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我终于亲手结束了帝国持续千年的战争，端坐在灵虚峰壁立千仞的王座上，接受亿万臣民朝拜。

我足下辽阔的疆土上熙熙攘攘的开满了淡紫色的曼陀罗花，饱经战火的大地在苍天的注视下开始焕发出无限生机，占星师普拉索告诉我，千年的战争已经结束，灵异的曼陀罗花已经降临人间，人类将迎来万年不朽的和平。他高举象牙戟向我的子民宣告太平的时候，东方的太阳刚好跃出海面，万千光芒洒满我初经风霜的脸，我坐在高高的的王座上，闭着眼睛听风猎猎的吹动战旗，有若神明。

普拉索是帝国最好的占星师，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未来。睁开眼，在我前方的天空，我仿佛看到落英如同曼陀罗花般美丽的脸，她微笑着对我说，我敬爱的王，你终于做到了。我想冲过去抓住她的手，永远不再松开，然而我知道那只是幻影，我的落英已经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还有许许多多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他们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掉转头，背向万民的景仰和千年未有的普天同庆，面对千年冰封的泣雪谷，我早已泣不成声。

连城雪

我所在的王国千年来一直被人称作卡斯亚洛城，因为城内城池众多，彼此首尾相连，绵延不断，又得名连城。卡斯亚洛城在连城语中是血之城的意思，因为我的王国数百年来一直在嗜人族的侵略下风雨飘摇，嗜人族每一次入侵，我们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连城高大的城墙上空，勇士的鲜血蒸腾成的血雾，弥漫了连城整个动荡的岁月。冥风谷密密麻麻的十字架沉郁的见证了这段悲惨而漫长的历史。

十岁那一年，我依偎着年迈的父王，见识了卡斯洛亚城有史以来最为壮烈的战争，那时我的父王经历了无数次战争，已经衰老得有些迟钝，无法亲自上疆场杀敌。嗜人族兵临城下，我最大的哥哥代替父王出城迎敌，同去的还有我其他的兄妹。父亲有数不清的妃子，我也因此拥有了无数的兄妹，然而那一战，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嗜人族的战士像白色的魅影一样在战场上飘来荡去，他们无需靠近，只需长袖轻卷，一团黑雾之中，象牙剑已经像鱼刺一样生生穿透了卡斯亚洛勇士们的身体。我亲眼看到平日陪我玩耍的哥哥姐姐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城外的土地上，他们的鲜血喷射而出，在战场上空形成一层薄薄的红云，经久不散。嗜人族仿佛得了莫大的鼓舞，似野兽般疯狂的吼叫，声音惊雷样贴地而来，重重的冲击着卡斯亚洛城厚厚的城墙。我看见父王的脸痛苦的抽搐了几下，昏花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他紧紧的抱住我，指着荒芜的土地上鬼魅般的嗜人族神情严肃的对我说，爱玛，你要记住今日这一战，记住手臂有火焰朱砂的嗜人族，他们夺走了你所有的兄弟姐妹，总有一天你要把嗜人族全部杀光，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常获太平，到了那一天，神界的曼陀罗花将开遍你足下的土地，你将再次见到你的兄弟姐妹。如果你能做个英明的王，你也将再次见到我，你的父王。父王说到这里，眼睛定定的望向城外不知那个地方，我知道他的力量已经被年复一年的毁灭式的屠杀磨灭。我怔怔的看着父王的眼睛，他瞳孔里的光芒正逐渐黯淡。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高高的城墙在红云的掩映下犹如万丈悬崖，长满青苔的巨大石条上，仿佛有我无法穿越的历经千年的遥远。

那一天的晚上，在嗜人族疯狂的攻城之战中，父王在弗洛宫中悄然而逝。

也同样是那一夜，在父王未及安葬、卡斯亚洛城危在旦夕的时候，我的叔父景王篡夺了王位，手握三分之一帝国兵权的景王让几乎所有的重臣在这次宫廷大变中保持了沉默，王室不择手段的权位争夺沿袭千年，谁都习以为常。那一夜，景王凭借卡斯亚洛城固若金汤的城墙和接近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大败嗜人族。翌日的凌晨，血雾还未散开，长阳殿的继位大典已然开始，在笙歌中，我被驱逐出连城。作为前王遗孤，我将被遣送到城外千里之外的泣雪谷中，那里如同卡斯亚洛城的冷宫，卡斯亚洛王宫里不得幸的女人都会被送到那里，据说泣雪谷万年雪落不息，生灵绝迹，岁岁苦寒。陪同前往的是两个卫士和我的乳母，一个体态丰满，神情庄重的中年妇人，卡斯亚洛后宫的占星师，她对我很和蔼，她叫我喊她姆妈，像父王一样唤我爱玛，然而我不喜欢她，总觉得眉宇间有一种我所不敢亲近的沉郁。我更希望陪我前去的是我的母亲，一个喜欢穿白色斗篷、笑容爽朗、风姿卓越的妇人。离开连城高大的城门时，我一直在想，我的母亲呢，我的母亲呢？然而我父亲溘然长逝的那一夜后，我就再没见过她，直到我登上王位，她跪倒在我面前说，王，欢迎你回来。笑容沉痛而欣慰。

低低的暗淡的天空开始下起白雪，没有风，大片的雪直直的往下坠落，打在头顶的貂皮帽上嗤嗤作响，我心底异常的寒冷，一切恍若梦幻，充斥着我童稚的记忆，我的父亲，我的哥哥，还有最疼我的姐姐们，他们如同雪花一样飞进我的记忆又瞬间凋融。我站在他们浴血奋战嗜人族的地方，仿佛站在巨大的虚无中央，迟迟不能醒来。那时我不曾注意到，我们披着大雪远行时，高高的城墙上，一个身披白色斗篷、风姿卓越的妇人一直神情忧郁的注视着城下的一切，直到我们消失在天尽头。

那妇人正是我的母亲。

后来，姆妈告诉我，她自愿留在了城里，但爱玛你要记着，要永远尊敬她，因为她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是你最伟大的母亲。

我的母亲美得风华绝代，我知道留在城里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什么叫投怀送抱，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最大的背叛。于是我坚定的说，她不是我母亲！姆妈怔怔的看着我，说不出话。最后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对我说，亲爱的爱玛，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姆妈抱着我一直不停的赶路，当确信我们已经离城很远的时候，她转过身，定定的站在那里迟迟不愿继续前行。她望着天尽头的卡斯亚洛城，仿佛望着遥远的梦境。直到一旁的侍卫不耐烦的催促，她才不得不掉转头，继续赶路。

白茫茫的大地上，连城已经缩小成一个小黑点，而我仍能依稀看到她的巍峨，高高的城墙在大雪的掩映下犹如万丈高崖，长满青苔的巨大石条上，仿佛有我无法穿越的历经千年的遥远。

随行来的侍卫在陪我们度过了三天空虚单调的行走后终于返程，姆妈抱着我不停歇的走了好久的路，究竟有多久？开始我每天数着白天黑夜，后来日子久了，懒得记了，只是每天趴在姆妈的背上沉睡。

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我到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像一个大峡谷，峡谷里遍地开着奇异的紫色曼陀罗花，各色蜂蝶沿着花香成群翩跹，好像一朵朵流动的彩云。峡谷中央有一个大大的湖泊，湖水平静如镜，上面停着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天鹅孤零零的停在湖泊的中央，眼里充满了寂寞的忧伤，我正试图走近她，却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枝羽箭，正中天鹅的脖颈，天鹅很快沉入湖水，再也看不见了，在沉落的那一瞬，我看见它的眼睛那分明是一双人类的眼睛，婉转间充满了不舍和依恋……，我知道作为占星师，姆妈已经感应到我心里的变化，我同样知道她会为这个梦境忧心忡忡好一阵子。她问我，爱玛，你是不是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感应若得不到证实，占星师和常人是没有区别的。我没有将这个梦告诉姆妈，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因为信任而欺骗一个人。

几年以后，当我在泣雪谷融翠峰下见到落英时，姆妈开始忍不住的自责，当初若能早点预见这个梦境，她就不会让我见到落英，我也不会爱上这个充满灾难的女子并不顾一切要她做我的王妃了。那么，卡斯亚洛城就将彻底打败嗜人族，永享太平了。

然而若姆妈现在还活着，看着这辽阔的土地怎样在我和落英的手中终于一统，神界的曼陀罗开遍了冥风角的坟茔时，她定不会这么想了。

落英

不知道多少天后，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们终于站在泣雪谷的入口。因为有狐裘的保护，我们并没有被寒冷折磨得那么狼狈。

进入山谷，面前是一个比洗剑峰稍矮的山峰，转过这个山峰，千年泣血得名的泣雪宫就用她的恢宏震慑了卡斯亚洛城的王子：在一方被白雪素裹的大大的湖泊后面，一座大大的宫殿依融翠峰而建，直通倚云而立的峰顶，宫殿呈台阶式层层上升，每一层的殿基接着下一层的殿顶，中间有陡峭的台阶相通。宫殿高大的城墙侧畔，几只白色的飞鸟静静地滑翔。我仰头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在宫殿的尽头，下层庞大的建筑已经变成手掌大小，隐约可见一面大旗悬在最高一层的飞檐上，迎风飘摇。可见融翠峰之高了。那时我想，居住在这种壮阔恢弘里的人，该是怎样一种大气和不羁？

迎接我们的人身着五彩出现在宫殿脚下高高的城门前时，风开始狂舞着飞雪，大片的雪花向着我和姆妈裹卷而来，姆妈把我紧紧的裹在她的狐裘里，我看见她美丽的睫毛上扑满了雪花，她眨动着眼睛对我说，我的王子，我们到了。

她的声音异常悦耳，似鸾凤婉转，身上不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冷香，闻来令人心神懒懒。我说，姆妈，以后你做我的妈妈好么？她打量着我，眼中泪光闪闪，她说，好，好，爱玛，你就是我的孩子。她知道，我对我亲身母亲的仇恨已经不可挽回了。

那一夜，我躺在姆妈的怀里，在泣雪谷凭虚御风的最高神殿里，度过了一个无梦之夜。窗外，大雪初霁，浩风阵阵击打着窗帷，大旗在垂满风铃的檐角猎猎作响。

泣雪谷并没有传说中的荒凉。洗剑峰和融翠峰之间，地下温泉上涌，年复一年冲刷着肥沃的大地，后来形成了一条大峡谷，峡谷里万年雪落不息，除温泉口，处处积雪经年，百年不化。因有温泉滋养，谷内物种丰富奇异，很多都是我在连城从未见过的。姆妈告诉我，这里除却铁树、翡翠苍柏和雪莲什么植物都难以生长，谷中的人以鱼为主食，兼食雪莲之花。鱼者性温，雪莲补血，二者共食，人能得长生。难怪我在谷内从未见过老人，每个人都如同我母亲一样年轻，倾城倾国。

我的王子，你和他们不同，你能得长生，你是卡斯亚洛城未来的王，是神之子，到你回去那一天，记得救你妈妈出苦海。姆妈看着我，眼里写满了希望，我看看她，没有说话。

在到达泣雪谷的第二天，我在窗前的翡翠苍柏树上看到一种可爱的小鸟，这是一种满身雪白的泣血鸟，谷里的妈妈告诉我，每年嗜人族进攻卡斯亚洛城的时候，这些泣血鸟就会飞到战场上，为英勇战死的连城勇士泣血哀号。告诉我这些的妈妈很年轻，看样子比姆妈还小，谷里的人都叫她檬妃。她说，泣血鸟是一种忠诚的鸟，她们誓死为卡斯亚洛城的战士们歌唱，声音凄美惨淡，响彻天际，经夜不息，战役过后，泣血鸟大多呕血而亡，伴英雄长眠于地下了，回来的寥寥可数。我感到深深的震撼。鸟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想到我的母亲，想起父王生前的重臣……

鸟犹如此，人何以堪？

讲完这个故事，檬妃神情忧郁的望着远方高高的洗剑峰，开始舞剑，她边舞边歌，剑术柔中带刚，豪放大气，歌声却充满苍凉。她尽情的舞剑，美丽动人的脸上却写满了惆怅。

那之后，我开始注意这种小鸟，每天清晨，我都能看到那只泣血鸟停在泛着淡蓝色光芒的翡翠苍柏树桠上凝视着我，我对它说，你是卡斯亚洛的圣鸟。若有一天我能登上灵虚峰的王座，平定天下，泣血鸟将成为世界的图腾，悬于战旗，供万世瞻仰膜拜，它眨着眼唱着忧伤的歌，并不理我。

歌声明媚也忧伤，洞穿了我孤独的心。

我在泣雪谷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姆妈每天教我识字和占星，檬妃教我武术和兵法，谷内的生活平和安静。我的悟性极高，到十五岁时，我的剑术在谷内已经无人能当，兵法亦早已烂熟于心。这让姆妈、檬妃和谷内的其他妈妈们惊喜不已。她们告诉我，泣雪谷里的剑客，都是连城中的顶尖高手，我能打败她们，其实也就打败了卡斯亚洛城所有的剑客，假以时日，定能横扫天下。其实无所谓横扫天下，我只有一个愿望，统领天下，让神界的曼陀罗花开满卡斯亚洛的大地。

闲暇时，我爱独自卧在神殿的大旗旁聆听从洗剑峰那边吹来的风，那风中似乎已经没有金戈铁马，吹角连营。我想起父王的话，他说：爱玛，你要记住今日这一战，记住手臂有火焰朱砂的嗜人族，他们夺走了你所有的兄弟姐妹，总有一天你要把嗜人族全部杀光，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常获太平，到了那一天，神界的曼陀罗花将开遍你足下的土地，你将再次见到你的兄弟姐妹。如果你能做个英明的王，你也将再次见到我，你的父王。那时我时常在想，人类为什么会有战争？人为什么会为了一座小小的城池而杀死那么多人？那些人也有妻儿，当他们的妻儿惨遭杀戮的时候，他们可曾痛恨过战争？人类辽阔大地的和平与安定，难道真的需要神界来决定么？我急切的想回到卡斯亚洛，急切的想见到我日夜思念的兄弟姐妹和我的父王，我急切的想知道，在那个阴谋篡位的景王的统治下，我的连城是已经遍地开满了淡紫色的曼陀罗花，还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姆妈告诉我，爱玛，现在还没到时候，你现在出去，能夺得王位，但救不了连城。

我说，姆妈，我要让卡斯亚洛的土地开满淡紫色的曼陀罗花，那样我就能见到我的父王和我的哥哥姐姐了。

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见姆妈眼里泪光闪闪，她一定想到了我们的连城了。我们再次提到连城才知道，我们已经不在连城八年了。

她说：去吧去吧，到后山的达达湖去，我教你捕鱼，那里有你要的曼陀罗花。

于是，在融翠峰另一面鱼类丰富的达达湖里，我的梦境再次呈现，这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和融翠峰的冰天雪地并无明显的分界，雪的下面，是碧绿的青色草场，在雪延伸不及的地方，是我梦中见过的繁花似锦，遍地开满奇异的紫色曼陀罗花，各色蜂蝶沿着花香成群翩跹，好像一朵朵流动的彩云。峡谷中央有一个大大的湖泊，湖水平静如镜，倒映着岸边的白雪，煞是明丽。只是中央没有我梦中的白天鹅，一尾通身红透的燕鳐鱼在水中悠然的游着，这是一条美丽的燕鳐，她在水中如凌波仙子一样翩翩起舞，形容优雅，舞姿惊艳。我完全沉浸在她曼妙的舞姿中，难以自拔，而我的姆妈，卡斯亚洛城的宫廷占星师，在看到这一幕是却大惊失色，眼里充满了恐惧。她惊呼一声，鱼叉已经破空而出，刺向了美丽的燕鳐，也就是那一刻，燕鳐忽然消失了，而湖边却多了一个穿白衣的年轻的女子，她款款的向我走来，伏地对我说：亲爱的王，我是落英，我已经等了你好多年，请带我出谷。

她身姿卓然，孤独而美丽，像极了梦里的天鹅，然而玉臂如葱白，一朵火焰朱砂赫然在目。

普拉索曾告诉我，深海里有一种鱼，是罪恶的嗜人族的后代，嗜人族暴虐残忍，而这些后代存在着叛逆和不忠之心。嗜人族的占星师把它们投入水中，使它们通过深厚的污泥，来呼吸人类神妙而纯洁的空气。这就是鱼和牡蛎以及其他所有的水生动物，作为有了莫大的判主之罪而得到的处罚，他们被遥远地分离开来了，终年遭人屠戮，直到能拯救他们的人出现。

我知道我就是拯救她的那个人，因为她要推翻嗜人族的暴虐，而我要让人类的大地开满曼陀罗花。

同样在那一天，我带着落英回到神殿，同来的还有她的水中王国，她们是脆弱的鱼族，然而她们有无上的法术，那一天的黄昏，我和落英并排躺在大旗旁，看她用法术变出美丽的小动物，奇异的冰雕，只有拇指大的卡斯亚洛王子……我说落英，你能变得出连城么？落英凝神思索了一下，然后开始了她的幻影之术，她纤长的手指在身前来去撩拨，犹如弹琴。片刻之间，一座城池出现在我的眼前。宫殿里，青楼朱门，歌舞升平，一派奢华腐朽景象；一墙之隔的巍峨的城墙外，黄沙千里，饿殍遍野，我的子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城的上方，乌云密布。

我抬起头看着落英，我说，这些都是真的吗？这不是我的连城，这是卡斯亚洛城！

我的幻影只呈现真实，要假的幻影，找你的母后。

你母后给了景王很多幻影，所以不要恨你母后，她是你最应该尊敬的人。很快她就会接你回家……我恍然明白，然而又有很多梳理不清，母后留在连城，难道如姆妈所言，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我回过头看落英，你怎么知道？因为，她笑着望向嗜人族的方向，我是嗜人族的幻术师。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连城，这是景王的卡斯亚洛城。落英十指翻动，霎时蓝光闪现，于是又一座城池出现在我面前，晴朗的天空下，一座古老的城池静静卧在一片原野之上，原野上白雪皑皑，白雪之上开满了神界的曼陀罗花，花朵从脚下一直延伸过冥风谷，漫过河流，漫过高山，最后漫过了嗜人族壁垒森严的城墙，一直开满了整个大地，我的父王和我的姐妹兄弟站在淡紫色的花丛里向我微笑。

这才是你的连城。落英看着我，笑容纯洁而安静。只有让神界的曼陀罗花开满嗜人族和卡斯亚洛城的大地，人类才能得到永远的和平。我亲爱的王子，她握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能做到的！到了那一天，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伤害嗜人族统治下的子民，他们和卡斯亚洛城的人一样善良。那一刻，我看见她眼里神情孤寂，似有无法言喻的无奈。她转过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就像望着某种明了的未来。我看着她，似乎看到了我自己。越过落英的头顶，远处的风喑哑的吹过来，吹着檐角的大旗猎猎作响。落英的眼里神情肃然又寂寞。

是的，我能做到。

我话音刚落，风声中忽然传来一种轰隆隆的声音，一条华盖的长龙逶迤而来，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长龙的前面，我看到了那个我曾固执的深恨着的人。

白色斗篷、笑容爽朗，来者正是我的母后。见到她疲惫的笑容的那刻，我关于母亲的所有猜忌似乎在一瞬间全部被推翻。她说，我亲爱的王子，我来接你回家。我看见曾风华绝代的母后已经满鬓白霜，那个时候，恍然隔世，有人轻启朱唇，唤我乳名。

我知道，景王的政权终告没落，爱迪亚斯王子的时代即将来临。

归途

我一直不信时间是能成就遥远的，然而，在和母亲团聚的那一天，我信了。

八年后再相见，我已经长成成人模样，身材高大矫健，做事冷静沉稳。而母亲经过八年的忍气吞声和岁月残蚀，已经褪尽了昔日美丽容颜，变得如同普索拉家的婆婆一样苍老。在神殿的炉火旁，她干瘪的身体因长途劳累深深的陷进貂皮大氅里，我盘腿坐在她的脚下，却恍如隔着重山。她看着我，初见的喜悦还未平息，她说，王子，你已经长得和他一样高大威武了，完成他的遗志，你将是连城历史上最伟大的王。她久久的望着我，忽然泣不成声了，我知道她想起了父王。

然而，有些事情，如果不亲眼见到或者亲耳听到，我永远无法相信它是真实的。

我说，母后，请您告诉我一切。

她淡淡的笑，我早知道你会问我，本以为柳妖已经告诉了你一切的。

柳妖是我姆妈的名字。

没有，她没有告诉我任何关于连城的东西，包括你，但她教会我如何享受寂寞，如何成为一个王。她还告诉我，让我救你出苦海。我看着母亲的脸，曾经风华绝代的脸，现在满是皱纹。其实我想过去紧紧拥抱着她，我想对她说：娘，我好想你。然而我没有，我心里还有恨，恨她不该把我送来这里，一个人留在连城受苦。让我们母子在一起，就算真的被景王杀掉，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我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暖，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神殿里四季温暖如春，她们都对我很好，但那是仆人对王的好。我生活了八年，其实是一个人的八年。我说，妈妈，这八年里，你想过我么？

母后的肩头忽地耸动了一下，她抬起头久久的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没见过的柔光，她说，孩子，我能抱抱你么？那是我夜夜梦里魂牵的怀抱，我还能拒绝么？我紧紧的抱着母后，八年来第一次忍不住的痛哭起来……我说，娘，我不要再一个人这样生活，我要让连城的大地开满神界的曼陀罗，我要让父王和哥哥姐姐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那一夜的炉火和貂绒，温暖了我心底的明媚花开·。

醒来后母后给了我一个幻影。如果没有人提醒，我肯定会忘了母亲是除了普拉索之外最好的占星师。

八年来景王从来没得到过真实的幻影，你是我的皇儿，你也是八年来第一个得到我真实幻影的人。母亲说完这句话，我面前的天空上开始出现一座血腥笼罩的王城，王城里到处是死亡的气息，一批批的官员被拉到城门外斩首，一群群无辜的百姓被惨遭屠戮，王宫里变成了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不断，官不理政，民不聊生……画面忽然转到一处庭院，一个醉醺醺的大胖子由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搀扶着，咚咚的敲着深深紧闭着的大门，门久敲不开，显是院中人不愿开门，门外人又不愿硬闯进去。皇嫂，你还是从了我吧，我有哪点比不上他，你要做皇后我让你做，我现在也是皇帝了，你嫁给我，还是可以舒舒服服当你的皇后，我胖子景绝对不亏待你。我夜夜这样的来，你从来就不给我好脸色……大胖子显是久灌得太重，说话舌头都打起卷来，讲起情话虽然滑稽，倒也情真意切，只是若由旁人听来，总觉得不是味道。到后来院中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便破口大骂开来：你这不识好歹的荡妇，徵天天来，你天天哭丧着脸，你以为徵没了你就活不了？后宫三千徵都睡不过来，天下美丽女子多的是，徵一声令下，谁不投怀送抱？我要你不过是让那些不服徵的人知道，连你贤良淑德的皇后都屈身相迎，徵得天下是众望所归的，连城早就应该由我来统治……院中总无人声，直到胖子骂上一阵怏怏而去。我看得清楚，那胖子正是我父亲的弟弟景王，只是那时候没人喊他景王，都叫他胖子景。而那座庭院，正是我母亲恻情居，是母亲占星的修道之所。他之所以不杀母亲，大概是畏惧她占星师的身份，占星师是神的使者，能主宰人类的命运，而景王无疑对神界是畏惧的。这大概就是我母亲能在阴雨如晦，血影重重的后宫安全待八年的原因吧。幻影不必看完，我已经从母亲的眼神中预知了一切。

景王的帝王生涯中，曾得到过我母亲的无数次幻影，每一个幻影，都将他一步步引向了灭亡。因为在母亲的幻影里，有一种叫做鸠霍的鸟，这种鸟通体黑色，长着一双能噬人灵魂的眼睛，它每在幻影里出现一次，就会将自己的灵魂植于景王的身体，只是这种幻影的使用，会让占星师元气大伤。反复使用，无异于同归于尽，所以直到八年后，景王才完全被我母亲控制。接下来的一切谁都能想得到，我母亲让景王顺理成章的让出了王位，并控制了所有的兵权。同样的，满朝上下谁都保持了沉默，这一次似乎更理所当然。母亲将景王远远的发配边疆，只是刚出王城，充满罪恶的景王就被闻讯而至的百姓乱石砸死。

现在卡斯亚洛旧主戕灭，嗜人族很快就会得到这个消息的，进攻不日即将开始。所以，亲爱的皇儿，你要在嗜人族知道这一秘密之前回去，打败血腥的嗜人族，开始完成你父王的遗志。母亲说完这些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起大雪，白雪落在母亲白色的斗篷上，是朵朵不败的莲花。

翌日是我返回连城的日子，那一天乌云压城，天气并不好。

我带走了泣雪谷里天使般的剑客，还有落英和她的水中王国，除我之外，都是女子。队伍不大，但也浩荡。我坚持让母后留在了泣雪谷，她需要好好休息了，谷里的雪莲和淡水鱼会让她很快复原。

归途，是八年前的来路。因为没有大雪，我开始看清来时的路。转过洗剑峰后，呈现在眼前的是我想象力所无法企及的广阔荒原，凄迷的白草从脚下开始蔓延，一直到我所看不到的天际。除了荒草，我们一无所依。泣雪谷的女剑客们不苟言笑，沿途只是低着头赶路，白衣胜雪，凛然不可亵渎。落英带来的水族可活跃得多，大概是经世居于水中的缘故，一路上她们欢声笑语，对身边所见的每一样东西都充满了兴趣。当已经可以看到卡斯亚洛城的时候，她们开始停止嬉闹，不时用幻术在道路两旁幻化出她们记忆深处的东西，拥有古老女墙的城郭、金碧辉煌的宫殿、宁静安详的村庄、四季山花盛开的田野……很多的人，他们像连城的子民一样过着勤劳知足的生活，男子耕作，女人织卖，孩童快乐的玩耍，老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下安享着生命的最后时光……随着这些幻影越来越多的出现，她们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和虔诚，仿佛对这些幻影曾在着某种敬畏。我越来越觉得，她们正在向我展示着什么，诉说着什么……我回头看落英，忽然发现她已经泪光盈盈。我轻拥她入怀，怎么了落英？我轻声的唤。她低低的抽泣着，迟迟说不出话。揽着怀中这个薄纸般的人儿，我心里忽然升起无尽的怜意，或许在我面前呈现的这些幻影里，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眼前的幻影越来越多，忽然画面开始灰暗，宁静的城池和安详的村庄上空，倏然浮现出一团团巨大的乌云，乌云里面是无数白色的鬼魅般的影子，他们在战场上飘来荡去，无需靠近，只需长袖轻卷，一团黑雾之中，象牙剑已经像鱼刺一样生生穿透了抵御士兵的身体，城池顷刻便陷入了白色的海。

嗜人族？泣雪剑的主人们一起惊呼。

我心中也不禁一懔。这显然是一座和连城一样古老的城。在嗜人族的进攻中城池沦陷，城门一开，城中百姓未免生灵涂炭。

怀中人忽然急剧的颤抖起来，仿佛正面临着巨大的恐惧。

我眼前的幻影里，嗜人族的屠杀已经开始，他们杀死了所有的男人年老的女人，孩童用来祭祀，年轻的女人是唯一幸免的一群，然而嗜人族用她们来繁殖后代，就像播撒种子一样，在每个女人的身体内撒下罪恶的种子……

我恍然明白，低头询问的看怀中的落英。这时的落英已经镇定下来，她看着我重重的点点头。

原来，我看到的幻影中的王国，其实是一个叫墨白拉伦的古国，几千年墨白拉伦人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宁静生活，直到有一年，长居深山的嗜人族走出山林，来到这片物产丰饶的土地，他们是神界和兽类结合的产物，天生粗悍嗜血，仇恨一切美好，掠杀和嗜血是他们唯一的信念，他们第一个侵入的就是墨白拉伦。与世无争的墨白拉伦人从来没想到，灾难会这样骤然而至。在犹如鬼魅的嗜人族面前，灭国势如破竹。落英和她的水中王国，是城内仅有的誓死反抗却得以幸免的人。嗜人族嗜杀成性，然而有时也有兴致玩一些恶作剧，他们把这些留下来的人变成了水中的鱼族，世代遭人屠戮，直到能给他们的屠杀带来关键影响的人物出现。

而这一次的关键人物，落英仰起头看我，正是你，我敬爱的王。

一阵长剑出鞘的声音中，空气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我身后的白衣剑客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城的命运，似乎已经毁在这些看似娇弱的鱼族手中。落英身后的鱼族们也已停止幻影，她们的指尖开始泛出蓝色的光芒，我知道，这在幻术中是攻字品势。

落英看看身后的光芒，将手指轻轻的压了压，你们退下。

我亲爱的王，她仰望着我，眼里满是忧伤，从灭城那一日起，我们就生活在冰冷的深水里，除了觅食生存，就是终日为逃避嗜人族和人类的捕杀四处奔走，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将杀尽罪恶的嗜人族，然而，我们怎样才能恢复人身，怎样才能拥有打败嗜人族的强大力量？后来我们偶然发现了嗜人族的一个重大秘密，每当月圆之夜，天地光芒汇合之时，嗜人族就会蛰伏。

蛰伏？旁边的一个白衣剑客淡淡的问。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似乎是打败嗜人族的唯一方法。

这么说，那日水中的燕瑶就是你？我问。

是的，她说，那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你，但我迟迟的不愿将你的行踪告诉嗜人族，除了我不想让另一个城池像墨白拉伦一样毁在嗜人族之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那个时候，当英俊的卡斯亚洛城王子在遥远的神殿上遥望着遥远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了那个身姿凛然、眼神寂寞的人。

她无限深情的看着我，眼中是吹皱的一池秋水。

后来，嗜人族来得越来越少，他们似乎忘记了水中的鱼族，我猜他们已经发现了另一座城池，所有的嗜人族都向着那片新的土地去了。后来，你姆妈和檬妃在猎鱼时的闲谈证实了我的猜想，她们还谈到你母亲已经夺得了王位，很快就会接你回去。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不知道月圆蛰伏的秘密，想灭掉嗜人族，只是天方夜谈。不日嗜人族将进攻连城，如若得手，大地上又将出现一个人间地狱般的墨白拉伦。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告诉了嗜人族你的秘密，于是，我得以出现在卡斯亚洛城的王子面前，告诉他这个消息……

王子，你觉得我做的对么？她幽幽的问。

是的，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我心里充满了内疚，这个娇弱的女子，内心原来可以这么决然和果断，冒了死的危险，试图避免这场灾难。

可是我亲爱的王，我还是要离开你，对嗜人族的进攻，时间的把握不能差了分毫，所以，她顿一顿，我必须留在他们中间。眼神里分明是大义赴死的决心。

这怎么可以？落英，你要留在我身边，我要你和我一起。知道这个秘密，普拉索会帮我找到破敌的最佳时机的。

普拉索？你是说连城的占星师？她惨淡的笑笑，他是一位杰出的占星师，但是，他的星杖到不了嗜人族的灵魂，不然，连城为什么又叫卡斯亚洛城？有些事情，你就算知道，也无法阻止，不深入他们的中心，你无法知道嗜人族什么时候会完全丧失战斗力，一旦失手，一切将无可挽回、万劫不复了。

王，我马上就要去了。还过一个时辰，将是天地光芒交汇之时。她的眼里，已经没了忧伤。我的这些姐妹，你要保护好，在打败嗜人族之后，伟大的王，请帮我们重建墨白拉伦，那是我们的生命所在。说完这些，她忽然扑到在我怀里，轻轻抽噎，爱玛，你会记得我吗？你会永远记得一个叫落英的女子么？

是的，我会把你刻在心底，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我抱着怀中的人儿，仿佛抱着天下的和平，抱紧了我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换来一个永远的卡斯亚洛城，而且会越来越多；松开了就是嗜人族的覆灭和人类大地长久的安宁，而同时，我也将失去我爱的人。

落英，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我要你好好的呆在我身边。

相信我，王，这是唯一的机会。我的姐妹们将护你入城。带着你的连城大军，等待我的讯号，若敌阵里有蓝光冲起，你们一刻也不要耽搁，只管冲出城门杀敌就是。她挣开我的怀抱，忽然像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一样瞬间消失了。远远的，一袭白色的影子向连城的方向疾飘过去，我开到她的眼神，决然而果断。

泪水瞬间浸没了我的悲伤，我知道，这一去就是永不相见。

王，我亲爱的王……

当夜，我在鱼族和泣雪剑客的保护下，冲过了嗜人族的重重包围。

在月圆之际，忽有一道蓝光从敌阵中冲起，卡斯亚洛城早已蓄势待发的勇士们冲进敌阵，漫天白色翻飞，叫喊声震天般响起，丧失了所有神力的嗜人族，如朽木一样不堪一击。厮杀进行了整整一个晚上，当清晨的流云托着太阳出现在天际的时候，我们全歼了给大地带来无数灾难的嗜人族。

连城的战士第一次让嗜人族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土地。无数的泣血鸟自由的飞翔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他们彻夜的为那些战死的勇士们哀鸣，声音凄美惨淡，响彻天际。神界的曼陀罗终于开遍了我足下的土地，漫山遍野的淡紫色开满大地，也开遍了我的心底。

秘密派去寻找落英的人回来了，没有任何发现。

我呆立在战场中央，忽然感到深深的孤寂。年迈的普拉索走过来，给了一个幻影，是关于落英的。

鬼魅般白色的敌阵中，落英被吊在高高的战车上，全身都是累累伤痕，头发散落，神情隐忍。嗜人族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打过来，她固执的望着满是乌云的天空。终于被乌云遮住了很久的月亮挣扎出来，白色的月光洒满了大地，洒在了我爱人白色的裙裾上嗜人族的力量开始减退，他们开始打着呵欠，昏昏入睡……被高高吊起的落英眼里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骤然间，蓝光升起，白色的身体慢慢消蚀，蓝光越来越高，我爱人的身体终于消失不见了……

我凝望着足下的曼陀罗花，仿佛凝望着我的爱人，她们生生不息的开遍连城的土地，并且将一直开着。我知道，这些难得一见的神界的花，正是我爱人的赤诚和生命。

我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俯瞰着这片新生的土地，恍若隔世。一切过得太快，日出到黄昏，覆灭到繁荣，仿佛只在弹指之间的事情，我想安静的记起一些梦里的时光和那些些匆匆而过的人，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一切尘埃落定时，所有的故事都未曾发生。

又开始下雪了，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的一切罪恶，白雪之上开满了神界的曼陀罗花，花朵从脚下一直延伸过冥风谷，漫过河流，漫过高山，最后漫过了嗜人族壁垒森严的城墙，漫过墨白拉伦荒芜的原野和村庄，一直开满了整个大地，落英纤素无尘的脸在淡紫色的花丛里向我微笑，她说王，我亲爱的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