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虽然郁林的天气没有北方寒冷,但也凉意透体。身穿深蓝色的呢大衣,脚裹皮长靴,看看自己的这身打扮,却也惊诧于几天前在视频里看见广东的友人还穿着一件黑色t恤了。
大衣是新买的,而且是心情很不好的时候。今天穿上它,身心仿佛轻松了。女人,尤其是爱美、爱自己的女人,快乐总是里她不太远。
来到了那套阔别多年的房子。白亮的地砖偶尔还能看见一两道尘痕,这是我和两位“死党”的杰作。匆匆忙忙地搞了大半天的卫生,专是拣角落的纸帆船与堆积在桌面的空烟盒,就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更别说拖地板了。有些东西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该扔了,卖了,还是留着?譬如谱架、电吉它或拍摄器材……
“你的东西还真够多的!虽然一件家具都不搬,但这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够我们忙的!”
“我的肚子就开始饿得咕咕叫了,不管她,反正她今晚不请我们吃宵夜绝不放过她!”
哈!这两位酒肉朋友!不过,那晚他们也累得够惨的。回来时偏偏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大雨,被淋成了落汤鸡。
搬空了房子,也搬空了烦恼。站在那面如墙的镜子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改变的,只是别人……
一切好像又从头开始……
“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我等待的人来了。
开门一看,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居然盯着她的脸看得她憨笑了一下。
“我是来看房子的。”她说。
“哦”我收回了眼光把门开大一点,她侧了侧身从我身旁走了进去。
“该死!”我在她身后轻骂自己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爱看美人的毛病!”
她确实称得上是个美人。我想,她年轻的时候,不知要颠倒多少男人的神魂了。
她从客厅开始,一一浏览所有的房间。从背后看她的身材,适中、均匀而有曲线。
“价格……不能再少了吗?”她问。
“不少了。”我想都不想便说:“隔壁同类型的房子都能租300元,还是没有任何家具的。我这里什么家具都有,包括餐桌。250元,不能再少了。”
是啊,那套高档的红木餐桌,是我精心挑选的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套餐桌令我更满意。但,我不会搬走它,因为它曾带给我太多愉快或不愉快的事情。
她对我的房子没有任何评论,走之前只轻轻说了声:“我和我女儿商量商量,再给你答复。”
此后一个星期,都没有她的电话。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但又懒得去各个信息中心。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近来经济状况不太好,我连这套房子都懒得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
是啊,那个来看房子的女人,是否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不知怎么地,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如果你有诚意租的话,就200元租给你吧。”话说出之后我自己也惊了,我真的愿意以这么低的价位租给她?
结果,她还是那句不紧不慢的话:“我和我女儿商量商量吧。”
我有点生气了,这么低的价格公开出去不知有多少人抢着租呢!如果不是看在他是邻居的老婆婆介绍来的,我连电话都不会打给她。
没想到,第二天,真的在商场碰见了那个老婆婆。
“她来看房子了吗?怎么说?”老婆婆问起话来就没个完。
“她是谁呀?怎么连200元都嫌贵呢?”
老婆婆说:“是这样的,她原来在一家国营纺织厂做的,下岗很多年了。听说去年纺织厂倒闭了,她办了内退,但工资很低,还要养个女儿,供她读书。她老公是个酒鬼,每天喝醉了酒就只会骂人。她和女儿搬出来就是想离开她那个酒鬼老公的……”
我总算听明白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酗酒发疯的男人。于是,我又一次拨通了她的电话。
“这样吧,180元,你想好了就给我电话吧。”
两天后,我把曾经一尺一寸布置的房子交给了她。我相信,我是跟她有缘吧。
她只带来了一些衣裳、被褥和生活用品。衣裳还挺旧的,该是穿了十年八年的了吧?但洗得很干净。还有一样很特别的东西,是一尊巴掌大的观音像。
不久后的一天,单位一位快退休的女同事下班后特意在门口截住我问:
“听说你在南区的房子出租了?”
“是啊。”消息还传得够快的。
“租金是多少?”
“200”
“这么便宜!不过,她也付不起贵的。”
“哦?你认识她?”
“那天我回小区找个熟人,我们在草坪做健身,刚好碰见她走进你的房子。”
“是吗?你确定?”我对她的话,突然有了兴趣。
“错不了。她叫李玉娟,是我们当初的班花呢!”
“这一点,我深信。”
“你知道吗?正因为她长得美,当年不知有多少干部子弟看中她。可她,偏偏选了个与她一起上山下乡的知青。”
“说下去。”
“她的眼睛原来是单眼皮的,回城参加工作之后才动手术做成双眼皮。我记得那时手术后她的眼睛还流泪、红肿,戴了一星期的墨镜呢!”
“那个知青是她现在的老公吗?”我急于想知道这一点。
“唉!说起她的故事,可长了。那个知青是个帅哥,回城后在纺织厂做电工,偏偏也选中了她。可是,结婚没多久,他因为一次事故被电死了,那年他们的女儿才三岁。人们说,她的眼睛会克夫……”
我想,同事当年也曾暗恋那个知青吧?她无非是想说,如果知青当初选的是她,不但不会死于非命,还会飞黄腾达呢!
我继续问:“那她现在的老公是……”
“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日子很艰难,后来就嫁给了现在的老公——一个自行车厂的工人。没想到,她的命也够苦的,前面的老公死了,后面的老公却慢慢变成了一个酒鬼。生活上邋邋遢遢不算,还经常发酒疯骂她。现在想想,女人长得漂亮也没用,她内退的工资每月不足400元,还惨到有家不能归要到外面租房住。你看我,人虽然长得难看,当初没人追,嫁了个踏踏实实的老公,反而过得幸福……”
我看了看她似马的脸,确实,命好的人就是不一样,她老公是高级工程师,有房有车有感情,她是幸福的。
而那个李玉娟,红颜薄命啊!他们那一代人所要经历的磨难与不幸,似乎都发生在她身上。
每月不到400元,还要减去180元的房租……我虽然对数字不敏感,但也知道所剩无几啊!想起了她的旧衣裳……
第一次去收租金,我带去了一袋我的衣服,有好几件只穿过两三回的。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没有钱,但每年不知要买多少件新衣服,下放多少件旧衣服。
我进来的时候,她女儿刚打扮好要出门。她的脸稍圆,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皮肤白里透红,摆在哪儿人们都会说她是个美女。可我认为,她比不上她妈妈。
房子最大的改变,就是到处都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承认,我住在这里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我从来没想过,我居然成了这房子的客人。
“你女儿多大了?”我问。
“快二十了,刚去一家宾馆做服务员。”
“参加工作了?那你以后的负担也可以轻一点了。”
“是吧。”她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瞬幸福的神情。
好诱人的单凤眼,如果不搞双眼皮,会更美的,我个人极其反对整容。
“她是为谁做的双眼皮手术?她死去的丈夫吗?也许她还爱着他的吧?要不,本来就很美的她,还要追求更美?或是为了别人说的‘眼睛会克夫’?那个酗酒的糟老头子,是因为得到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吗?”我看着她,脑子里浮现了一连串的想法。
她还在默默地织着毛衣。脸上的皮肤没有她这个年龄应有的黄褐斑,光滑细腻且不涂任何化妆品。我奇怪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还能保持得这么好的容貌和心境。
“毛衣是织给你女儿的吗?”我又问。
“不是,帮别人织的,收回点人工费。”
“多少钱织一件?”
“30元。”
“一件要织多久?”
“快的一星期,慢的一个月。”
我看着她织毛衣的手,动作熟练但不快,一针一线有秩有序。再看看旁边桌上的观音像,这让我想起了每天下班走过必然碰见的、坐在路边门口的、手里永远拿着一串佛珠的胖老婆子。而眼前的李玉娟,感觉她只是把数佛珠换成了织毛衣。我蓦然想起,她的外貌、形态甚至性情像极了那个刚去世不久、扮演林妹妹的演员陈晓旭。
“这几件衣服……还蛮新的,你看看合适吗?”我颇为小心地说。
她没有接过,只是抬头说了句:“放在沙发上吧。”却发现,她的眼睛忽然有点红。
难道,我伤了她的自尊?
“我……该走了。”我站了起来。
“哦……”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毛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张钱,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数,每一张都掂一掂,仿佛挺重的。
“这是这个月的180元。”最后她把钱交给我。
我接过,没有数,只握在手心。
“谢谢你。”我们同时说了这句话。
我走到门口,她也跟出来,就在要关门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一句:“你是个好心人,菩萨会保佑你的。”
我朝她笑了笑,转身扯了扯围在脖子的丝巾,拿着似乎还带着她体温的180元钱,走向冷冷的夜雾之中……
本文已被编辑[吴钩]于2007-12-14 22:42:3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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