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性不好,那一年是哪一年?但那一年的故事却历历在目,不是轻易可忘了的。
天色一片黯然。寒冷的空气里夹杂着湿漉漉的雨丝,对面的高速公路上也是被水洗过一般,是的,不久前,这里下了一场大雨。异乡的冬天虽然没有家乡的那种冷更令人刻骨,却也能让我们发抖。
“哥,你在这儿啊?怎么不到养鸡场?”我的兄弟小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旁,他似乎是奔跑着过来的,嘴里喘着粗气。
“什么事?”我问。
小三说,“你看,天都快黑了,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朝着他望了一眼,“生日?我的生日?我都不记得啊!”
其实,我不是不记得,记得又有什么用呢?到深圳坑梓镇三个多月了,却一直找不到进厂的机会。进不了工厂,就意味着生活没有了着落,一日三餐都要成问题。
还好,小三帮我找到了这家养鸡场,让我暂时有了安身之所。
在这种情形下,我还有心思去过生日吗?
“我又不是很大年龄,过不过生日重要吗?”我说。
“哥,不管重不重要,只要我知道了,就该去餐馆里吃一回。”小三说。小三瘦瘦的,身高一米七二,比我矮不了一点点,且骨胳粗壮。他神情认真地对我说,“走,到永柏厂旁的那一家餐馆。”
我本不想去,可被他用力拖,无法,也只好去了。
说这是一家餐馆,那是因为里向外卖餐饮食品。没有装修,简陋到了极点。一间仅容得下十个人的小房子,几张脏兮兮的小桌子,加上三五个穿着工服还来不用脱下的顾客。小三也穿着永柏厂的厂服,还未换掉的。他下班后,径直到了养鸡场,找我。
我们找了一间靠墙角的桌子坐下,点了几道菜,叫了一瓶白酒。小三是喜欢饮酒的,白酒很对他的口味。他知道我的酒量不大,就又叫了两瓶啤酒。
小三呷了一口酒,“哥,只要有机会,我就找人把你介绍到永柏厂,估计用不了二个月,厂里又要招新工人了。”
“可靠吗?”我问。
“我不敢肯定,估计有一点希望的,我已经找了一个老员工,前两天请他唱了酒的,我向他保证过,只要介绍你进了厂,就给他300元钱。他也答应了,说一定尽力。”小三说。
小三是我的亲兄弟,他脾气不好,十五岁时就跟着舅舅跑到深圳,已经出来三个年头了。我因为上学,没有过早地到南方。
小三关切地说,“哥,我好不容易托熟人把你送到养鸡场,你可不能做不了三天,就不干了啊!那样的话,我可无法跟别人交代。”
“当然,我不在那里呆着,还能去哪儿呢?”我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男子汉大丈夫的,还怕找不着工作?”小三举起手中的杯子,“来,我们干一杯,祝你生日快乐。”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我把啤酒喝完后,又同小三一起,另加了一瓶白酒,那酒的名字叫“高粱”吧!好象是那牌子。
小三醉了,我也醉了。醉了的小三一定要送我到养鸡场,他结结巴巴地说,“……哥,这里,危险……路上,有人,抢劫。”
我说,“我,一毛钱,也……没,有,谁会…··抢?”
“不抢,就捅,你,一刀……我就,无法……·跟爷(父亲,我们这儿曾这样称呼。)……交代。”
我忘了那一次我是怎么回到养鸡场的,小三把我送到那里后,不肯留在那睡,一个又回工厂了。事后想起来,他醉得那么厉害,我却没有送他回去,如果路上出事了,怎么办?
第二天,我就在养鸡场上班了。
这是一家加上我才四个人的小场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是穿着中山服的老爷子是老板,加上他的一个侄儿,那男孩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有一个做饭的,听老爷子说她叫阿娇,皮肤有些黑,眼睛大大的,微胖却不失苗条的身材,有着典型的广东女子的特征。
那个男孩叫阿进,是阿娇的兄弟。
我每天跟着阿进,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阿进是个孩子,做事常常不认真,老挨老爷子骂。
阿娇很勤快,每天早早地起床,到菜场买菜回来后,我们才匆匆起床。如果碰上下雨天,阿娇一定会等到早饭做好了,才喊我们起床。
在养鸡场里做事,实际上比在工厂里轻松。每天只做几个小时,虽然脏,可很自由。加上阿进也是一个贪玩的人,我跟着他,非常自在。
阿进特别喜欢听歌,他最喜欢的歌手是孟庭苇。他在卧室里放了一个音色极佳的音箱,配上一个价格不菲的vcd,有事无事时,他都会放vcd,让孟庭苇的歌声飘满小山谷。我在外面做工时,也能听到那些飘荡在空中的音符。
我一直记得有一首叫《红雨》的歌,听在耳中,格外迷人。我不是一个关心歌词的听众,只要歌曲好听,合了我当时的心境,就会感觉难以忘怀,就会被歌曲打动。
《红雨》是一首爱情歌曲,可我当时,并未想这么多。只是被歌声里的雨一次又一次地淋湿,一次又一次地击伤。
那时候,我渴望着进工厂,跟着众多的老乡一起溶入打工的浪潮。然而,那时的我没有一点社会关系,更无背景,找工作成了一道难题。唯一能帮助我的就是小三,我同父同母的兄弟。
很少看到阿娇听歌,可她却喜欢唱。她的声音并不美,但唱得认真。有一次,她问我,“你会唱《……》吗?”
我说:“不会。”
她就轻轻地在我面前唱了起来,“……”
我已忘记了她唱的到底是什么歌。可能是不太关心她吧!那时候关心的是自己,是工作。如果无法进工厂,即便有一日回到家乡,在亲人或朋友面前,说出来也无味。
阿娇唱的歌我是无法记得了,但她做的饭菜我却记了一辈子。她经常做一种“广东白鸡”的菜,与湖北的味道迥然有异,味道淡得出奇,必以做佐料拌着吃,才有一点点味。刚开始,我还吃,吃多了后,就不爱了,可又不敢说不喜欢吃。
在养鸡场里,我吃得最多的菜自然是鸡了。
阿娇自己不敢杀鸡,他们又不愿意吃已死的鸡,每次想让我杀鸡,我却又不愿意。她的弟弟便充当起了杀鸡凶手,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一只大活鸡。
后来,又来了江西的小个子男子。那家伙对杀鸡非常在行,只见他把鸡的脖子倒拧过来,让鸡头藏在鸡翅膀里,用快刀一抹鸡的颈部,鸡挣扎了几下后,就断了气。
那江西人大约有三十多岁,干起活来比我强多了。阿娇却不太喜欢他,嫌他模样难看。但要杀鸡的时候,又不得不找他。
老爷子在鸡场的时候不多,每个月才来几趟。住得最长的一次也只有十来天。这是一个表面看起来很和气的老人,实际上,也是一个充满慈爱之心的人。他从没有责备过我什么,把我当成自已的孙儿一般。有什么好吃的菜,他总是叫我多吃一点,我说您也尝尝吧!他总是说我在家吃够了,你们生活清苦,就多吃点。
那时候有许多事都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尽了,如果能一一记起来,且一点点地写出来,也是极有意思的。可惜大多数都被我忘记,不能一一回味。
在我们宿舍的不远处有一座遗弃多年的水塔,高十多米。阿进带着我到那里玩,他告诉我,爬到顶上就可以看到坑梓镇的全景。因为塔太高了,我不敢往上爬,阿进便笑我小胆。他带头爬了上去,在上面向我招手。
我便也麻着胆子爬上出,果然,在那塔上可以看到坑梓镇的一大半风景。我们都惬意得狂呼乱叫,此时,阿娇匆匆地跑过来,满面胀得通红地骂我们,叫我们快一点下来。阿进在上面嚷,“你上来呀!你上来呀!”
阿娇自是上不去的,在下边气得流泪。
为此事,阿娇在老爷子面前告了一状。老爷子把我们狠狠地批评了一次,并对我说,“如果你再这样疯,我就请你走人。”
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山坡上听阿进放的歌。阿进只有几本碟,大多是孟庭苇的。孟庭苇是当年最红的歌星之一,也是我喜欢的偶像。
在来深圳前,我就听过她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印象特别深刻。这一次听她的新歌《红雨》,心中依然非常喜欢。
也可能是当时的心绪不佳,这首歌唱出的意境刚好符合我的心态吧!那时候,我对这首歌极有兴趣,也学会了几句。
“轻描淡写我的回忆
象是一场下过的雨
依然留在枕边是我的泪
警醒沉睡中的梦
……”
我没有关心歌词,只是迷恋着那优美的声音,孟庭苇的声音真的好美,她能红遍大陆,自是有着一定的道理。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记得最清晰的就是这首歌。时过境迁,阿娇和阿进都成为了回忆中的点点滴滴,也越来越加模糊了。只有那首曾经飘荡在小山中的歌,还那样的动听,让我梦绕魂牵。
再后来,小三找到我,把我弄进了永柏厂,我成了一名真正的打工人。我离开了那家养鸡场,很长时间都没去过。
一年后,我再去那地方时,却发现那里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小三在我进厂后不久就离开了永柏厂,到了一家装潢公司打工。我和他再相聚时,他已不再是当时的小三,而是学了一身电工技艺的小三。
我们再一次到永柏门旁的小餐馆里喝酒。小三说,“哥,还是学一种手艺的好,我现在每月能挣六百多元了。”
我说,“是啊!”
“听说那家养鸡场倒闭了,你知道吗?”
“我才知道。”
“那个叫阿进的小伙子是个不错的人,他到我公司找过我一次。”
“哦,他没有找过我。”
“阿娇呢?”
“有一次我看到她,好象她正在一家菜市场买菜,不过,她没认出我,我也没叫她。”
……
此时,餐馆的老板也拧开了音箱,从音箱里传出来的正好是孟庭苇唱的那一首《红雨》,也真巧了,偏偏正在这种时刻。
那淡淡的歌声里渗透着一缕缕淡淡的忧伤,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养鸡场了,养鸡场再也没有了。
阿娇和阿进姐弟两个,也不可能再出现到我面前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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