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旧事层叠,一如季节,有冷暖炎凉。有时便会在心底这般拆解生活,若能将寒意森森的凉,在经过忘川河时忘却,记忆里只留存了温暖,生命里只剩了美好,是否就是幸福?
——题记
〖一〗
“踢踏踢踏”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刚走进楼道,被飞奔而来的张云撞了个满怀。我用手将她扶住,见她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一边嘴里还骂着:姓叶的,你算是长进了,成天没别的本事,现在倒学会打老婆了。你们姓叶的就没有好东西,全他妈的混蛋。
别一竹篙撑一船人,我也姓叶,难不成也是混蛋。我直白的顶撞,把张云气得翻了个白眼。愣了片刻,抬手就给我一巴掌。不知好歹的东西,成天在外面胡混,还跟你爸学着气我。我成天累死累活,供你吃,供你住,供你上学。现在倒好,翅膀硬了,连老娘也教训上了……
过不下去就别过了!我边说边推开她。知道若不阻止她,她才不管这楼道探了多少颗好奇的心出来,那嘴会象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一直淌个不停。一直不明白,她那源头活水,总是出乎我意料的丰盛。
张云见我这样一说,居然关住了嘴。我看她错愕的表情,心有不忍。轻声说:妈,你们真不能过下去了,就离吧!张云关了的嘴,被我这句话又滴嗒了:我决不跟姓叶的过下去,我一定要离!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好象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
张云是我三十多岁仍然风韵犹存的妈。当初嫁给我爸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我爸正是三十多岁,男人意气风发的时光。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正风风火火地做着事业。张云凭着年青貌美,顺利地将我爸的前妻,那个老土的乡下女人挤出婚姻。
而我爸用五十万元买断了一场婚姻,然后迎娶了比自己小十五岁年方二十的张云。那一场豪华的盛宴,多年后,还让张云对我津津乐道。第二年便有了我,一个其貌不扬的丫头。如果说女人与女人的战争,胜利与否取决于男人最终和谁在一起。那么在这场战争里,张云是胜利者。可不是所有的胜利,都一直辉煌。
我三岁时,父亲的公司因同伙卷款而逃,几近破产,首先是搬出了别墅,住进了筒子楼。有要债的经常上门,张云在境遇的不断变迁里,由整日里的埋怨变成唉声叹气。因为婚姻是一个即成的事实,张云也只好认命般开始适应另一种生活。
而父亲由开始的好言相劝,变成最后的怒目相向,以至现在的大打出手。父亲开始破产那几年,还试图重新来过,东山再起,只是时运不济,居然屡战屡败。到最后只能借酒浇愁,偶尔出去打打零工,赚回来的钱便用来喝酒,烂醉了回来,不打张云就打我。
生活的境况,每况愈下,而张云不得不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上学了,张云终于明白,自己所选择的胜利,其实是一场不知尽头的苦旅。可尽管如此,她仍用有限的钱,将自己收拾得与其他同龄女子不同。稍事修饰,仍然能踩着高跟鞋赚大把的回头率。
我一向不敢与她一道出去,碰到同学总不敢介绍。谁让她生我的时候那么吝啬,居然一点也没遗传给我。
一次她去学校找我,被同学看见,都说:叶灵,你姐好漂亮呀。我晕,恨不能当场给说话那家伙一耳刮子。
你胡说什么呀,那是她妈。我正不知怎么开口,唐杰在一边瞪着那人说道。只看见那人嘴张成o型,久久不能复原。
〖二〗
唐杰是一条胡同里的哥们,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吵架。开始的时候非常害怕,总是躲在屋子的角落里,满心惊恐地望着以前总是把我当宝贝般捧着的人,看他们争吵时,恨不能将对方撕碎的疯狂。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时时被他们互相丢掷的物件打中,也是死命的忍住不敢哭。
只能看他们吵完后,各自坐在一地狼藉的屋子里,精疲力竭地望着彼此。然后张云便会从地板上爬过来,抱住我。起初会在张云怀里哭。次数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连想哭的感觉也没了。张云那次搂紧我哭,正说着母女俩命苦,抬头看到我一脸漠然。就象早料定的剧情,却因为演员的蹩脚,而让人有些不知所云了。她讪讪地推开我的同时,恨恨地说:姓叶的,个个都这么冷血!
渐渐地,学会在他们将要开始战争的时候逃出去,在街上游荡。
八岁那年,刚放学回家,嗅出屋子里的气氛不对。我便找了借口说去同学家作业,提了书包,溜出家门。其实一直就少言寡语的我,哪里会有什么要好的同学,每一天上课下课,靠的就是那点小聪明。总算不用多用功,便可将功课应付得不错。所以没有老师会家访到我家,每每家长会能蒙混过关就不会和父母说,因为成绩一直不错,老师也不为难。
那一天在外游荡得有些晚了,还没吃晚饭的肚子,忍不住就抗议了。真后悔没有出来的时候,顺便去厨房看看,拿个馒头什么的。这下,只能挨饿了。丧气地踢着一个易拉罐,往家里慢慢走去,估摸着大约吵得差不多了。还没到家,碰到唐杰用手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边走一边吃。我眼睛盯着那包子,肚子就不争气的咕咕起来,居然被唐杰听到。那小子豪气地将包子分了一个给我,饿了吧,拿去。
自此,就编了无数的理由,与唐杰一起去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在得逞后无比快乐。和他们那帮人混得热火朝天,经常逃学和他们一起去钓鱼或者去野外玩。因为不是太傻,对我来说,相对简单的功课,总是轻松应付。老师便也不多问及。
唐杰总是想法子给我弄些我喜欢的小玩意,譬如说漂亮的弹珠,各种各样的颜色。我们用那来打弹子。玩至天黑方才回家,父亲根本不管我,张云没空管我。偶尔说起,也是说我没一点女孩样,成天价在外疯玩。当然我知道她嫌我最大的不好,就是长得丑。小眼睛,塌鼻梁。常常数落着,就哀叹造物主怎么就把她和老爸的缺点全给了我。
唐杰比我大两岁,却因为上学迟,和我同班。母亲早亡,父亲在临近工厂打一份工,没日没夜的加班,才勉强够两个人的花销。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去管唐杰。若有老师家访,抓住唐杰就是一顿饱揍。无论打得多重,那小子愣是一声不吭,每每家访后鼻青脸肿地去上学。只是伤疤还没好,接着逃学,接着去干那些小偷小摸。
次数多了,老师便也不再管了。而我们,也在那不断向往新奇,不断逃学,不断回归。这样的往返里,将时光一寸寸填充。我们象野草一般,自由自在地疯长。居然一晃眼就到了初一。
〖三〗
第二学期开学,班里转来一男生,听说是临县闻名的小才子。因父亲调动工作转到我们学校读书。高高瘦瘦,很阳光的男孩子,眼睛不大,笑起来就会象月牙儿一般弯上去,左脸颊还有一个酒窝。
一直不喜欢有酒窝的男孩子,总觉得有些女人气。唐杰私下里跟我说:来了一娘子。我只是笑笑,不置一词。唐杰一拳揍在我肩头,小子,看到娘子就玩深沉了。一直留着男孩式的短发,以至于唐杰这粗枝大叶的主误会我是男孩,一直叫我小子,到后来知道了也改不过来了。我也由他,反正是哥们。
吴涛对谁总是笑着的,班里一大群女生完全倒戈,围着吴涛问这问那。那心事,不用猜也明白。只是吴涛对谁都是那样,总是笑着。并没有分出来对谁更好一些,而我却完全是置身事外。从来不与他多话,甚至连目光也难得碰到一处。似乎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成绩倒是相距得紧,暗地里较着劲,谁也不服谁。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
初中三年的时光在他和我互相追逐里很快过去,虽然考试前会因为吴涛而更认真一些,偶尔仍然会在下课后和唐杰一起出去玩,只是大了,也知道适可而止。何况唐杰也很懂照顾我,稍有些危险的都不会叫上我。只是仍然会时不时弄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塞进我口袋里。
高一才开学,班主任第一节课就开始以成绩排坐次,我不得不从最后一个调到前排,和吴涛隔着一条走廊。散漫惯了的自己,实在有些腻味那种在众目睽睽下的感觉。再也不能躲在最后一排,上课偷偷嚼着口香糖,待老师转过身去,吹一个大大的泡泡给唐杰看。或者倦怠了,将书垒得高高的,躲在那书后偷得浮生半日闲。
没了那样的时光,感觉上课的四十五分钟,成为一种漫长的煎熬。倒是会时时对身边的吴涛侧目,不得不佩服他上课时那份专注,偶尔会与他看过来的目光对上,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更似地痞小混混看美女的模样,只差嘴里没有流出口水来。
弄得唐杰总说我花痴,其实我只是觉得他那酒窝还真好看。感叹若是生在女孩子脸上,一定会倾倒众生了。唐杰不知内里,就说我暗恋上吴涛。我笑着说:就我叶灵,还用得着暗恋,要恋也明恋了。若暗恋也白跟你混了这些年了。唐杰马上揽了我的肩笑道:说的是,这才象我兄弟!
高一的段考过后,唐杰的成绩稳居全年绩倒数第一。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了一下午后,在唐杰吊儿郎当的表情里,老师居然开始了高中生活里少见的家访。那次家访,据说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唐杰的父亲已经操起门边的那根木棒,第一记打在唐杰身上,木棒就断成了两截。老师哪里见过那阵仗,将还要说的话全数咽下去。劝阻不了,自己反倒逃了。唐杰在那一次家访后,再也没来学校上课。
〖四〗
在学校里少了唐杰的生活,清静了许多。唐杰偶尔也会穿了大朵红花的衬衫,敞着胸来学校找我。会拿来一些东西硬往我手里塞。而且抽烟的姿势也老练了许多,甚至烟蒂弹出去准确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看得出,他对目前的生活颇为满意。只是面对着吴涛那满怀不解的目光,我心里有些从未感觉过的羞愧。于是,明里暗里,就劝唐杰少来,说自己学业紧张了。唐杰便一脸不屑的看着我,我知道,现在我可是不配和你小子来往了,马上就是大学生了。
很长一段时间唐杰没有再来找我,我去找他时,从他父亲嘴里得知,唐杰因为聚众斗殴,用砖头拍碎了一个人的脑袋,已经在监狱里呆了一段时间了。我去看他的时候,已经被监狱生活将那份原本的气焰磨去,人显得有些憔悴。精神也是黯黯的,没有太多生气。我劝他,好好改造,现在还小,早出去仍然可以做一番事业。他冷笑道,小子,我成天听说的就这些,你给我讲abc都比这个让我开心。我便没了言语,给他送了些吃的东西,走出来,听到他在身后压抑的哭声。
毕竟,我们都还是孩子。
离开了唐杰,我的日子开始过得波澜不惊,每天的上课下课,反而比从前安静了许多。再也不会去和唐杰那帮朋友混,偶尔见面也不过是招呼一声。开始象吴涛一样专注于学习,只是,仍然和他不说话。
张云在我高二结束的时候和父亲离了婚,不知她怎么想,反正死活要拉着我。再嫁时留了个心眼,找了个大她二十岁但贼有钱的老头。老头没有子女,对我也挺好,在另一个城市里,我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和唐杰出去胡闹的时光,因为唐杰的离去,因为我远离了那座城市,似乎被永远尘封。就似从来不曾有过一般。
一年后,我没有任何悬念的考上北方一所大学。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我的短发,也在那几年里,慢慢留长。大学毕业时,长发及肩,眉目间隐约有了张云的影。毕业后,在一家广告公司供职,有着不错的收入,用自己的工资供了一套房,可以悠闲惬意的享受时光。
那时,我过着最优裕的生活,学会了如何将自己装扮得高贵典雅,如何在众多人眼前微笑,而不至于落了轻佻的口实,如何隔着一杯红酒去研究男人的目光。但是,更让我学会了如何在不动声色里将对手致于绝境,而让自己赢得胜利。
很快,声名雀起的我,再也不是当年的丑小鸭模样。当年的叶灵,因为张云和父亲的离异,早已经更名叫张灵。经常有潮流杂志将我的近况传播给关注或者即将关注我的人,杂志上的张灵,自信优雅,时尚而品味独特。
每每夜阑人静,会捧着那些杂志上的自己,回想从前的时光,一切都恍若隔世。
〖五〗
年底,公司组织精英旅游,我也在内。于是,众多人提议去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每个人似乎都想亲眼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山水,养育了钟灵毓秀的我。我亦不置可否,想来,那座小城,已经早不是当初模样了,那些曾经相熟的人,也已经各奔东西,哪里还会有什么痕迹可循。
同行的林提醒我,有没有想见的人,因为行程安排比较紧张,最好先约好。我在心底细数,那么多年过去了,居然最想见的是唐杰,可他应该是还在监狱尚未出狱。然后是那个让我被唐杰冠上“花痴”帽子的吴涛。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是怎样的状况。
只是那份“想知道”,却一定需要人去打听,于是从电话本上查记录,才发现自己对那于那个小城的联系,居然是空白。就连曾经的父亲,也是不知所踪,多年的不联系,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居住地。听说他和张云离婚后,曾经和另一个女人有过婚姻,还有过孩子。但只是听说,根本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状况。那个城市与我,仿若失去联系多年。
可是,还记一次在小摊上看中一条镀银链子,唐杰当时就拉着我在小摊上东挑西选,折腾了半天,还和小贩讨价还价别的东西。急得我在一旁掐他的手,意思是我不要他现在买的那东西,可那家伙愣是当做没看见,火气上来,我转身就走了。当他追上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那条漂亮的镀银链子,眼里闪着得意。那得意的目光,此时想来还那般真切,而心底的那份欢喜,也似乎清晰如昨。
那条链子虽然没有戴过,却一直被我收藏起来。其实只是一枚带了个假玉吊坠的链子,样式简单。若是真去花钱买,也就十来块钱,只是那时的我和唐杰,都没钱去买无关生存的东西。因为喜欢,记得离开小城的时候,被我带到了这个城市。事隔多年,居然已经忘了那些东西后来被如何处置了。
以前回到家中,总是习惯,一进家门便踢掉穿了一整天的高跟鞋,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抱着那个心爱的抱枕,窝进柔软的大沙发里,伸手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让空寂的房间先有一些声响。那时,有惬意的温软,有一份舒适的感觉就漾开来,我喜欢那样的时光。没有任何探询的眼光,只有自己,那样舒展自然的自己,真实而不掺一丝虚伪的自己。即使没有了优雅或者品味,亦不必再意。
那日回家,也不曾换鞋就大踏步走进书房。一个人的生活,没有太多的杂物需要堆放,只是弄了个寻常的箱子放在书架上。我踩着凳子,取下箱子,很快就从箱中找到那条仿银链子,因为时日已久,银色有些剥落,显出银下有些黑色的原胚。
拿着链子,顺势坐在地板上,细细翻看起自己收藏的曾经。很少,连照片也没几张。想起那年临走时是暑假,本就不合群的我,居然连可以告诉的对象也没有。
那样匆匆作别,此际能够拿来为记忆作证的物件也少得可怜。那一段时间,仿若真不曾有过一般,坐在这安静而雅致的房间里,执着手里的镀银链子,那些时光,恍若真是经过了忘川河,只有些似是而非的影了。
在这样一个夜晚里,居然不能肯定,所要去的是我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城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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