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被一阵压抑了的疼痛惊醒，胸口憋闷，一阵紧似一阵，我趴在船舱的窗口放声哭喊：“爸爸，爸爸，你真的不来送我了吗？”浪潮滚涌，距离码头越来越远，父亲的身影最终也没有出现，我以手掩面，泪肆汪洋，“爸爸！爸爸！”梦在这时醒了。一动不动，漆黑中半晌才明白不过是一场梦，渐渐忆起梦中经历的两种疼痛事。

一是莫名的，我竟身至日军的弹火轰炸中，应是躺在担架上吧，浑身僵硬半生半死，周围几个同事模糊的脸，我一直在问，有谁看见了我的女儿，可没人理我。这时清晰地看见死胖子校长，他竟叫我起来让他位置，嘴里嘟囔着：“你半点伤也没有。”我扯住他，“我的女儿受伤了吗？”他不答。“我女儿像洋娃娃一样啊。”我像一条“肺部”鼓胀了气的鱼，拼命嘶喊，“谁看见了我的女儿？！”可胸腔里的气流，在喉咙口逆转回旋，吐不出去，雪大片大片的在这时飘了起来，山谷里一会全白了。

跳转到更荒唐的父亲的决心离婚。母亲似乎不很悲伤，弱弱的表情，脸上淡淡的惨笑。父亲很决绝，“她和我相识相处了20年…··”我忿恨不平，“妈妈和你30多年夫妻，为你做了30多年的饭！”母亲低声劝我，“还说这些干啥呢？”大伯和小叔都来了，一为来看多年没回家乡的我，一为劝父亲。大伯故作轻松：“这种玩笑不是第一次，长秀（我母亲的名字）别多想就行。”那个叫什么梅的女人也来了，倒是软。我气得大骂着撵她，父亲却护她，我流着泪问父亲：“你是要拆散这个家吗？”父亲气鼓鼓的。丈夫小声说，赶紧回自己家吧，少管闲事。我甩掉他的手，“什么闲事！我就不回家！”父亲竟打起大包袱，将他的衣物裹了背着就走，留给我一个弯曲而倔强的脊背。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故乡，远行在新疆往江南的海上，呼嚎着与亲人痛苦的作别。

慢慢细想，梦境中的一切也能解释，中午才和母亲网上视频，母亲说到新下的大雪，谈到父亲去城里看望孙女晨晨等家庭琐事。姐姐离婚近半年，父母整日愁眉不展。而父母也的确闹过离婚，幼时一次父亲醉酒，母亲的斥骂惹急了他，他扑上去掐住了母亲的脖子还说要离婚，我们姊妹仨跪在地上哀求父亲。后来我还怂恿过母亲离婚，被母亲当作笑话说给人听。母亲比父亲小六岁，眉目俊秀，20岁上赤手随父亲到新疆，被贫穷而恶劣的塞外环境磨练得吃苦耐劳，也造就了刚烈好强的个性。如今父母间的争吵已是陈年旧事，或我把对姐姐婚姻的忧虑施于了父亲？而女儿前些日子戳破了手指，接着生了水痘，夜晚睡不安稳，呼痒喊疼的折腾，于是我就有了上面关于疼痛的梦境？

对于疼痛记忆深切的当数分娩了。腹内疼痛了一夜，医生却说，“早呢。”我被这话吓破了胆，嚷着要剖宫产，而注射麻药时又偏了点位置，我大哭大喊，顾不上羞涩，抓住医生的衣袖哀求她，诉说着我的疼痛，但没人睬我，医生拂去我求助的手，给我一块木板。她们肆无忌惮地笑说着前夜宴席上的菜肴，似乎在聊天的空挡里给我做手术，我无望的不断问着还要多久，只觉得钻心的疼痛和内脏全部空了的凉飕飕的感觉。无影灯旁有些细碎的晃动的影子，白色的屋顶，冰一般的凉。终于有人将我腹上的豁口堵上了，紧绷绷的，像沉沉的石头。对这种疼痛的恐惧持续了很久，而现在疼痛和惧怕感似乎也随着女儿的成长逐渐减弱，飘忽。疼，以什么样的方式潜藏在身体内的呢？

幼时曾被滚烫的开水烫伤过，疼得当即翻滚在地，腿上显现出几个大水疱。后来疤痕暗淡了，也没残留什么疼痛的印记。看见过一只母鸡的疼痛，它急于吃嫩草，被母亲的菜刀齐齐切掉了几个爪子，开始它似乎不觉得疼痛，还继续啄食。一会疼痛感就传遍全身了，它卧下来用羽毛遮着伤口，微闭着眼，神情里流露的疼痛似乎也淌进了我的血液。大学时亲眼目睹，男友搂着和我如姐妹的铃一起蹦跳着上教室侧楼梯，心口似乎也没有疼只有肝肠空洞洞的感觉，说不出的苦。在后来的两三年里压抑麻木了的疼痛感才渐渐在梦中苏醒逐渐清晰。时隔境迁，如今那种悸动和隐隐有痛感的梦境也不复存在，淡漠，遗忘。

三十以后几乎没有什么深切的疼与痛了，无论身体的还是心理上的，在波澜不惊中或粗糙或细腻地体验着生活。梦境中的疼痛也不过一瞬。疼痛是怎样产生又是怎样消失的呢？有人说，时间会疗治一些伤痛，有几分道理；也有人假借于杯中酒或滥觞于色，麻木自己，浑浑噩噩地度日，当然不足取；也有人说可以在读书中悟道，主动寻求精神的解脱。“君子坦荡荡”，不悲不喜，不忧不惧，如《活着》中福贵平淡而简单的活着，在我，还要不断地修炼。而能抚慰旁人内心的疼痛，那便是更在这之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