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进化论所说,人是由猿进化的,但是没有证据。又有人说是从鱼变来的,可也缺乏充分的依据。总之,我们不明不白地就“来了”。用文学上的语言,是“无中生有”。这个“无”让我们很不安,人类于是自己给自己找点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神话。现在,科技发达了,人们说,神话可以一边去了。神话地位就真的降低了。但是,这产生了一连串的反应,有人说,诗歌你可以一边去了,诗歌似乎也将要沉默了。这可能是人的另一种进化,就像猿假如要变成人,尾巴就不能要了;我们要现代化,辫子就不能要了。但是,这种进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异化。
我们为什么要写诗呢?因为耐不住寂寞。这和周正龙为什么要拍老虎是一个道理。晋代有“雪夜访戴”的故事,既然有了兴致,就摇着船去了;没了兴致,到了朋友门前,也不进去。这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所谓“性情中人”,就不能和他们认真。须知人生多少大寂寞,压在心上,连教授都会跳楼,我们这些人,写一两首诗,对社会也没有大害。
诗人,这个名字很清高,也很低调。文字在诗人手中,就是一张纸在婴儿手中,他想怎么撕就怎么撕,只要他高兴。人们不会说着有什么不对,所以贵重的东西千万别给孩子了。或者是扇子在晴雯手中,那又不一样,宝玉看着她撕,宝玉宠着,心里高兴。我觉得诗人清高起来就是婴儿,低调起来也不过是撕给别人高兴,自己解闷。我们又能强求他什么呢?
试想想,哪个诗人走运过?屈原跳江了,陶渊明隐居了,杜甫穷死了,现代诗人就更不用说。再想想,哪个诗人悲惨命运背后,不是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做官做不成,出名吧,有的名也出不成。要说是陆机、潘岳这类,他们做人那个累啊,人品与文章不成正比。解放以后那些诗人呢?唉,凡是歌功颂德的,诗不怎么样,不能叫诗;凡是写得看也看不懂的,那也是白搭。或者把诗写成了格言,人们兴许还记得两句。自从发明了写诗机器,诗歌那可走得是中国股市相反的路线啊!
诗人真累。本来诗人应该是快乐的,也许。但是这个世界悖论很多,往往舞台上的笑星都有抑郁症。批评诗人的有很多人,前段时间的梨花体,下半身写作,闹得很出彩。这也难怪,因为诗人不甘寂寞。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一个劲得要求诗歌,要求诗人呢?我知道,我们要“为人民服务”,我们要“跳出个人狭小的圈子”,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但是你去问问屈原,问问陶渊明,问问杜甫,他们怎么写诗的。不是有一个口号,有一个觉悟,然后才有诗歌,才有文学。诗人不是在这个理论上制造出来的,诗人需要的是感情,就像许三观要有血他才能卖,他才能养活他一家子。有些事情,只有诗人的文字才能触碰到,别给他们来什么形而上的口号和主义。你给他们指好了路,还要诗人做什么?
现在写诗的可真多,多得诗都没人看。这其实是一种悲哀,是诗歌的悲哀。别说诗人的好话,说什么有才呀,说什么诗是最高贵的文学形式呀……没用。就跟别夸大学生一样,因为大学生很可能就是几年后的待业者,就是房奴,就是车奴。文化在浮躁,文化的浮躁源于文化传播的浮躁,源于社会功利性与生存的艰辛。我没忘记,波德莱尔写他在节日欢庆的路口,看到墙角孤独的老人,他看到的是一个诗人。我没忘记,李商隐诗中的瘦柳,带着暮鸦,带着秋蝉,没有了昔日的荣装。我更没忘记,就在我的故乡,一个诗人被当成疯子,他自印的诗稿发给人们,人们丢进垃圾桶,他骑车周游全国,宣传奥运,被人们当成神经病!有时当我写完诗,我就想到自己的命运。
毛主[xi]在给臧克家的信中说,古诗要不得,束缚思想,青年中不宜推广,现代诗好,继续努力。我读过主[xi]的诗,那种气象不是随便哪个诗人能够相比的。臧克家后来说,写了那么多现代诗,读起主[xi]的古诗,还是主[xi]的诗好。人们说,“文如其人”,我想,诗也如其人。真正的好诗,应该出自优秀的灵魂,沉静的,庄重的,宽厚而广博的灵魂。
然而现在呢,诗人的情怀小了,或称“文字游戏”。人生都可以游戏,何况文字呢?诗歌为什么衰弱,写诗的人为什么又这么多,因为我们所期待的东西失落了。我们不再相信公道,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梦想,不再相信付出。人们浮躁而机械地生活,被炒作,渴望一夜暴富,渴望福彩中一亿。有人生活光鲜,有人却流落街头。鲁迅写,天才未出现之前,我们要有土壤。就现在这样的土壤,天才出现了,也是悲剧。
这是一个诗歌爆炸的年代,也是一个诗歌荒芜的年代。不过我想,诗歌写得多,未必就是坏事。大浪淘沙,再过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它们,哪怕只有一首被记得,被传诵,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运。
其实我的结论也实在可笑,这也真是功利。我也写诗,我也这么想过。我们为什么要写诗?特别是当我的诗受冷落的时候,我一次次都在想。我想诗人阿,真难。写诗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提这个问题未免很傻吧。诗人也追求不朽,诗人也追求永恒,同时诗人也无限悲哀。
像徐志摩一样吧,轻轻地来,轻轻地走。像顾城一样吧,化作雨,化作晶莹的雪水。诗人,为什么要写诗呢?就跟人为什么要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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