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农历冬月初五,对于我来说是个黑暗的日子,我敬爱的奶奶永远地走了。
一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奶奶病危,我骑上摩托车就一路狂奔。山道崎岖,车子跑得远远超过了60码。我多么渴望见到她最后一面啊!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仿佛看见奶奶像往常我上学时一样,站在村口的小路上,掂起小脚向远处张望,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三丫头咋还不回来呀!”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大人害怕养不大,就给我取了个女孩的名字。村里人也不叫我官名,只叫我龙三丫头——我前面还有两个姐姐。我小的时候,孱弱多病,经常是奶奶背着我,这家那家去求医问药。有一次,我发高烧,吃药打针都不退。村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症状的女孩,都已经一命呜呼了。奶奶一次次地哭着央求医生,让用最好的药。医生也无可奈何地说:“该用的药都用过了,就这些。”县医院不再接纳我了,父亲只好带我回家,奶奶抱着滚烫的我,一路哭回了家。我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父亲看着看着长叹一声:“妈,算了吧!”可奶奶舍不得放手。她抚摸着我手上屁股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三丫头,醒来了!”声音越来越悲怆……
奶奶用温水浸了毛巾,在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地擦洗。奶奶叫:“三丫,醒来哟!”嗓子几近哽咽。
奶奶唱起了山歌,有泪水不断地洒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胸膛上。一粒大大的泪珠滚进我的嘴角,我尝到了咸咸的滋味,那是奶奶的满腹心酸,一腔悲苦。我居然奇迹般地苏醒了。父亲说是奶奶把我从死神手里硬拉了回来。
【二】
奶奶唱:“马家那个姑娘长得俏,媒人不断往家跑,嫁个婆家富贵门哟,田地成片那个牛羊成群唉……”
奶奶没有上过学堂,不会识文断字,也不懂音乐,但她天资聪慧,尤其喜欢唱山歌。完整的,她只会一首,那是她的母亲教给她的。奶奶天生是个歌唱家,是个诗人。
那一年闹饥荒,她父亲又病死了,孤苦伶仃的母亲只好一手拉着她,一手拖着她弟弟,东家讨一口,西家要一点,一路辗转从四川南部来到陕西。弟弟吆喝饿,说走不动,浑身没有力气了。看母亲摇摇欲坠的样子,奶奶只好咬一咬牙,把弟弟背在背上,那时的她只比弟弟高一个头。
最后遇上了好心人,收留了她们,这就是龙家——我的祖父家。祖父家其实并不是多么富有,也只是有几亩薄田,两间草房,日子勉强过得下去吧。好心的太奶施舍给她们饭食,并让她们进去坐在屋子里。哪想到奶奶的母亲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龙家为她料理了后事,看奶奶实在可怜,就把这两个孩子留了下来。龙老太太对奶奶很好,就像待自己亲闺女一般。他们只有一个儿子,想把姑娘养大了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
奶奶很聪明,被太奶调教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烹炸煎炒,女红刺绣,无所不能。
奶奶一直认为,龙家对她有恩。因为在关键时候帮了她一把,给她了一口饭吃,还发送了她的母亲,把他弟弟一直抚养成人。
【三】奶奶接着唱:“马家姑娘长得俊呀,嫁个夫君会营生啦,挣下金银堆成堆,挣得米麦装满仓,挣来瓦房三五间唉,屋后还有大酒缸……”
奶奶一天天地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爷爷是上私塾出来的,他对这桩婚事极力反对。奶奶也清楚,在爷爷眼里,她不过是个可怜的乞食者,本就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奶奶的乖巧能干,或者是家里父母的威逼起了作用,爷爷终于答应和奶奶成婚了。
婚后的日子,快乐是短暂的。很快爷爷不安分起来,说要出去闯一闯。太奶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太奶让奶奶也收拾好行装,牵着她的手把她交到爷爷手里说:“这是你媳妇,你要出去闯,我们不反对,你把她带上。”太奶又说:“这姑娘命苦,在家里服侍我们就跟自己的亲闺女一般,你若亏待他,你就不是我儿子。”
爷爷带着奶奶,一路奔波,哪儿黑了哪儿歇。他下过四川,去过上海,码头上扛过包,江河里面撑过船。慢慢地也混出了几分光景。特别是他学会了一身本事。他做过木匠,当过瓦工,会凿石碑,盘石磨,会打铁,还会开汽车修汽车——用我们现在的词来说,大小也是个技术员了。奶奶看见箱笼里积蓄渐渐丰富起来,默默地算计着,回家先盖一栋大瓦房,再买几倾田,喂上两头猪,一头牛,当然还要再养一群胖娃娃。
奶奶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就在这时,爷爷迷上了打牌,经常整晚整晚的不回来。奶奶检查箱子,发现东西越来越少了。有一次奶奶上街听见有几个街坊在后面窃窃私语,“这个模样挺俊俏的吗,龙师傅怎么会看上那一个?”“哪一个?杏花楼的小翠?”。奶奶正要凝神细听,二人却不再讲了。奶奶心中大惑,问明了杏花楼的位置,就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在一个雕花绘彩的大门楼子下,立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嘴里嗑着瓜子,一双双丹凤眼懒洋洋地瞟着街上的各色男人们。看奶奶是女的,她们也懒得答理。奶奶很轻松就撇进去了。屋子里面围坐着一大圈人。奶奶第一眼就看见了爷爷,他的腿上坐着一个妖艳的女子,手里拈着一支烟卷,悠闲地吐着烟圈儿。爷爷一手摸牌,一只手却放着在女人的臀上……
奶奶摇摇晃晃几欲跌倒,但很快就站定了。她径直走过去,对爷爷说:“家里出事了,你还在这赌钱。”爷爷说:“天大的事情,也让我赌完这一把再说。”“等你赌完,一切都来不及了。”奶奶说,然后调头就出去了。
奶奶自顾自地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过了一阵,爷爷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问:“到底什么事。”“说爹妈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都出来这么多年了,总该回去看看他们吧——我最近老做梦梦见他们。”
爷爷勃然大怒,说:“你简直是个扫帚星,昨天不是你,我就赢回来了。”“赌,赌,你就知道赌,现在要解放了,听说我们老家也要分地了。你不回去我回去。”爷爷不愿回去,他和奶奶大吵一架摔门而去。
奶奶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回了家。路上火车、汽车、轮船,倒来倒去,一番颠簸之后,刚到家就流了产。
龙家老夫妇已经每况愈下了。就在奶奶到家的那一年,太爷殁了。太奶经受不了这个打击,
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就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染病去世。
太奶说她想吃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奶奶忙着进屋去做,可一揭开米缸,才发现缸底的米清晰可数。奶奶还没有来得及把米捻起来,太奶就咽了气,她带着对儿子的一腔期盼和对奶奶的愧疚永远的去了。
奶奶在乡亲们的帮衬下,为太奶料理了后事,离开了龙家,她央人在山洼里给她搭了一间简陋的窝棚,住下来,在四周开垦荒地,种上庄稼。渐渐地有了鸡鸣狗吠,显出一派鲜活的景象。
爷爷突然回来了,此时的他早已一贫如洗,形同乞丐。奶奶什么话都没有说,接纳了他,让他在草棚里住了下来。
【四】奶奶唱:“马家姑娘长得乖,左手做得热汤饭,右手能把衣服裁,屋前种得桃李开,房后新栽瓜果菜。养了一群鸡鸭鹅,人丁兴旺少祸灾……”
1949年,全国解放了,老家也开始打土豪分田地。奶奶又迁回了祖屋,他们家分到了两亩好田,他们五家人合分到一头牛。她和爷爷如燕子衔泥一般,硬是在倒塌的墙垣根基上修起了房子,先草房后瓦房,一溜儿四间,外带牛棚猪舍。
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了孩子。奶奶一生多生产,加上前面的,一共有一十三个,但后来大多未成年就夭折了,剩下来的只有我父辈四个。
我经常听她给我讲那些从未谋面的姑姑伯伯们。有一个姑娘都快要找婆家了,在进城赶场时,不慎被洪水冲走了。还有一个比我爸爸小的“二叔”,是被活活饿死的。那正是吃大锅饭的时侯,不要说大锅饭,连个小碗都装不满。成天喝的是能照见人影的稀汤汤,还要干很多繁重的活。人们就像秋后的残荷,日渐干瘪,风吹即倒。奶奶刚生下我的二叔,身子很虚弱,没有奶水。孩子饿的哇哇叫,奶奶只好把干瘪的ru*头递到他嘴里,可根本没有效果。奶奶把食堂里打的半碗稀饭用筷子捣烂给他喂,可他的哭声越来越小,嘴巴都不能动了。奶奶仰天号哭,哭声响彻整个夜晚……
爷爷也因为营养不良,满身浮肿,弥留之际他对奶奶说:“我对不起你,你苦了一辈子,来生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吧!”奶奶问他还有什么愿望,爷爷说他想吃肉。几年前奶奶养了一头大肥猪,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从那以后不敢再养猪。况且这年头人们饭都吃不上,哪来的肉啊。爷爷就带着对自己青年时代的忏悔和这唯一的愿望离开了人世。
这次,奶奶没有哭。打那以后,她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她的大女儿30多岁死于肺结核,她没有哭。她最小的女婿也英年早逝,她没有哭。和她磕磕碰碰了十几年的儿媳——我的母亲,因癌症而病逝,她也没有哭。那年我12岁。
奶奶说:“三丫,不哭,三丫我教你唱——马家姑娘长得俏哇……”我分明看见奶奶的泪腺在抽搐,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奶奶的身形一天比一天佝偻,但奶奶的背影却日渐高大。她像一面大旗,把我们紧紧的聚拢在一起。没有了哭泣,奶奶喜欢上了歌唱。
【五】
我赶回去时,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口不能言了。我扑过去摇晃着她的身体哭喊着:“奶奶,别走,三丫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她却不能回答。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用我的手握住她的手。我企图用身子温暖她,用我的眼泪唤醒她——如同若干年以前她唤醒我一样。
奶奶的手枯瘦而粗糙,早已没有了以前那厚实滑腻的感觉。多少次它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脊梁,多少次它轻轻拍打着把我送入梦乡,多少次为我掖过被子,又有多少次一口口地喂我饭食。每次我吃过饭后,奶奶总是把挂在我腮帮和衣襟上的饭粒小心翼翼地捻起来,填到我的嘴里,然后叹道:“白楞楞的大米呀!”
我听见奶奶说,三丫,没用的,我要去了。我说你忍心丢下我们去吗。奶奶说,我不忍心,但我实在太累了,我要去那边休息。我看见奶奶背着矮她一头的弟弟,一步一挨;我看见奶奶挺着大肚子,一个人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我看见了奶奶抱着怀中僵硬的婴儿,欲哭无泪;我看见了自己趴在奶奶单薄的脊背上,一步步远离死亡的阴影……
奶奶说,我活了88了,经历了多少事,生生死死,我也受够啦。她八十八岁高龄,身体还很康健,家里地里的活一样不拉下,如果有一天不干活,身体就会不舒服。她像所有中国普通农家妇女一样,活到老,操心到老,干到老。
奶奶说女人命苦呀,三丫你是男人,你将来娶了媳妇一定要对人家好。
奶奶说三丫不哭,三丫你要唱,唱奶奶最爱听的歌。奶奶说,人就是一盏灯,希望的灯由自己点亮,生命的灯也由自己熄灭——人死如灯灭。
奶奶的嘴翕动着,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我感觉到奶奶的身体渐渐凉了下来。“奶奶呀!”我哭着说:“三丫给你唱歌!听三丫给你唱歌了——马家那个姑娘长得俏哦……”
【谨以此文献给我仙逝的奶奶,献给天下苦难中的母亲,献给天下最伟大的母爱!2007年12月15日夜含泪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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