下了一次大雪。漫天雪花飞舞,大地上一时之间就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雪,雪却仍然疯狂地张牙舞爪,孩子们见到这千年一遇的大雪风景,快活地成群结队在雪地里打滚,嘻闹,玩雪仗……宛如一幅冬日美丽的雪景图,充斥着人类的一切纯真和快乐。然而对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这样的一个制造出来的如同幻境似的雪天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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