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走的乐趣
——在北京的记忆
几年前,在北京的那段日子,我没去过万里长城,没去过熙和园,但我和朋友有个瞎走的嗜好。每次,我们一起出去办事,总是先打的径直前往,任务明确。然后,待办完事,我们便轻松而愉快地失去了方向,没有了目标,我们在那个完全陌生抑或旧时熟稔的地方,引颈环望一阵,然后就凭感觉不定向地瞎走起来。无论是旧地重游还是开发“新大陆”,在我们貌似随意的脚步深处,其实都潜藏着一个连我们自己也未曾清晰明了的愿望——那就是希望遇见一个能够触碰我们脑子里某根神经的景物或人物。就是这种未知感吸引着我们的脚步,使我们在夕阳西下的时辰,在北京喧哗的大街或者凋敝的小巷,东张西望地走上一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
这一份莫名的期待,我和朋友是如此相同。
我们通常喜欢选择在陌生而安静的胡同里瞎走,特别是那种细肠子似的幽深的窄巷,一扇扇残损的木门掩映在树荫里,临街的窗户低低地挂在胡同的一边,路人伸手可及,使我常常替窗子里边的秘密或安全担心。我们一边走路,一边想象木门或矮窗里边的故事。我们还可以想象此处正是“伦敦的郊外”,也可以想象另一处地方是墨尔本的住宅区。
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在瞎走中无意地获得过。比如,我们曾在三里屯的一个街角处,发现一家专买艺术装饰品的小店,“酷”得很有风格。那天,我和朋友走进小店后,几乎同时被一扇墙壁那么大的一块亚麻布吸引住,这张乳白色的亚麻布上有几行不太像样的毛笔字,仿古的一种什么字体,我看不大懂。稚趣、艺术感以及一种隐藏着的潜意识的不屑和反叛,跃然布上。问及这块亚麻布卖多少钱,售货小姐答说不卖,说那是店里的装饰品。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们若是喜欢,也可以卖。接着她说了一个很大的数字。我和朋友互相看了看,就走了。那一段时间,我朋友正面临装修新居的麻烦,我们不会画画,商店艺廊里的那些商品画显然是引不起我们的兴趣,而新居的墙壁又需要装饰,于是,使用亚麻布的思路便在这时豁然打开了。
说学就学。我们先到美术馆买来了亚麻布和很专业的颜料——马利牌“书画特黑”。然后,朋友执笔(朋友的毛笔字向来是训练有素的),我谋划内容和图面结构。我策划了不居中、不对称的布局,让朋友用大小长扁不一的篆体字,在亚麻布的右上端,书写我自拟的一付常用中草药方子,字迹占用的面积并不多,我们让大片大片的亚麻布沉着地空白着,就如同人们没有表情其实正是一种表情一样。最后,我们钉上一条显得粗糙的木线,然后就把它挂在门厅的墙壁上。它硕大得几乎占用了整整一面墙。它的内容——中药方,质地——亚麻布以及它的形式感——画一样的字和不对称的破坏常规的布局结构,无疑都展示着制作者本人的生活姿态、艺术倾向以及世界观。这是在任何艺术专卖店里都买不到的,无论多么高档的,都无法如此贴近我本人的风格。
我和朋友合作的这件装饰物,现在就挂在朋友自己家的门厅。这算是我们瞎走时意外的收益吧。
有一天,朋友陪我到地坛公园一带的《香港文汇报》驻京办事处领取稿费。办完事,我们就沿着护城河河沿像往常一样向东瞎走,树荫遮挡了西下的阳光,我们隐埋在荫凉里一边闲散地走着,一边东看看西望望。河床斜坡上边就是拥挤如潮的车流,而一坡之隔的河沿边,却是异常的寂静。我们偶尔在一个悠闲的钓鱼者身后站立一会儿,看看有没有鱼儿上钩。然后,继续走。我们猜测着某一位纳凉人的身份,或者猜测擦肩而过的一对男人和女人的微妙关系。我们一直走到“禁止前行”的木栅处,才停住脚步。离开河沿,攀陡坡上了马路,然后折进一条幽僻的胡同。
我们在这条胡同里发现了一个寺庙——通教寺,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看到尼姑的寺庙。
推开重重的木门,探头向里边张望,正有一个尼姑款款走过来,她身着浅灰色粗布衣,秃着头,相貌端正灵秀,脸色十分苍白,一望可知是在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阴郁的庙堂里久呆的缘故。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二十多岁至多三十岁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我心里忽然发虚,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与走近的她搭讪。倒是朋友临时抓到一句话,说:“请问,这里能参观吗?”尼姑一边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一边摇了摇头,说“不。”她多一个字也没说,就消失了。我和朋友呆呆地立在那儿,不好往里边走,又不想就这样空空地出来。迟迟疑疑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还是退出木门,离开了。
从离开通教寺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乱起来,一串连一串的问题波涌而至:一个尼姑,表面的平静之下,她的内心世界里都装着什么呢?她读过很多书吗?她的感情是忧郁是冷漠是绝望还是激昂?她每天单调的日子是怎样度过?外面咫尺之隔的繁华世界对她不构成诱惑吗?她是否拥有过爱情?一个斩断或隔绝了爱情的女人是什么力量使她生活下去?她的欲望呢?她与亲人如何相处?她还需要朋友、需要理解吗?她是否比我更懂得人世的炎凉与艰辛?一个在事业上或者在情感上成功的女人还会选择这里的生活吗?
许多问题一下子将我占领,脚步沉甸甸。
默然地走了半天,我说,“将来实在不行了,就来这里安度余生吧,养心怡性,读书娱乐,也算是个平静的收场。”
朋友和我都没再说什么。
我记住了这个地方。
这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但瞎走的乐趣我们至今延续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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