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我的亲舅舅,是我妈妈嫁到我们村认的一个哥哥。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也是一个苦命的人。红红的脸,卷曲的头发,气呼呼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古怪而可怕。我大多数见到他是不叫他的,远远的就避开他,只有实在躲不掉,才怯生生地叫他一声“舅舅”,而这时,他也是冷冷的应一声,有时干脆不理会我。他没啥本事,只能靠下苦力维生,有时为同村的人犁田,人们请他吃一顿,端上喷香的炒腊肉和火辣的白酒。往往这时,他会满足地喝醉酒,嘴里嚷道:“弟兄家,帮个忙算什么?工钱不要给了,见外!”有时,他会外出一天,到街上去扛重物,夜晚回来时,见他满身土灰,仿佛在水泥里睡过一样,极是衰颓,但手里往往少不了提半瓶白酒,有时还有切好的两三两卤制的肥肉。
他是一个光棍,一辈子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他渴望女人。早在小时侯,我就看出来了。因为有些时候,咱们村的富人盖新房,会拉一大卡车的水泥,这就为我们营造了一个赚钱的机会——为其运水泥,从村外的站头运到村口。有一次,我骑在一头栓在一棵老梧桐树上的黄牛上,就目睹了他与妇女们“打趣”的情景。他打趣很独特的,不用口,用行动。人家扛水泥一次扛一袋,他要扛两袋。“七毛哥好有力气啊!”一些妇女惊诧道。“就是啊,太厉害了,一次扛两袋!”妇女们聚在一起赞叹他的“神威”。我知道七毛是他的名字。他以他的蛮力换来妇女们的好感。“七毛哥,你力气这么大,可以和男人们一道外出打工,搞建筑啊,干嘛像妇女一样留在村里呢?”有时会有极个别新媳妇这么问他,但他这个时候一般是闭口不语的。我骑在老黄牛背上,心想:这不很明显嘛。有时候,村里的妇女聚在一起谈论到底村里人谁的力气最大。她们唧唧喳喳的,但最后一次都会得出七毛力气最大的结论。这当然让他很高兴,但终究没有女人嫁给他,所以他仍是光棍一条。
他的弟弟黑二倒有一个大山里拐来的老婆。人长得很丑,说话也怪里怪气,但倒与黑二般配。黑二年轻,与男人们一道出去搞建筑去了。我也不知咋的,反正只要黑二一回家,他就要和老婆大吵大闹,有时他揪住老婆,拖到地坝上,用脚使劲踹,嘴上说:
“死贱人,你他妈咋这么骚?”直打的媳妇儿叫苦不迭,泪流不止。
他的哥哥,也就是七毛这时会猛的冲出来,指着黑二大骂:
“滚你妈,死猪崽,撒什么疯?有本事到外面去撒野,不要打她!”他仿佛实在憋不住了。
“你他妈来教训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黑二恶恨恨地“回敬”他的哥哥。
往往这种事之后,黑二会一连几个月不回一次家,也不寄钱回家。
有时候,村里的其他妇女会借在河沟洗衣服的机会抽空问黑二那位拐来的老婆。“咋的跟大伯好了呢?”往往这时,妇女们是极富好奇心的。“他只知道打人!回家什么也不干。”她开始时有点腼腆,但越讲越放得开越有激情了。“大伯人很好,还帮我做活,人很体贴,还给我钱花——那死鬼从不给我钱!”
我也经常看到七毛为她干农活的情景。
这个媳妇生的第一个儿子还很正常,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但第二个儿子是一个白痴,口水四溢,斜眼歪脸,第三个是一个先天脑瘫,四儿子又有心脏病,估计不会医治,第五的一个是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孩,真是人见人憎。黑二从不认这小的四个孩子。“谁晓得她妈的和谁生的?”他总是愤愤的,似乎话里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儿。七毛这个时候往往一声不吭,坐在一个角落里,任由他的兄弟大放厥词。
我心中也一直有一件对他感激的事情。在农村的时候,父母们都忙于生计,我要照顾我的小弟弟。可有一次,我的父母都不在家,我那仅三岁的弟弟一个劲儿的大哭,任有我怎样哄他,他都哭叫不止。我望着我那可怜的弟弟泪横小脸,心里急的直难受。我问他咋的,他呜呜而含混地说:“哥哥,我要吃饼子……”父母不在家,我那时也不过八岁,哪有钱给他买饼子?我把弟弟抱在怀里,用手拍他,嘴里说:“别哭别哭啊,妈一回来哥哥就买给你……”可我弟弟就是哭啊哭不停地哭。就在这时,我那不是亲舅舅的舅舅,也就是七毛路过了。他看见坐在通往村里唯一一家饼店路上大青石旁的我,他说你弟弟干嘛哭啊,我知道他很穷,并不抱什么幻想,加上对他印象不好,我只是轻轻回他一句:“他想吃饼……”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从包里摸了一张毛票给我,口里说:“给他买两个!”我当时听的发呆了,口里直说:“好好,弟弟,哥哥给你买!”并没有谢他半句,但他并不介意,抄了手,走了,留给我一个印象并不深刻的背影。
现在想来,我真的很感激他。随后的几年,父母做生意,赚了小钱,咱家搬到了城里。但不知怎么的,我对这个不是亲舅舅的舅舅却一直很关注——他还是老样子,苦啊:单身汉,老光棍,四处打零工,干苦活,遭人唾弃,低声下气,被生活折磨得衰老不堪,还有几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作累赘(孩子的老娘又被黑二硬拉到建筑工地,几年不回一次)。这种生活实在太苦啦,并且它将一直苦下去。但是有一天,村里人说他患了病,活不了啦。
一个阴暗的天气里,我在我家的店里照看生意。我的舅舅突然来了。我立马迎了上去。他——衰老得只剩一丝气息,眼圈乌黑,面黄肌瘦。“二娃,”他叫我,他有一点点的低声下气,“舅得了食道癌,活不了多久了。瞧,舅苦了一辈子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他说的时候悲伤无助,好象认命的样子。“唉,现在啥也吃不了,医生说只能饮流食,拖一天是一天!二娃,你看,舅一辈子没有喝过豆奶粉,你,你能不能赊一包给我。咳咳……医病把钱用光了,你能不能……”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了生气,他耷拉着头,微闭了眼皮。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当年的那个饼子,那个让我弟弟不再哭叫的饼子,那个爱在女人们面前出风头、那个袒护弟媳的人的形象……于是,我终于鼓足勇气替父母作了决定。我说:“舅舅啊,豆奶粉您就拿去吧,我哪能要你的钱……”
不久,我便听到了他的死讯。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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